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中队长家里没人吃，苹果都放烂了，想想与其丢掉不如拿进来换两条烟，反正古力特是犯人，也不敢说什么。这是一件小事，却让古力特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打心里面腻歪，做人怎么能龌龊到这种地步？你要了我120元的云烟，就舍不得给我几个不烂的苹果？要么你什么都别拿来，直接向我要烟，那还好一点。他想了想，告诉自己要忍，要磨砺自己的性子，若这点小事都不能忍，以后谈何做大事？他把太烂的扔掉，只烂半个的挖掉烂的部分，洗洗吃了两个。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到的最昂贵的苹果。

白干事问古力特：“为什么有些人能很快地从失败中爬起来，重新去努力，有些人却沉沦在痛苦里面，一辈子消沉？”

古力特看过这方面的书，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西西弗斯的故事，西西弗斯是人世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但是有一天他不小心得罪了宙斯，宙斯就惩罚他每天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每当他千辛万苦把石头推到山顶，巨石又会滚落到山底；他又继续将巨石推到山顶，巨石会再度滚落到山底；就这样永无止境，让西西弗斯看不到任何希望。这个故事有很深的寓意，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都会发现自己跟西西弗斯一样，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好像遭到了诅咒一样，始终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久而久之我们就会失望，就会产生造化弄人、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的感觉。这个故事能够流传至今，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引发了我们的共鸣。

这种感觉在心理学上有个专用名词，叫作“习得性无助”，是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在1967年提出来的。当时塞利格曼用一条狗做了个实验，他把狗关在笼子里，只要蜂音器一响，他就对狗电击。狗很难受，却又逃不出去，只能痛苦地哀叫。经过多次电击后，塞利格曼打开了笼门，又按响了蜂音器，但是没有电击，这时狗不但不逃跑，反而是直接倒在地上开始呻吟和颤抖起来。后来，塞利格曼发现在人的身上也有同样的现象。当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付出多次努力并反复失败之后，就会形成行为与结果无关的信念，然后他就会将这种无助的感觉，泛化到新的情境之中。比如一个学生的数学成绩不好，经过很多次的努力仍然没法考及格，久而久之他就会认定自己在数学上一点儿天分都没有，直至最后彻底放弃所有的努力。

为什么会这样呢？塞利格曼认为造成习得性无助主要有三个原因：1.经历了多次的失败，产生了心理上的强化。当一个人在经历很多次失败之后，就会觉得自己天生愚笨，无法反抗，不管再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成功，因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消极心理。2.不良的归因模式。有的人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能力不足，或者智力太低，而把偶然的成功归因于运气好。这种不正确的归因模式，会让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智力产生怀疑，从而失去起码的自信。3.不恰当的评价方式。有的人在遭遇失败后，往往会受到周围的人的批评和嘲笑，这种社会认同的低下，给予了他们消极的自我暗示。长此以往，他们就会逐渐丧失自尊心，变得破罐子破摔起来。

比如有些受到家暴的女性，当她们遭到施暴者不断地贬低和侮辱之后，她们的自我价值感就会迅速下降，甚至会认同施暴者的观点，变得逆来顺受。赛利格曼在自己的研究中，提出了三个可以尝试的办法，能够避免习得性无助。1.认真检查自己的归因模式。比如你在工作中遇到效率比较低的情况时，你就应该认真客观地分析一下，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刚刚到这个部门，业务跟之前从事的工作相差甚远，还没有熟悉；或者可能是自己太追求完美，希望每个细节都做好，反而影响了工作效率等。找到问题之后再对症下药地去解决，而不是一味地进入“我不行了”的习得性无助状态。2.从自己擅长的事情做起，寻找完成一件事的幸福感。你需要给自己定一个跳一跳就可以实现的小目标，当你在这些小目标上获得喜悦感和成就感之后，你的自信心就会慢慢建立起来，从而对自己的能力、智商有一个正确的认识。3.对习得性无助的领域适当地降低预期。当你对某一个领域产生了无力感，但又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你千万不要逼自己把这件事情做好，这样很容易因为过高的要求而进入新一轮的挫败中。所以你不如适当地降低预期，找一个容易开始的部分先去试验，把“我就是做不好”变成“我可以做点什么呢”。

古力特道：“我经常会这样对自己说，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希望一个个落空，也要记得坚定沉着，绝不要因为几次失败，就踏入了绝望的深渊。”

白干事问：“理论上是很明晰了，有没有实际的例子？比如坐牢以后。”

古力特想了想：“有啊，现成就有。我在五监区时的囚号是1388，当时是六中队的宣传员给我选的，说广东人喜欢吉利号码，就给个吉利的吧。来一监区后宣传员也提到吉不吉利的事，却挑了个1414给我，意即要死要死。他是不是故意针对我不好说，反正一开始我心里是不乐意的。后来我转换了一下自己的归因模式，我不是喜欢唱歌么？1414在简谱中应该唱成‘多发多发’，这就变成非常吉利了。这么好的囚号，那可是求之不得呀！”

“对对对，这样来转换归因模式确实很棒。”白干事道：“我记得作家三毛也曾经说过：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踏踏实实地去走，永不抗拒生命交给我们的重负，才是一个勇者。到了蓦然回首的那一瞬间，生命必然给我们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时的山和水，又恢复成最初单纯的样子，而人生已然走过的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秋天。”

“白干事也喜欢三毛啊，”古力特道：“三毛的文章，记叙的好像都是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细细想想，就会发现里面有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我可是有她的全集呢。”

“你是第一个能够影响到我的想法的犯人，”白干事道：“我管犯人也管了好几年了，你是第一个把坐牢当成一项工作，当成一种修行的人。绝大多数的犯人都把坐牢看成一种痛苦，一种沉重的负担，所以他们做事都很被动，有迫不得已的压抑感。我看你做每一件事都高高兴兴地去做，认认真真地去做，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你以后会很有作为的。”

古力特谦虚地道：“其实我不过是记住了薛定谔说过的话：我们的任务，是针对所有人都看见的东西，做一些从未有过的思考。”

白干事自嘲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交电费，就在墙上凿了个洞，凿壁偷光去学习。哪知隔壁是对新婚夫妇，从此我的学业就荒废了……”

古力特笑喷了，没想到斯斯文文的白干事也会讲笑话，而且还是略带颜色的冷笑话。白干事带古力特去见李副监狱长，说从今天起有新的工作安排。古力特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他只是在减刑大会上见过李副监狱长，李副监狱长坐在大会主席台的中央，没有发言，发言的是监狱的狱政科长。白干事说大家平时都喊李副，你也喊李副就行了，记着尽量发挥你的才能与水平，把工作做好，以后的减刑就根本不用担心。

不担心是假的，古力特怕新工作自己做不来，比如好像许监区长原来要求每一期《育新报》都要有稿子见报，就是一项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在许监区长的手下工作，别说减刑，能不吃耳光就阿弥陀佛了。

白干事把古力特带到狱警工作区域，领到李副的办公室，就先行告辞走了。李副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很和蔼，他问了一下古力特的近况，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要求，语言简洁得让古力特很吃惊。李副虽然只是副处级干部，但他的精干与直言一下子征服了古力特，觉得李副活像一个穿警服的企业家。古力特鼻翼微动，轻吸一口气，闻到了李副身上那干净的气味，欢喜马上就充满了心灵。原来，是徐干事向李副推荐古力特的，一监区和米粮监狱总部是紧连在一起的，另外几个监区则散落在周边。徐干事把古力特烧锅炉节煤的事直接汇报给李副，说作为一个犯人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还能自觉地做好工作委实难得，古力特在外面本来就是企业集团的管理人员，放在五监区六中队的宣传室浪费人才了，不如调到监狱本部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李副觉得此建议可行，事情正在进行中，就恰好发生了古力特因为吃肉被关禁闭的事，李副就让一监区把古力特直接调了过来。李副做事情考虑得很周到，先让古力特在一监区干一段时间，看他是不是真的像徐干事说的那么强。结果古力特出手不凡，把墙报、小报和演出一下子就弄火了。所以李副直接告诉白干事，把古力特的减刑材料做了，报上来，然后批了一年六个月。

米粮监狱有五个监区，除了五监区生产化肥，其他四个监区都靠挖煤为生。以前的生产效益还是不错的，除了上交给省劳改局的利润，监狱自己还可以分到一定数量的奖金。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煤炭的价格一路下滑，利润越来越薄，现在基本上在盈亏平衡线附近徘徊，也就是说，所有的狱警和犯人等于是白忙活。干吧实在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是不干又能干些什么？犯人的伙食是省劳改局统一下拨的，吃饭不成问题，狱警却怎么办？就一点固定的死工资，没有奖金的话，人心浮动，身在曹营心在汉，前景相当不妙。这种情况不是米粮监狱独有的，全省的监狱乃至全国的监狱都有同样的问题。广东那边比较好些，可以引进外资办厂，生产鞋子、袜子、圣诞树一类的产品拿去出口，效益也还不错。可是这一招在西南这边行不通，没有外商会千里迢迢跑到西南来办厂，光是运费就不划算。省劳改局要求各监狱想办法自救，于是有些监狱就把刑期短的犯人组成劳工队，到外面去做小工，包揽一些既辛苦又利润薄的建筑工程来做。李副算过账了，这样也赚不到多少钱，更重要的是风险比较大，犯人到外面去有很多脱逃的机会，而监狱最忌讳的就是犯人脱逃，这是衡量监狱安全工作的第一硬指标。如果有犯人脱逃，那上上下下都会受到处分；万一逃犯抓不回来，那相关部门的人还要背锅，前程就此全毁，再也没有翻身之日。所以，能不出外最好还是尽量不要出外。

古力特很明白这事的严重性。犯人的逃跑在监狱系统有个专用名词，叫“脱逃”，而不是人们常用的“逃跑”。说起来很奇怪，监狱里有不少专用的名词，比如犯人的待遇不能叫待遇，要叫“处遇”，因为你是犯人，是阶级敌人，不能有待遇。犯人之间也不能说团结，你们团结在一起，是要和政府作对么？还有见到狱警要让路，要问好，汇报情况要蹲下等等，规矩一大堆。像现在这样李副让古力特坐在对面，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李副希望古力特能把以往管理企业的经验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有些独辟蹊径的好方法，让米粮监狱走出困境。这是第一件大事。第二，李副听徐干事说过古力特对股市很有研究，恰好在这方面李副也颇有兴趣。李副是个很正直的人，对收受犯人家属的礼金这一种行为深恶痛绝，绝大多数犯人的犯罪本来就是因为穷困潦倒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的，家庭环境比较恶劣，作为狱警还要收受好处那就是在乞丐碗里抢饭吃，所以李副从来不接受任何犯人的送礼。当然，李副也有上司，上面的命令他也会执行，但他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可是，如果古力特在股市方面给他一些好的建议，让他能赚点钱，这并不违反他的原则，他乐于采纳这种建议。

李副和徐干事很聊得来，两人有惺惺相识之感，但是又有根本的不同。徐干事非常正直，简直就是嫉恶如仇，看不惯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对现在盛行的吹牛拍马、阿谀奉迎、欺下瞒上、贪污受贿等现象一概斥之为流氓行径。徐干事不抽烟、不喝酒、不嫖娼，不参与同事们的小圈子，极度洁身自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过度清高与自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以至患上了抑郁症。本来李副有心培养徐干事，让他在基层先锻炼几年，然后提拔上来当接班人。怎奈徐干事对此不屑一顾，特立独行，终于让抑郁症愈发严重，只好回家病休去了。李副也不喜欢同流合污，但他对别人的丑恶能够装作看不见，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各不干涉，各不相欠。虽然也是监狱中的奇葩，但他的工作能力摆在那里，大小官僚们也需要一个能做事的人去做一些他们懒得去做的事，所以李副倒也平平安安，没有人去暗中使绊子。

古力特心如潮水澎湃不已，很感激李副能够敞开心扉，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李副说的真对，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有很多坏人坏事，但我们做人要有自己的底线，不要与别人同流合污。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事，我们要自我寻找内心的安稳。古力特唯一遗憾的，是李副没有早点找自己谈话，若能早点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就不必叫弟弟和妹夫来这一趟了。很明显，华东兆是条老狐狸，利用了一切能够利用的表象，营造出一种他办事所向无敌的氛围，骗古力特叫家人拿来十万元。而杨凤也是个绝顶高手，半路又截走了五万元，直接把古力特玩得团团转。不过古力特比以前想得开了。骗子固然可恶，但上当的人才更可悲，你能被骗子钓上钩，那只能说明你太愚蠢。就像李志坚说过的那样，狮子和老虎觅食，一定是挑那些最老弱病残的动物下手的。骗子要行骗，也一定是挑那些最容易上当的傻瓜下手，所以与其恨骗子骗术高明，不如恨自己IQ零蛋。那十万块钱，就当成是学费吧，不属于你的钱，一定不会进你的口袋，就算进去了还是会从窟窿里漏出来。华东兆能赚到这个钱，就是命中该有这个钱，金钱总是流向它最应该去的地方，物质不灭定律也就是这么回事。

古力特告诉李副，第一件事是件大事，要给点时间回去好好动动脑筋。古力特在外面从来没有接触过煤炭行业，对这一行完全陌生，现在米粮监狱的煤炭生产面临全面亏损，要对症下药开出一剂药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二件事相对就没那么难，李副有没有股票账户？如果没有的话要去证券公司开一个，什么证券公司都可以，只要是正规的券商就行。开户时注意在佣金上先谈好，尽量把佣金压低，其他的柜台小妹都会详细告诉你。

然后就是能不能用电脑的问题，李副说可以让古力特用电脑，但是不可以私下利用电脑与外界接触。现在到处都在搞四化，领导干部都要过电脑关，李副也有专用的电脑，但是因为打字太难，李副还没能熟练地打汉字，但打些字母和阿拉伯数字没问题。古力特听李副把windows念成“温斗士”，就知道李副的英文和打字肯定不行，不禁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早有准备。在五监区的时候，古力特就叫徐干事找来了五笔字根表，有事没事就一天到晚背字根，还用纸板画了个键盘，老是在上面比划着敲。现在坐在李副的电脑前，古力特一打字，双手就像花蝴蝶一样上下飞舞，看得李副眼花缭乱。古力特在心里悄悄感叹，坐牢果然是个绝好的时机，若想要认真学习，一天二十四小时是肯定不够用的。

用电话线拨号上网速度不如意，但对古力特来说已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把该准备的工作都做好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六中队。李副说定了，只要他有时间，就会叫人来把古力特领出去，不出去时古力特要把功课做好，哪些做得到哪些做不到都要详细地列出。监区里的工作，除了搞晚会其他的都安排给别的宣传员，古力特不再做那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这一来下面的犯人不乐意了，在所有的犯人教员中，古力特是最受欢迎的，他上课深入浅出，生动活泼，大家都很喜欢听。而其他教员都是照本宣科，听得学员昏昏欲睡。古力特不讲课，学员的学习热情直线下降。不过说心里话，古力特不喜欢上文化课，这些都是走形式主义装模作样给人看的。监狱里设了扫盲班和小学班，把没文化的犯人归类分班，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节。到了考试的时候，教员就把答案事先告诉学员，然后全体考试及格，由米粮县教育局颁发毕业证书，监狱就向上面汇报，今年又有多少犯人脱盲多少犯人小学毕业。这些人刑满拿着毕业证书回家，仍然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

吕永强见学员不认真上课，就骂他们烂泥糊不上墙，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古老师是应该给你们上课的么？人家板扎得很，现在去给政府上电脑课了，谁耐烦教你们学波泼摸佛！电脑你们见过么？憨狗日的只怕听都没听说过吧？我警告你们，谁敢不认真学习，我报告给许监区长，让你们试试他的五爪金龙！犯人中没几个真的见过许监区长的五爪金龙，却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就坐得端端正正，再也不敢造次。吃耳光还是小事，若断了功减不到刑了，那才真正吓人。

古力特是那种典型的外柔内刚型，而且遇强则强，遇强愈强。你若用拳头威胁他，他肯定宁死不屈；你若给他一点阳光，他就如春天的鲜花对你开放。他回到六中队，摊开一张大纸，把所有的有利因素与不利因素都一一列出来，试图开拓自己新的归因模式，在不断的分离与组合中找到一个新方案。他想起朱德龙在做唐宫宴之前，那位酒店经营管理大师卡罗琳·布朗说过的奥斯本法则；他找出自己平时做的读书笔记，翻出奥斯本法则又细细看了一遍。

古力特白天在想，晚上也在想，甚至睡梦中还在想，竟然在梦里和朱德龙争论如何把奥斯本法则运用到米粮监狱的煤炭生产中去。争着争着，突然过来一伙人嫌他们太吵，揪着古力特就打；古力特拼命逃跑，脚下一绊摔倒了，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起床去小便，回来又接着睡，又梦见同一伙人追过来打，还狠狠地骂他：“你他妈的还敢回来？胆子好肥哦！”古力特又惊醒了，却再也睡不着，一个全新的方案渐渐浮现在脑海里。他欣喜万分，把方案过了一遍又一遍，天亮一起床，就马上写了下来，连早餐都忘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