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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在潮汕的打工生活(散文两篇)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2-08-12 15:24:59  浏览次数: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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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汕路边的小书店

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广汕路边的这间小书店。

我知道和平有两个书摊,一个在中寨学校前面的河岔边,一个在下寨南侨中学前面的街道里,以卖学生用品为主,附带卖几种流行的报刊。即便如此,每次去和平镇上,我都要去这两个书摊上看看,像看一个无形的世界。哪怕无书可买,我也心满意足。

看书是我自小养成的一个习惯,是我父亲刻意培养出来的一个爱好。父亲虽是农民,却有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信条,父亲喜欢读书,读的却是《三侠五义》、《醒世恒言》之类的老书,要求我只学教科书。少年的反叛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父亲要求什么,我明里暗里都反着来。他要求我学课文,我就偷偷读《杨家将》,他要求我学好数理化,我就暗里读《侠客行》,他要求我书山有路勤为径,我就偏偏向往诗和远方……离家之后,踏入远方的泥淖,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却已事过无悔。人在他乡,没有经常走动的朋友,也没有老乡的圈子,无聊之时,我又选择了读书来打发时间。在老家柏家坪镇上,是有一个新华书店的,图书至少有五千种。柏家坪经济虽不怎样,但书店里的顾客却不少。而当时,我囊中羞涩,只能在书店做一个看客。和平的街上,服装店、中药店、茶叶店,一个接着一个,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书店,什么岭海名邦、南国邦郡、海滨邹鲁,在这乡间几无迹可寻。念起过往,心情灰暗,不再闲逛,原路折回,经过和平大桥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西望,平林之中江流蜿蜒愈发微小,远处山无数,糊成一块。东望,练江过了和平古桥,江水折向南边,被建筑遮了。上下看一眼,都不见乡关,心头苍凉起来。练江河岔交汇处的宽阔水面上,有小船和在下网的渔人。渔人拈着渔网轻放下水,不会多看身边物事一眼。江水清缓,映着阳光,兀自东流,不带走人间一丝气息。我体会到了光阴流水的无情,也羡慕起渔翁天地一舟的自在来。

回到双凤工业区,无人可伴,无处可去。

躺在宿舍里发呆,突然觉得上班是美妙的,身边不缺人,人也忙忙碌碌地不会凭空多出这么多想法。

脑子里的想法使人空虚怪异。

直到夜幕降临,在宿舍实在呆不下去了,便一个人按照常规,去三岔路口看风景——这个路口也叫谷饶路口,前往广州的客人,习惯在这里拦停过路车。路两边有商店和水果铺,商铺有灯,映得四处如白昼。对面是新和民居的排楼,楼前荒地,楼内黑灯瞎火。沿马路向东,最远处,可以走到潮阳师范学校。绕过拉客的摩托车,从几个候车的人身边走过,就到了工业区的正门,工业区里机器嗡嗡声一片,过道里落满微黄的灯光。工业区牌楼下,保安室里人影摇曳,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我径直前行,到了工业区挨着的民居排楼,行不远,居然看到了这间没有名字的书店。

我回看了看,数了数身后的门面,书店是第四张门面。

书店只有一张门面,是间小书店。

这间无名书店与和平街上的书摊比,不仅一样卖文具,还有书,两边墙上,两排长书柜,书店老板还用白纸条写了“社会类”、“经济类”“工具类”“文学类”“广告类”等牌子,贴在书柜上面。中间的堆头,便是文具。书柜前,站了好几个人,清一色男人,无视我走了进来。我在社会类图书前把书名一一看过去,又去看工具类图书,多半是电工和维修类的图书,对我来说没卵用,电工、维修工上岗要上岗证,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获得这些证件——我一向怀疑自己的考试能力,也略过。去看广告类,取下了一本很薄的《广告文案写作》,为什么挑薄的,我考虑我的购买力。薄的,定价不高。在书柜前,跟其他人一样,凝神静气翻起来。其间我瞥了身边那几个读者一眼,没有眼镜厂的同事。翻了几页,又看了看定价,五毛钱,便拿在手里,又去看文学类,除了中间一排不全的现代作家散文选集,其它的都是流行的言情小说,琼瑶、岑凯伦……我看到了《郁达夫散文选》,好吧,我喜欢他,就这本了。看了看定价,也能接受,便捧着两本书找老板结了账,一个人屁颠屁颠回工厂宿舍。我个人觉得,读书是一个人的活动,适合一个人享受,一群人在一起,我老觉得是流于形式。

自发现广汕路边那间小书店之后,很多夜晚,不和阿容一起喝工夫茶,我便去书店逛一下。“五毛钱丛书”有十来种,我在这个书店凑齐了四种,此外还买了一本《实用技术大全》,里面有制作洗发水的配方。我甚至想,不打工了,回到老家就制作洗发水来卖。《实用技术大全》定价二十块钱,着实让我肉疼,想想未来,我还是买了下来。打工,终有结束的时候。我一个同村在外面学了做饼干,回家自己开了烘焙作坊,一年也能挣不少呢。我回家开一个制洗发水的作坊?想想,似乎看到了明天的希望,那是挣脱土地束缚的希望。

每次去书店,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遇到工厂一个女同事。每次去书店,书店里都是几个男人,而且年龄跟我相仿。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我不知道。或者,他们比我单纯,真的喜欢看书。书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本地中年男人,清瘦,我们看书,他侧身倚靠着玻璃柜台,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偶有车辆驶过的广汕路。他的梦,不在这个书店。遗憾的是直到我离开双凤工业区,也没能在书店缘遇一个女生。本地女生喜欢居家聊天,不喜欢看书;外地女生一样不喜欢看书,做着挣钱回家盖房子的梦。我的梦,我摸摸口袋,里面装满了寒酸,我能有什么梦呢?

找了新书,自己喜欢,我省下早餐钱,也要买下来。

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书,在书店有如看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心里也没有失望。

我拒绝看时下流行的书。

很多时候,我为自己这个选择沾沾自喜。

出了书店的门,广汕路上偶有摩托车“呜”地窜过,那种速度,生命流逝的速度。人行道上,几乎很少遇到行人,微黄的路灯光,接着远处的微黄的路灯,在迷蒙地夜空下,伸向远方的虚空和迷茫。一个人独行,有点无依,步子却很坚实,尤其是从书店出来,就像从大千世界游离出来,看清了自己的力量,无论怎么样卑微,心里始终有一点火焰在温暖着自己的信念,在隐隐约约照见前行的路。我知道我要摸索,甚至掉进陷阱,并且孤立无援。手里的书,便成了唯一还击各种打击和侵袭的武器。别无选择,那就不要选择,坚定前行,百折不挠,九死后生。

和平有了这么一个小书店,在夜里像是睁开了一只眼。

哦,和平还有一只眼,离书店不远,在朝阳师范学校后面,大峰风景区里面。 

在井都下了海

失业,借居朋友废置的印刷厂。跟朋友合伙开厂的文具店老板,把他店里的伙计也安排住了进来。一见到这个店伙计,我便傻了眼——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明眸皓齿,脸皮白皙,身材还是正在生长的小白杨。一问,初中只读了两年,读书没味道,就出来“怕刚贪金”(打工挣钱)了。再问,井都人,姓陈,叫我小陈就好了。接着他问我,我说我是湖南来的。他睁大了眼睛,很热情地握我的手,激动地说:哇,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湖南人!

小陈住进来第二天,他二哥也来了。

他二哥十八岁,模样跟他完全不同,脸像一块煤砖,而且久经风雨的那种,眼睛黑亮,皮肤黝黑,身材敦实。问了才知道,他在和平的水泥制品厂干活。他二哥来了一次后,他堂哥也来了,像条泥鳅,问了之后,在练南的一个渔场打工,我即恍然大悟。堂哥大过他二哥,二十出头,衬衣下摆在肚脐眼处扎了一个结,敞着胸,眼睛滴滴溜溜转,走路两手握拳,一身社会味。他得知我是湖南人,是这印刷厂老板的朋友,立马对我客气了很多,还约我在小陈休息的时候,一起去井都下海。

井都镇在练江下游,呈叶状半岛形,三面环水,东南临南海,居民主要搞种植和海洋养殖。我只听说过井都距离沙陇还有一段路程,没去过,也没路过。去汕头的时候,我见过海,碧浪滔滔,巨轮岿然不动。海上,海鸥失了魂般地起起落落;海里,没有打鱼人,也没有在水里畅游的人。井都的海会是什么样子?想到可以下海,就忘了经济的窘境和生活的艰难,管它作甚呢,先去海里泡一泡再说。

快到七月末了,小陈轮休,过了中午,他二哥、堂哥骑了自行车来,小陈神神秘秘地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海里。

小陈把他的自行车让给我,他的二哥驮他,他堂哥骑前面带路。

潮汕地区,北靠莲花山脉,南濒南海,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是著名侨乡;潮汕平原在韩江,榕江,练江三江的滋养下,一年四季如春,是名茶之乡,美食之乡,柑桔皇后之乡、蕉柑之乡、青梅之乡、青榄之乡、竹笋之乡、荔枝之乡、潮州菜之乡……老舍曾作诗称“渴慕潮汕几十秋” ,我没有“渴慕”,就一头扎了进来。我们骑车出来,上和惠路,入目四野皆绿色桔园,路边修竹相接,惠风和畅。过了几个小院落,入沙陇,从东边马路滑过,过成田的村庄——房屋愈发低矮,上机耕道,在番薯地里、豆角田里行进,村庄愈发稀少,天空愈发高远干净,蓝幽幽的,看得人心里净化。转头看四处,蓝蓝的天空无边无际,地上的庄稼无边无际,我们在庄稼地里,像四只不断往前窜的蚂蚱。

小陈的家在小村里,在家留守的只有他七十岁的奶奶。

房子的墙皮已经被海风蚀的千疮百孔,院墙被台风拍打得摇摇欲坠,铁皮门上的绿漆已经掉光,生满红锈。墙角边有一眼摇水井,井架边搁着一个红色塑料桶,旁边空地上架着渔网。小陈跳下车,推开门,和家里的奶奶打招呼——奶奶迎出门来,很慈祥的一个老奶奶,一头白发,一脸乌黑的皱纹,看着我们,有些莫名其妙。我们骑着车继续沿着村道往前走,机耕道已经没有黄泥砂石,清一色的沙子,路边长着几蓬草,稀稀拉拉。庄稼地里的番薯藤倒是茂盛,像平静的海。冲上一道黄沙、木头、水泥砖垒成的大堤,海像一面镜子一样展现在面前。

我们把自行车撂在大堤上,向着海滩跑下去。

小陈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到海水边,人已经脱得精光,在阳光里,白白嫩嫩,像一只小虫蛹。他二哥、堂哥也脱得精光,我也不例外,一点不拖节奏的把自己的衣服裤子也扒了,迫不及待,用一个猴式跳跃投进了大海。海水温凉,海面平静,我们四个扑腾,海面上开出了四朵洁白的花儿。游了一阵,看见远处的小岛,岛上居然有枞树。再看开阔处,一望无际,没有海鸥,没有船,大海蓝天粘合在一块了。小陈摆着两条小胳膊游过来,大声喊:欧阳,欧阳,在水里别睁开眼睛。我尝了一口海水,有点咸味,并没有传说的腥味、涩味。他堂兄喘着说:在海水里裸眼,眼结膜会受到海水的伤害。浅海的海水很通透,可以看到沙底上的光,看到海水像晶亮的桃胶,看到水底的细沙的纹路像人工加工过,却看不到一条海鱼——我的意识里,海里的鱼是随处可见的。向海里游去二十米远,水如碧玉,怎么下沉,双脚都触不到底了。我知道,不能再往前游。我们在海里自由漂浮,只是,不敢久看蓝天——感觉会眩。而是青蛙一样露着头,看着阳光轻抚的海面。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来要找点什么,海螺,贝壳,鱼虾之类的。游到沙滩边,在沙滩上找起来,细沙里,有贝壳的残骸,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小陈光着屁股跑到海堤下,找来竹片,在沙滩挖,挖一捧,在海水里淘洗,居然能洗出好几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淡绿色贝壳。小陈说:你不知道,这个小贝壳吐干净了沙,生腌了,下稀饭是绝配。我们几个蹲在沙滩上刨,一会儿,身上的水干了,身上像浇了一层汁,感觉皮肤板结了。转身又跳进海里,游几个回合,上来接着在沙滩上挖小贝壳。半个小时吧,挖了小半桶。小陈说:起风了,穿上裤子回去了。我看看海堤上的枞树,毛刷似的枝尖只是在轻微颤动。而看看大海,远处的海面,堆砌的浪,竟然有一米高了,墙一样地向着我们这边压过来。

身上的海水干了,浑身都感觉紧巴巴的,一摸,沙沙的。赶紧穿了小裤头,骑了自行车来,跟在小陈后面,向着小村飞奔。到了摇水井,小陈跳下车,把小贝壳倒进接水池,便开始摇水,每个人都淋了两桶温凉的井水,紧绷的皮肤仿佛被化开了,胸口也不压抑了,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

小陈跟站在一边好奇地望着我们的奶奶说了几句话,转头对我们说:骑车,我们回和平了。

奶奶立在门前夕阳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离开。

奶奶满脸皱纹,分不清是心愁还是不舍。

我想起了自己千里之外的奶奶,心一酸,无话可说,骑着车沿着路冲进庄稼地里了。

海的声音逐渐平息、消失。

太阳落西,大地苍凉。

夜风扑面,现实的生活更惨不忍睹。

生活的浪涛将把我们打散,我们也不知道明天停在哪一个港湾。在回和平的路上,几个人没说一句话。我们都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井都,也是最后一次来井都。有缘相聚,无缘再聚。打工,四海为家,在他乡,平庸凡俗的礼仪,都是很奢侈的待遇。回到和平不久,我去了梅花石场上班打石头,请假去和平街上买鞋,顺路去文具店找小陈,被告知小陈早回井都了。他是回井都上学吗?答曰不知。

从此,天涯海角,和小陈的这一场相遇,如梦相伴。

从那之后,井都低矮的厝屋与大海的宽广对垒的情境,成了我打工路上的人生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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