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四年级时，父亲从老屋翻出一本《先秦哲学史资料汇编》。我莫名其妙地竟被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一文吸睛。刚刚入门高小语文水准的我，字尚未认全，面对形象又诡异的书名却是分外的好奇。我将这本斑驳发黄的书装进了书包，带到学堂，此后就常常上课时藏在桌洞里偷窥。目光中的书文字体别说内容就连句子都难以读完整，孰料却是越看不懂越着迷。字里行间仿佛有一股星空黑洞似的强大魔力，牵引吸附着一颗稚嫩未熟的心神，一头扎进去不能自拔。因此屡屡遭老师的教棍伺候。

为什么“白马非马”？

自然而生的童子之问，长久地回响在脑际，无数次的只有自问没有自答，想破解其妙的意念却只升不减。多年后回想起来，这该是我少年时光持续时间最久长，介入最深的童子功了。直到几度岁月轮换后方才从古人摆下的哲思迷魂阵中走出。这也是吾生来最早嵌刻进脑瓜的第一部古文字，也是唯一影响了一生的典籍。该文章可以说奠定了我的人生视角与世界观的雏形。

星移斗转，一晃半世光阴流淌东去。近日闲来偶然间看到一则小文《王子猷雪夜访戴》，眼前之闪亮竟如当年初识《白马非马》，为之醉心。此文是《世说新语》中的一页。文中记述：话说某夜大雪纷飞，王子猷一觉醒来，望着皑皑白雪饮酒吟诗，忽而忆起好友戴安道，于是立即动身乘舟寻访。一夜舟行，隔日清晨抵达友人家门外，却又转身回返。他人不明所以，王子猷回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说来早年也曾略读《世说新语》一二，只惋惜未曾留下印痕。这次意外呈现面前的《王子猷雪夜访戴》，一篇仅仅八十字的极短小品文，却是让吾心肠千回百转，神魂皆憾。彷如大漠遇故人般的亲切欣喜，且恨近迟暮才得读此文，深悔相读恨晚。

与幼年偷读《白马非马》天旋地转的想弄通天地深奥哲理不同，这篇小文纾解的是半世沉压的惆怅犹疑，激越迸发的是骨髓之内的舒襟畅怀。文中所描绘的小舟夜行，曦早荡漾的流波回程何不正是吾漫漫人生行写照？尤其“何必见戴”一语，仿佛呼出吾之心声，让人感喟不已，回甘不尽。

魏晋名士的洒脱率真，穿透时空的淡泊，让人如置身其间，大有身临其境之感。这位一千五百年前的老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超然现实功利的风骨秉性，吾自认与其多有相像，是吾生之索求。真乃吾之先贤楷模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