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48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30 22:24:29  浏览次数:46
分享到:

误中误侯门深似海 欺复欺市道薄于云

黄翠凤当着王莲生即向罗子富说道:“我这个姆妈也真不是老实人,听她话说的好像也不错,但心里意思并不是这样的。你看她,这三日说气得饭也吃不下,昨天我出去后,她在我的房间里乱翻一气。今天赵家姆妈下去,姆妈看见她,就对她讲,讲我有多少坏,说:‘我衣裳、头面,她买给我就花了万把洋钱的,不然,她赎身我还想多给点她,现在是一点也不给她了!’

“我在楼上,刚好听见,又好气又好笑。后来我去与我姆妈说:‘衣裳、头面都是我撑的家当,我在这里,我个东西随便啥人都不许动,我如果赎了身也不会带走它,都会交给姆妈的。倘然姆妈要给我些,不是我客气,谢谢姆妈,我一点也不会要。不要说是衣裳、头面,就是头上的绒绳,脚上的鞋带,我全部换下来统统交给你姆妈,这样才走出这扇门。姆妈你放心吧,这里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的。’

“谁知道我姆妈是不是真想分些东西给我,她以为我会要她多少东西。我说了一点也不要后,我姆妈真是再快活也没有了,关照我要赎身么就赎吧,一千身价就一千吧,还替我看了个好日子,十六写纸,十七调头,样样都说好。你们说多么快啊?就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又这样容易了。”

子富听了,代为翠凤一喜。莲生不胜叹服,赞翠凤好志气,且道:“有句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就好像是在说你。”

翠凤道:“做个倌人,总归自己要有点算计,那样才能挣口气。倘然我赎身出去,先亏空个五六千的债,生意好坏又说不定,我就要挣气也挣不来。现在我是打好腹稿做的事情,有几户客人不在上海的都不算,在上海的客人就只有两户,单是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不要紧了。就是有个五六千的债,也不会太难,我也犯不着要她的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是亲生爷娘给女儿的,女儿若是好也不会去穿,我倒去要老鸨的东西!就是要来,到顶也就千把洋钱,犯不着?”

莲生仍赞不绝口。子富却早知赎身之后定有一番用度,自应格外周全,只不料其如许之多;沉吟问道:“哪里有五六千个债?”

翠凤道:“你说没有五六千,你算呀。身价一千,衣裳、头面已开好一篇帐,再减省也要三千,三间房间铺排,要不要千把?还有零零碎碎多少要派用场,是不是要五六千。现在我就带去个赵家姆妈与一个相帮,先去借了二千,付清了身价,稍微买点要紧物品,调头过去再说。”

子富默然。莲生吸过四五口烟,抬身坐了起来。金凤忙取水烟筒要装,莲生接来自吸。

消停良久,子富方问起调头诸事。翠凤告诉大概,看定兆富里三间楼面,与楼下文君玉合借,除带去娘姨、相帮之外,添用帐房、厨子、大姐、相帮四人,红木家具暂行租用,合意再议价。又道:“十六那天他们写纸,我收拾东西交代姆妈,没有空,你就月半来吃台酒好了。”子富遂面约了莲生,并写了张条子请葛、洪、陈三位,令高升立刻送去。

高升赶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陈小云被雨阻未散台面。看过条子,葛仲英先道:“我只好谢谢了,一笠园巳经约定了。”小云亦以此约为辞。只有善卿赴约,写张回条,打发高升复命。此时窗外雨已停歇,凉篷上也无滴声,洪善卿遂借隙步行而去。

小云从容问仲英道:“倌人叫到仔一笠园,几天都住在那,要算多少局啊?”仲英道:“看情况起,园里三四个倌人经常在的,各人不同的开消。还有的倌人是自由身,喜欢玩,与客人约好,索幸在花园里歇夏,那更随便了。”小云道:“你是否带了雪香一起去?”仲英道:“有时候一起去,有时候到了园里再叫。”小云自己盘算一回,也无他话,辞别仲英,直接回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

明日,陈小云亲往抛球场附近熟悉的衣庄,挑了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又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巧珍一见,问道:“你哪里去认得这个齐大人?”小云道:“就昨日刚刚认得。”巧珍道:“你与他做了朋友么,我也可以到他花园去玩玩了。”小云道:“明天就请你去玩,好吗?”巧珍道:“现在你这样客气算啥啊?”小云道:“明天是一笠园中秋大会,热闹得很,我是去吃酒。你要玩玩,早些准备好,局票一到就来。”巧珍自是欣喜,当晚小云、巧珍畅叙一宿。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陈小云绝早起身,打扮修饰,一切停当,时钟刚敲八点,即催起金巧珍,叮嘱两句。小云赶回店内,坐上包车,望山家园出发。

到了齐府大门口,靠对面照墙边停下。小云下车看时,大门以内,直达正厅,崇闳深邃,层层洞开,却有栅栏挡住,不得其门而入,只得退出,两旁观望,静悄悄地不见一人。长福手指左首,似是便门。小云过去打量,觉得规模亦甚气概,跨进门口,才见门房内有三五个体面门公跷起脚在聊天。小云傍门立定,正要通说姓名,一个就摇手道:“你有啥事,帐房里去。”

小云喏喏,重走一门,侧里有三间堂屋,门楣上立着“帐房”二字的直牌。小云走进帐房,只见中间上面接连排着几号帐台,都是虚位,惟第一号坐着一位管帐先生,旁边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讲话。

小云见讲话的不是别人,乃是庄荔甫,少不得相见招呼。那先生道是同伙,略一点头,荔甫让小云上坐。小云窃窥左右两间,皆有管帐先生在内,据案低头,或算或写,竟无一人理会小云。小云心想不妥,走近第一号帐台,向那先生拱手陪笑,叙明来意。那先生听了,忙说:“失敬,暂请宽坐。”喊个打杂的令其关照总知客。

小云安心坐候,半日没回音,但见仪门口一起一起出出进进,络绎不绝,都是些有职事的管家,并非赴席宾客。小云心疑太早,懊悔不迭。

忽听得闹攘攘一阵呐喊之声,自远而近,庄荔甫慌的赶去。随后二三十脚夫,前扶后拥,扛进四只极大板箱。荔甫往来走去,照顾磕碰,扛至帐房廊下,轻轻放平,揭开箱盖,请那先生出来检点。

小云仅从窗眼里望望,原来四只板箱分装十六扇紫楠黄杨半身屏风,雕镂全部《西厢》图像,楼台士女,鸟兽花木,尽用珊瑚、翡翠、明珠、宝石,镶嵌的五色斑斓。看不得两三扇,只见打杂的引总主事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在何处,那先生说在帐房。总主事一手整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小云,却不认识,垂手站立门旁,请问:“老爷尊姓?”小云说了。又问:“老爷公馆在哪里?”小云也说了。总主事想了一想,笑问道:“陈老爷可记得哪日送来的帖子?”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一节。总主事又想一想,道:“前日是小赞跟得去的。”小云说:“不错。”

总主事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一面想些话头来说。因问道:“陈老爷叫局叫的是谁啊?我好去开局票,可以早点,头牌就去叫。”

小云正待说时,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主事。总知客责备道:“你事办得不妥,我一点点都不晓得,害陈老爷等候半日!晚些我去回大人。”小赞道:“园门上交代好的,就没有送条子。也因为大人说,帖子不要补的。我想晚些送不要紧,哪里知道陈老爷走这个宅门。”总知客道:“你还要说,昨日为啥不送条子来?”

小赞没得回言,肩随侍侧。总主事问知小云坐的包车,令小赞去照看车夫,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园。

其时那先生看毕屏风,和庄荔甫并立在讲话,陈小云各与作别。庄荔甫眼看着总主事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那先生讲过后,直接去右边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藏怀里,也就告辞,走出齐府便门,步行一段,叫了辆东洋车,先至后马路德大钱庄,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英洋,半现半票,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独自一个饱餐一顿,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

陆秀林见其面有喜色,问道:“是不是发财了?”荔甫道:“做生意真难说!前回八千的生意,赚它二百,累死累活。现在这单不错,八百生意,倒有四百好赚。”秀林道:“你的财气到了!今年做掮客都不好,就是你做了点旁门生意,倒还可以。”荔甫道:“你说财气,陈小云的财气真的到了。”遂把小云赴席情形细述一遍。秀林道:“我说也没啥好。吃酒叫局,自己先要花费洋钱,如果没啥生意做,也只好拉倒。倒是你的生意稳当。”

荔甫不语,自吸两口鸦片烟,心里定了个主意,叫杨家姆妈取过笔砚,写张请帖,立送抛球场宏寿书坊包老爷,就请过来。杨家姆妈即时传下。荔甫更写施瑞生、洪善卿、张小村、吴松桥四张请帖。“陈小云或者晚间回店,也写一张请请何妨?”一并付之杨家姆妈,派付外场,分头请客,并喊了个台面下去。

吩咐完毕,只听楼下绝俏的声音,大笑大喊,嚷做一片,都说:“‘老鸨’来?,‘老鸨’来?!”直嚷到楼上客堂。荔甫料知必系宏寿书坊请来的老包,忙出房相迎。不意老包陷入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此拖彼拽,没得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意发了火,挣脱身子。还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这个摔一把,那个拍一下。有的说:“老包,今朝坐马车哉啘!”有的说:“老包,手帕子?,可曾带得来?”弄得老包左右支吾,应接不暇。

荔甫佯嗔道:“我有要紧事情请你来,为啥假痴假呆啊!”老包神情严肃站起,应声道:“噢,啥事啊?”怔怔的敛容待命。清倌人方一哄而散。

荔甫开言道:“十六扇屏风末,卖給了齐韵叟,做到八百块洋钱,一块也不少。不过他们常规恐怕货物有点小毛病,先付六百,再有二百,约半个月期。我做生意,喜欢爽爽气气,一点点小交易不要去多搞了。现在我来与你结清,到期我自去收,不关你事,可好?”老包连说:“好极。”

荔甫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洋钱庄票,交明老包,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元,明白算道:“我扣除了四十,你的四十晚给你。正价七百廿块,你去交给卖主就来。”

老包应诺,用手巾一总包好,将行。陆秀林问道:“晚会哪里去请你啊?”老包道:“我就来,不要请了。”说着,望帘缝中探头一张,没人在外,便一溜烟溜过客堂。适遇杨家姆妈对面走来,不提防撞个满怀。杨家姆妈失声嚷道:“老包!为啥去了呀?”

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下蜂拥赶出,协力擒拿,都说:“老包不要去?!”老包更不答话,奔下楼梯,夺门而逃。后面知道追不上,喃喃的骂了两声。老包只作不知,走出西棋盘街,一直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专寻卖主殳三。

那殳三高居三层洋楼,睡衣,拖鞋,散着裤脚管,横躺在烟榻下手,有个贴身伏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上手装烟。见了老包,说声“请坐”,不来应酬。

老包知其脾气,自去打开手巾包,将屏风正价庄票现洋摊在桌上,请殳三核数亲收,并道:“庄荔甫说:一点点小交易,做得吃力煞,讲了好几天,跑了好几趟,他们帐房门口还要开消,八十块洋钱他一个人要去了。我说:‘随便你了,小本生意,就是没有也不要紧。’”殳三道:“你没有,是不对的。”随手把二十块零洋分给老包。

老包推却不收,道:“你不要客气。你还是再挑我,作成点生意吧。”殳三不好再强。老包说声“我去了”。殳三也任其扬长而去。

老包重回聚秀堂,幸而打茶会客人上市,倌人、大姐都不得空,因此毫无兜搭,直接到陆秀林房间。庄荔甫早备下四张拾圆银行票,等得老包回话,即时付讫。当有些清倌人闻得秀林有台面,乘空而来,团团簇拥老包,都说:“老包叫我,老包叫我!”见老包佯嘻嘻不睬,越发说的急了。一个拉下老包耳朵,大声道:“老包可听见?”一个尽力把老包揣推摇晃,瞪着眼道:“老包说?!”一个大些的不动手,惟嘴里帮说道:“应该全部要叫来这里吃酒,你怎么好意思不叫?”老包道:“哪里吃酒?”一个道:“庄大少爷不是请你吃酒吗?”老包道:“你看庄大少爷是在吃酒吗?”一个不懂,转问秀林:“庄大少爷可是吃酒?”秀林随口答道:“不知道。”

大家听说,面面相觑,有些惶惑。可巧外场面禀荔甫道:“请客的都不在,四马路烟间、茶馆我们通通去看了也没有,无处去请了。”

荔甫尚未想出主意,这些清倌人已一片声叫嚷将起来,只和老包不依,都说:“你好!骗我们!现在一定都要你叫了!”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寻票头,立逼老包开局票。老包无法可处。

庒荔甫有点忍不住,翻脸喝道:“那里来的一群小鬼丫头,得罪我朋友,喊老鸨上来问问看!她开的场馆,还有没有规矩?”外场见机,含糊答应,暗暗努嘴,催清倌人快走。秀林笑而排解道:“去吧,去吧,不要来里瞎闹了。我们吃酒的客人还没到齐,倒先要紧叫局。”这些清倌人一场没趣,讪讪走开。

荔甫向老包道:“我有个道理。你叫仍叫本堂局,但原先叫过的就不要叫。”老包道:“本堂就是秀林没有叫过。”秀林接嘴道:“秀宝也没有。”

荔甫不由分说,即为老包开张局票叫陆秀宝。另写三张请帖,请的两位同业是必到的,其一张请胡竹山。外场接得在手,趁早送去。

第四十八回终。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