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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50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30 22:33:22  浏览次数: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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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厮缠有意捉讹头 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黄翠凤调头这日,罗子富早晚双台,帮她撑场面。十二点钟时分,钱子刚回家既去,所请的客陆续才来,第一个为葛仲英。仲英见三间楼面清爽精致,随喜一遭,既而走上后面阳台,这阳台紧对着兆贵里孙素兰房间。仲英遥望玻璃窗内,可巧华铁眉和孙素兰衔杯对酌,其乐陶陶。大家颔首招呼。

华铁眉忽推窗叫道:“你有的话,过来说句话。”葛仲英猜度坐席尚早,便与罗子富说明,并不乘轿,步行转兆贵里。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晃晃暗昏昏绸缎衣服,聚立门前,好像有什么事。

葛仲英进门后,即有一顶官轿,接踵而至,一直抬进客堂。仲英赶急迈步登楼,孙素兰出房相迎,请进让坐。华铁眉知其不甚善饮,也不客套。葛仲英问有何言,铁眉道:“亚白请客小启你可看见?什么绝世奇文,请我们一起去赏鉴。”仲英道:“我问小云,也刚刚知道。”遂叙述高、尹赌东之事,铁眉恍然始悟,道:“我正在说呢,姚文君屋里,为了个癞头鼋不好去请客,为啥要在老旗昌开厅?哪里知道痴鸳在高兴。”

一言未了,只见娘姨金姐来取茶碗,转向素兰耳边悄说一句。素兰猛吃大惊,随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饭来。铁眉怪问为何,素兰悄说道:“癞头鼋来了。”铁眉不禁吐舌,也就撤酒用饭。

饭毕,忽闻后面亭子间哐铛一声响,好像砸破一套茶碗。接着叱骂声,劝解声,乱成一团。早有三四个流氓门客,脚步声杂乱,闯入客堂。似奉令巡哨一般,在房门口,东张西望。

葛仲英坐不稳要走,华铁眉请其少待,约与同行。孙素兰不敢留,慌忙丢下饭碗,用干手巾抹了抹嘴,赶紧出去。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嚷,要见见房间里是什么恩客。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金姐、大姐来不及分辩,扯这个,拉那个,那里挡得住。素兰只得上前按下赖公子,装做笑脸,宛转陪话。赖公子为情理所缚,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狎客亦收篷转舵,把责任推给娘姨、大姐,只说是莽撞得罪了。

一时,葛仲英、华铁眉匆匆走避,让出房间。孙素兰又不敢送,就请赖公子:“去?。”赖公子假意问:“哪里去?”素兰说:“房间里。”赖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大声道:“房间里不去了,我不来做填空!”流氓狎客听说,亦皆拿腔作势,放出些脾气来,不肯动身。禁不起素兰揣着赖公子两手,下气柔声,甜言蜜语的央告。赖公子遂身不由主,勉强相从。一边金姐、大姐好说歹说,请那流氓狎客一齐进房间。

赖公子只顾脚下,不堤防头上,被挂的保险灯猛可里一撞,撞破一点油皮,尚不至于出血。赖公子抬头看了,嗔道:“你这只不识相的灯也来欺瞒我!”说着,举起手中牙柄折扇只敲去,把内外玻璃罩,叮叮当当敲得粉碎。素兰默然,也不介意。一班流氓狎客却还言三语四,帮助赖公子。一个道:“灯不认得你呀,要是恩客么,就不会碰了!赖公子不理论这些话,只回顾素兰道:“你不要肉痛,我赔还你吧。”素兰微哂道:“笑话了!这个保险灯是挂得不好,怎么要你少大人赔呢。”赖公子沉下脸道:“是不是不要?”素兰急改口道:“少大人的赏赐,哪有啥不要啊。你说是赔还我,那么我才不要的。”赖公子又喜而一笑。把他手下的流氓狎客摸不着头脑,一会挑唆,一会夸奖奉承。素兰看不入眼,一概不睬,惟应酬赖公子一个。

赖公子喊了个当差的,当面吩咐传谕生全洋广货店掌柜,需用大小各式保险灯,立刻送来张挂。不多时,当差的带个伙计来听候。赖公子令将房内旧灯尽数撤下,都换上保险灯。伙计领命,密密层层挂了十架。素兰见赖公子心情总不大舒服,只得任其所为。赖公子见素兰小心伺候,既不亲热,又不冷淡,不知其意思如何。

随既赖公子携着素兰并坐床沿,问长问短。素兰格外留神,问一句说一句,不肯多话。问到刚才房内究竟何人,素兰本待不说,但恐赖公子又要生事,索性说明为华铁眉。赖公子蹭地跳起身子,道:“早知是华铁眉,我们一起见见都好!”素兰不去接嘴。那流氓狎客即群起而起哄道:“华铁眉住在大马路乔公馆,我们去请他来,可好?”赖公子欣然道:“好,好!连乔老四一起请。”当下写了请客票头,另外又想出几位陪客,一并写好去请。素兰任其所为,既不怂恿,亦不拦阻。

赖公子自己在兴头上,胡闹半日,看看素兰落落如故,肚中不免生了一股暗气。及当差的请客销差,有的说有事,有的不在家,没有一位光顾的。赖公子怒他们不会办事,一顿“王八蛋”,喝退当差的,重新气愤愤地道:“他们都不来,我自己吃!”

当下又乱轰轰写叫局票头。起码连叫了十几个局,天色已晚,摆起双台。素兰生怕赖公子寻衅作恶,授意于金姐,令将所挂保险灯尽数点上,不单单是眼睛几乎耀花,烤得头脑都烘烘发烧,额角珠珠出汗。赖公子倒特别称心,鼓掌狂叫,再加上流氓狎客哄堂附和,其声如雷。素兰在席,只等出局到来,便好抽身脱累。谁知赖公子且把出局靠后,偏生认定素兰,一味的软厮缠。素兰这晚偏生没得出局,竟无一些躲闪之处。

初时素兰照例倒酒,赖公子就举那杯子凑到素兰嘴边,命其代饮。素兰转面避开。赖公子随手把杯子扑的一碰,放于桌上。素兰斜瞅一眼,手取杯子,笑向赖公子婉言道:“你要叫我吃酒么,应该敬我一杯。我敬你的酒仍拿给我吃,是不是不让我敬你。”说完也把杯子一碰,放于赖公子面前。赖公子反笑了,先自饮干,另倒一杯递与素兰,素兰一口喝干。席间皆喝声采。

赖公子兴致勃勃,欲与对饮。素兰颦蹙道:“少大人请罢,我酒量不大。”赖公子错愕道:“你不要欺瞒我!你是出名的好酒量,还说??会吃。”素兰微笑道:“少大人是有些不明白的!我们吃酒么,也是要学的呀。拿一鸡缸杯酒一起喝下去,停会再挖它出来,这就算会吃了。出局去到台面上,客人看见我吃酒一口一杯,都说是好酒量,哪里知道回去是要吐掉的。”赖公子也笑道:“我不相信!要么你吃一鸡缸杯,挖给我看。”素兰故意岔开道:“挖啥啊?你少大人,是不是也要挖了给人看。”

赖公子一路攀谈,毫无戏谑,今听这番言语,快活得什么似的,张开右臂,欲将素兰揽之于怀。素兰乖觉,假作发急,俏声一喊,仓皇逃遁。只见金姐隔帘点一下头,素兰出房,问其缘故。原来是华铁眉的家奴,名唤华忠,奉主命探听赖公子如何行径。素兰述其梗概,并道:“你回去与老爷说,一直闹到现在,总是要寻我的麻烦。问问老爷可有啥办法?”

华忠未及答话,台面上一片声唤“先生”,素兰只得归房。华忠屏息潜踪,向内暗觑,但觉一阵阵热气从帘缝中冲出,席间光头赤足,袒衣裸带,什么都有。赖公子这边被十几个倌人团团围坐,打成圆圈儿,其热尤甚。

赖公子喝令让路,要素兰上席划拳。素兰推说:“不会划。”赖公子拍案厉声道:“划拳有啥不会啊!”素兰道:“没有学过,哪里会呢。少大人要划拳,明天我就去学,学会了再划吧。”赖公子瞪大双眼,凶恶可怕。幸而一众流氓狎客排解道:“她们是先生,先生的规矩,单唱曲子,不划拳。叫她唱只曲子吧。”素兰无可推说,只得和起琵琶来。

华忠认得这一班流氓狎客,都是些败落户纨裤子弟与那驻防吴淞口的兵船执事,恐为所见,查问起来难于对答,遂回身退出,自归大马路乔公馆转述于家主。华铁眉寻思一回,没甚法子,且置一边。

次日饭后,却有个相帮以名片相请。铁眉又寻思一回,先命华忠再去探听赖公子今日游踪所至之处,自己随即乘轿往兆贵里孙素兰家等候覆命。

素兰一见铁眉,呜呜咽咽,大放悲声,诉不尽的无限冤屈。铁眉惟恳切宽喻慰劝而已。素兰担心他们还来,急欲商量。铁眉浩然长叹,束手无策。素兰道:“我想去一笠园去住两日,你说可好?”铁眉大为不然,摇头无语。素兰问为何摇头,铁眉道:“你不知有多少不方便。我又不好与齐韵叟去说,癞头鼋同我是世交,让他知道了,我也难为情。”素兰道:“姚文君躲在一笠园,就为癞头鼋,有啥不方便呢?”铁眉理屈词穷,依然无语。

良久,素兰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随便什么事情,要你帮忙时,总是不答应的。你放心,我不过是先与你说,齐大人那里我自己会去说,癞头鼋知道了,也不关你事。”铁眉拍手道:“这样一会儿我到老旗昌,你要说就说。”素兰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亦复无语。

两人素性习静,此时有些口角,越发相对无语。直至华忠回来报说:“现在少大人已坐上马车,马上就来这里了。”铁眉闻信,甚为慌张,向素兰道:“我去了。”素兰听闻,愈加生气,迟回半晌,方答道:“随便你。”

于是铁眉留下华忠,假使赖公子到此生事,速赴老旗昌报信。素兰嘱付金姐好生看待赖公子,只实说出局老旗昌便了。

两人相即下楼,各自上轿。刚抬出兆贵里,便隐隐听得轮蹄之声,驶入石路。一霎间追风逐电,直逼到轿子傍边。铁眉道是赖公子,探头一张,乃是史天然挈带赵二宝,分坐两辆马车,一路朝南驶去,大约即为高亚白所请同席之客。等得马车过后,轿子慢慢前行,转过打狗桥,经由法马路,然后到了老旗昌。只见前面一带歇着许多空轿、空车,料史天然必然先到,又见后面更有许多轿子陆续抬来。

华铁眉、孙素兰站定少待。那轿子抬至门口,一齐停下,却系葛仲英、朱蔼人、陶云甫三位,连带的局吴雪香、林素芬、覃丽娟,共是六顶轿子。大家相见,纷纷进门。

高亚白在内望见,与两个广东婊子迎出前廊,大笑道:“催请条子刚刚去,倒都来了。还有个天然兄,更早,好像大家约好的一样。”一行人迈步升阶,至于厅堂之上。先到者除史天然、赵二宝之外,又有尹痴鸳、朱淑人、陶玉甫三位。

大家见过,尚未入座,陶云甫就开言道:“我们倒不是约好时间,只是为了痴鸳先生的绝世奇文,着急请教。快点拿得来,我们都急死了!”尹痴鸳道:“我要等客人到齐后才交卷的,你不要性急。”葛仲英道:“要等到啥时候?”高亚白道:“快了,就是陈小云同仔韵叟还没到。”

众人没法,相让坐下,因而仔细打量这厅堂。果然别具风流,新翻花样,气势恢宏与别处绝不相同。屏栏窗牖非雕镂即镶嵌,刻划得花梨、银杏、黄杨、紫檀层层精致;帐幕帘帷非藻绘即绮绣,渲染得湖绉、官纱、宁绸、杭线色色鲜明。大而栋梁、柱础、墙壁、门户等类,无不耸翠上腾,流丹下接。小而几案、椅杌、床榻、橱柜等类,无不精光外溢,宝气内含。至于栽种的异卉奇葩,悬挂的法书名画,陈设的古董雅玩,品题的美果佳茶,一发不用说的。

众人再仔细打量那些广东婊子,出出进进,替换相陪,约摸二三十个,气势也不同寻常。或白色丝巾包头,或拖着根散朴朴的辫,或眼梢贴两枚圆丢丢绿膏药,或脑后插一朵颤巍巍红绒球。更有异者,桃花颧颊好似打肿了嘴巴子,杨柳腰肢好似夹挺了脊梁筋。两只袖口晃晃荡荡,好似猪耳朵,一双鞋皮踢踢塌塌,好似龟板壳。若说气力,令人骇绝。朱蔼人说了几句调皮话,婊子们又笑又骂,扭过身子,把蔼人臂膊隔着两重衣衫轻轻摔上一把,摔的蔼人叫苦连天。连忙看时,并排三个指印,青中泛出紫色,好似熟透了牛奶葡萄一般。众人见之,转相告戒,不敢有诙谐戏谑者。婊子仍自不肯干休,咭咭呱呱说个不了。

幸而外间通报:“齐大人来。”众人乘势起立趋候。齐韵叟率领一群娉娉袅袅、袅袅婷婷的本地婊子,即系李浣芳、周双玉、张秀英、林翠芬、姚文君、苏冠香六个出局。那些广东婊子插不上去,始免纠缠。齐韵叟见了众人,四顾一数,向尹痴鸳道:“客人齐了呀,你的奇文?呢?”高亚白代答道:“还没有齐,不过也可以,陈小云是外行,不用等他。”尹痴鸳不从,道:“那也不要欺瞒他,再等会也不要紧的。”

史天然插问道:“我要问你,客人不齐也不要紧呀,为啥要等呢?”华铁眉接说道:“我在想,痴鸳先生的绝世奇文,恐怕是做不出或没有做?,嘴里一直说交卷,但一直混下去。”葛仲英、朱蔼人、陶云甫皆抚掌道:“一点没错,一定是做不出或没有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惟朱淑人、陶玉甫不措一词。尹痴鸳只是微笑。

谈笑之间,陈小云亦带金巧珍而至。齐韵叟道:“现在你没无说可说了吧。”尹痴鸳道:“我是做不出没有做,还说啥啊。”齐韵叟正色庄声,似怒非怒道:“拿出来!”

第五十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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