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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红粉香尘(第一回)
作者:张继前  发布日期:2010-12-27 02:00:00  浏览次数: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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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
 
 
第一回
  
似是故人依稀旧梦难寻觅
 
景仅飞话如烟往事已无着
 
  
河山身受了太多的变革动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叶,人们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国策将众多的扯皮问题作了决定性和创造行的改写。于是,许多被冤案假案和错案及种种政治帽子压制了多年的的社会各界人士终于驱云拨雾见了天日。接着,经济战略打开了封尘多年的国们。 
滇西边陲,一座被誉为孔雀彩屏的县城与邻邦缅甸的南坎仅一江之隔,近水楼台、成了国家首批开放城市。由于国人寂寞太久、口岸圣地也就城小名声大,引来了形形色色的各界人士和经商有道的国外友人。小城一改昔日容颜,在人声轰鸣的车水马龙中沸腾了。
 
自治州青洋中学校花、彝家山镇很有名气的才女丁静娴小姐肩负母亲的重托坐了整整两天的长途客车之后、抵达了国境线上的小城。
 
一安置好简单的行装,静娴就在旅馆服务台给该市市委组织部部长柳江叔叔去电话,回答是部长有事出去了,如有要事、有请明早前来办公室。静娴又给民族中学的林晶啊姨去电话,回答又是校长到局里去开会了。静娴摇摇空虚的头颅、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为驱除陌生的寂寞和空虚的惆怅,她从高高的楼廊、把忧柔的目光穿过气势雄伟的海关大楼和妩媚妖娆的瑞丽江;刹那、仪态万千的海外风光奔来眼底,可是、一丝目无所依的飘零之感与之俱来;噢!乳燕一旦离群、就失去了母爱的呵护和故土的温馨,耳畔、也就消失了师友的情声。噢,陌生的异地!
 
她悄然转身,欲下楼去。
 
形单影只、无数的面孔从眼前闪过,留连顾盼、无关的人都走无关的路;哈!就算你是彝山才女,这种地方谁认识谁去?可就在这时,一个非同寻常的面容出现了……
 
他步态轻松地上楼。天呐!四目相对,静娴异常本能地意识到他那油然而生的诧异。一愣间,她脸红耳热身不由己地脱口喊道:“先生!”
 
他忙忙要走、却停下:“小姐有事?”
 
“不、”轻轻摇头,恍若他人在梦中,她无法感觉自己是多么的荒唐;“您让我看您一眼,真的、看您一眼。”
 
他笑了,他的笑容那么熟悉;萧洒的男孩,一眼看去英俊不已!
 
她忘乎所有地将他倾心凝眸,凝眸处、突然掉落的心雨滴响了记忆的潮声;那气质、那端正的五官全是笑醒梦回的心海飞涛,那空灵生辉的笑容似是故人……可是,究竟几时牵缘,也许、早已将他纳入过痴痴的梦镜,可记忆、却无法找到似有当初的起点。
 
“对不起,”静娴终于从很深的梦中醒了一半,“误了您的时间。”
 
“不客气,”他言谈举止依然,“再见。”
 
她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他的一切都美妙无穷地撩拨着她的心房?可能的一点、那就是自己一定曾经见过他的,或者、那就是自己肯定与他有着某种缘份的纠葛。
 
他转身离去,带走她的目光、不了的追寻。
 
黑夜匆匆来临。
 
走出旅馆,静娴已和大街小巷一道、被绚光闪烁的霓虹卷进了夜的汪洋。他没有再度露面。
 
整整一个午后的傍晚,静娴都芳心失落地留连在他曾经消失的楼道上、再将找寻的目光落在了来来往往的人人身上,抛向了一间间开了又关的房门外,飞渡在一格格人影晃动的窗口。他没有出现,所有的空间都没有他的影子;只是满目的沸腾着应有尽有的男的女的你来我去的嘴脸和背影。他消失了,一个或许刚刚认识和刚刚分手而又似乎久违的身影也许就如这般永远地蒸发在这人气炎热的旅馆楼道上。
 
哪里找,为找他碰撞了五颜六色的人面;为找他引发了啼笑皆非的误会,为找他增进了阅人资深的经验。
 
为找他,静娴从各个角落寻遍了山珍和海味的饮食滩,像无比饥饿而又囊空如洗的样子;为找他,静娴故伎重演花样翻新地进出于星落棋布的餐厅和酒店,也许以为她是贩卖色相的野鸡、因此招来心术不正的光顾者何止一次。
   
心里充斥着离愁引发的失意、静娴不快不慢地走着,按照路牌显示的目标进入一条不宽的巷子。一时间,人流熙嚷的灯街夜市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尽管注视着路灯尚能顾及的一张张方寸门牌,但脑海却像风吹落叶一般的零乱;忘不掉的影子依然清晰,他转身一去的瞬间就像孤帆搅动的浮云……
 
“瑞云街景颇路八十八号?没错。”静娴按响门铃。
 
“你……”门开了,一个入目清爽的妇人站在眼前。她望着黑夜来访的女孩、像不曾记起的样子,但马上就惊喜地笑了;“哦!你是静娴吧?”
 
“林姨!”一股难以言说的暖流涌上心头,一出家门就满目的陌生、都三天两夜不曾听到这样的呼唤了。
 
“啊!真是静娴,你终于来了?”趋身将娇柔满面的静娴拥进怀里,林晶顿时百感交集;曾经风雨同舟朝夕相处的金兰姐妹一别十八春秋、多少日里梦里的思念,今夜、她的女儿终于到来。
 
“进屋吧,孩子。”林晶感慨地笑着,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这不来了吗、啊,她准是刚到。这不、还跟林晶在院里寒喧个没完呢,啊。什么?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我的老大姐,不该说的我保证不对她说就是了。啊?阿呀晚辈嘛这我知道。放心、没问题,这您也知道我是搞组织工作的嘛。啊?要她接电话,正好,刚进屋。”
 
灯光柔和、家居淡雅,静娴一进门来,屋里的话声就像被轻风吹走,一个瘦小精悍的人从屋的一角转过身来。他,准是该宅的主人、母亲多年以来时常念及的柳江?
 
静娴的猜测当然没错,他把手里的话筒劈头递来。静娴非常被动而又茫然不解。可他,该叫叔叔的柳江说:“你终与来了,请接电话。”
 
“接吧,孩子。”站在身后的林晶轻轻推了她一下,“一听,不就明白了吗。”
 
这从未到过的地方,谁呢?静娴惶惑地望着身左身右的老夫老妻,一半心仪一半迟疑地接过话筒。可是,电源传来的声音却令她为之一震:“娴儿吗?晚上好。”
 
“妈妈!”静娴亲昵地呼唤着,鼻子就酸了,“您在哪儿?妈妈,我好想好想你呀。”
 
“我也好想你呀,”母亲的声音那么温柔,不知多少牵挂在其中;“可不、都三天三夜没见女儿了,能不想吗。我呀?我到楚雄来了。”
 
“怎么,您干嘛又到楚雄来了?”诧异之余,静娴多了一桩牵挂;“那姐姐呢?您准是又把她一人给甩在家里。”
 
“她可好着呐。”母亲说,“告诉你吧娴儿,就在你出门的那天下午,你的爷爷和你的姑妈回家了。”
 “真的!”静娴的惊喜非同小可,她望着墙上那幅苍松挺翠、雪峰连天的油画心驰神仪,恨不得身生双翼飞回故里;“姑妈一定非盛漂亮,她的风采一定照人是吧?”
 
筒中传出笑骂之声:“瞧你,哪有晚辈这样挑剔长辈的;不过,你姑妈的神采确实与众不同,她毕竟是你爷爷的女儿啊。”
 
“嗌——”像在家里一样,静娴噘嘴笑笑;“那、爷爷肯定还是倜傥风流的样子吧,他父女俩对姐姐的态度怎么样啊?”
 
“瞧你,你那没大没小的脾气得很改。”骂完之后,母亲说;“他们对你姐姐好极了,简直如获侄宝。”
“啊!姐姐如此殊荣?”静娴纤腰扭扭,“她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呆在家里独得其宠。”
 
母亲的笑声里饱含着爱怜:“瞧你,又嫉妒了不是?好啦,你疯够了就快快回家,说不准呐、在你爷爷姑妈面前你还后来居上呐。好了就这样,娴儿再见。”
“嗳……”母亲在电流声里消失了,静娴含着无奈的苦笑、对着手中的话机轻轻摇头。
 
“坐吧孩子。”林晶替她把话筒放下,满目疼爱地指指沙发。
 
“谢谢林姨。”静娴一扫怅然,将溜到胸前的秀发连拂带甩地归回身后,盈盈笑着款款落坐。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望着金枝玉叶般楚楚动人的晚辈,柳江的爱惜之情油然而生;“这不,不仅身段容颜像极了当年的佩云,就连举止神态也是一样的清丽脱俗。怎么样,你母亲还好吗?”
 
“她很好。”静娴回答,说起母亲、脸上总是浮起一种难以隐藏的骄矜;“依然年轻、漂亮。”
 
“呵。”柳江夫妇对望着,如释重负般地点了点头。林晶满脸欣慰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保佑。”
 
柳江含着凝重的微笑:“一别十八年,你都这么大了;真是冰雪朔寒时时逼、春风秋雨离愁过,你母亲确实不是平凡的女性,才华出众、胆识过人;只是,命运的历程、往往不能按照人生的意志去左右;这些年,她实在是不易呀。”
 
“可不是吗?”静娴呢喃着,好端端的鼻子发起酸来。
 
“她还弹琴吗?”林晶抬起头来。
  
“弹,在星灿月朗万般俱寂的时候。”静娴把目光落在没完没了总是摇摆的挂钟上,想从上面寻找那些一去不回的时光;“不过我实在受不了从她十指之间流淌而出的声音。”
 
“那当然,”柳江伸手往烟灰缸里弹落燃烬,雾丝袅袅、又一支云游着薄荷清响的雪茄在他的手中开始燃烧生命.他起身踱到窗前撩开帘幔,外面、车灯飞泻人声熙嚷,他转身说:“此时此刻、我仿佛听到的是佩云的琴声,我仿佛看到她舞琴的纤手和身影;琴声忧柔得叫高山低头,委婉得让河流静止;因为她眉尖眼底都流露着哀愁。”
 
柳江望着眼前的晚辈和妻子,低沉的语音里饱含着激越:“那种时候她不能没有抒发喜怒哀乐琴声、不能没有面对黑夜和迎接光明的琴声,那种抑扬顿挫起伏疯狂的琴声;那是她的生活,她需要在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里寻找战胜困难的力量。”
 
“是啊,”林晶叹道,“对于多灾多难的佩云来说,自慰、就是寻找力量的最佳办法;都这么些年了,在来信中说好、在电话里也连连说好;别情依依、我总也忘不了那个分别的瞬间、在艰难离乱中,她脸上那苦涩而又自信的笑容。”
 
说起艰难和离乱的日子,静娴尤其忘不了离愁剩下的每时每刻;噢!那破碎的,辛酸而又甜蜜、叫人回味无穷的童年啊……
 
妈妈早出晚归,那是数不完的日子。妈妈离家在外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庭院里只有幼小的姐姐、更幼小的自己和年迈的奶奶;困了,就抛下孤独的姐姐、扑进煮母的怀里。那种时候,自己往往是眼角挂着泪痕、让祖母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小屁股,伴随着祖目那嘶哑的声音哼唱着优美而古老的童谣渐渐睡去。
 
梦中的妈妈笑得好甜好甜呀,可笑着笑着妈妈就哭了,妈妈一哭、自己就在祖母的背上惊醒了;祖母还在哼着童谣,姐姐却在院,不欢快的跳绳。
 
数不清的那黎明,自己和姐姐从梦中早醒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了妈妈,姐妹俩就少不了哭闹一场,接着,愁怅的一天开始了。一个又一个塞满记忆的黄昏,姐妹俩依立在大门口凝视着没落的夕阳、望眼欲穿地盼着妈妈快快归来。红红的太阳好不容易躲进山的那边,盼呐盼、呆若木鸡地望着望着,终于、妈妈的身影出现在路的那头。好高兴呵,最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姐妹俩欣喜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大门外那高高的台阶,沿着鹅卯石铺就的林间小路、像对小鹿似的朝越跑越近的母亲怀里扑去。 
母亲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巍巍扑来的两手宽宽敞开,那种年头劳而无益的母亲两手空空;她最大的奉献就是将一对心肝拥入怀抱,尔后将一个一个热得像火似的吻印在女儿的脸上。
 
数不清的夜半、一种让人无法再睡的声音从窗外透隙而进,那是从隔院传来的琴声。琴声凄凉、如泣如诉的心铉在风中跌落,随即、欲哭无泪的挣扎又迭荡起巨烈的强音。幼小的姐妹莫明其妙,惶惑的眼睛互相望望、又像小猫似的钻进被窝……
 
“小姐,请用水果。小……”
 
“啊!谢谢。”静娴的思路从遥远的过去归来,若有所思的眼中泪星闪烁;定睛一看,但见一盘果汁晶莹的菠萝摆在眼前;一位娇小俏丽的女郎微启唇动娇音、有礼至深地亲切将她呼唤。
 
“吃吧,孩子;这里的菠萝是举世有名的,来、试试尝吧。”林晶亲切地将倒叉递给静娴。
 
静娴接过餐具,起身颌首道:“谢谢林姨,谢谢小姐;请问……”
 
“她姓姜、家里的保姆,你就叫她姜姑娘吧。”林晶挽着静娴的左臂,显得偏心地作了引见;“领教了吧姜丫头,这可是我金兰姐姐叶佩云的第二千金丁静娴小姐;怎么样,够不错的吧?”
 
“哎呀!”姜姓保姆的摇头速度非常快,不卑不亢地将别有风景的静娴回眸一瞥;“如果在俗中见大的场所,比如婚宴或餐厅、丁小姐的丽质一定艳惊四坐誉满八方……幸会、丁小姐,愿友谊从此开始。”
 
“幸会。”静娴用异常骄矜的笑容掩去无端受讽的尴尬,“真是放眼百花开,千娇各有色;不想林姨您家、竟连烧火做饭的差事都得姜小姐这样的女杰担当重任。”
 
姜姓保姆吸了一丝凉气:“什么小姐呀,好像只会游山玩水观花赏月似的,那种娇滴滴的福气可不是谁都能享的。”
 
“呦!不愿做供人娱悦的风中之花?”静娴像被吓了一跳,“那么说来、姜姑娘是想做撞破船头的水底之石喽?不过我倒觉得、学沉鱼落燕的浣啥西子那不更好。”
 
“精采!”柳江哈哈大笑,“两位佳丽相互恭维唇枪舌剑,像、像什么来着?”
 
“像莲荷斗艳。”林晶的圆场不仅打得恰到好处,还引起一串开心的笑声。
  
微风送爽晨雾飘散,轻舟随着天蓝如洗般的江水蜿蜒流走。沐浴着娇柔徐来的江风,静娴和柳江夫妇站立船头,置身于醉人的景致间。夫唱妇随,指点着无数风光。静娴夹在中间,目不暇接地远眺青翠欲滴、秀美多姿的群山;近看绿荫掩映、金光闪闪的竹楼。这里,曾是父母生活、耕耘过的地方;如果说桂林美景甲天下的话,那么这里则不愧为沃土妖娆霸一方了,难怪母亲日里夜里、常在念中。心旷神怡间,静娴脱口兴叹:“啊!我仿佛梦游于仙山神水之中,分不清是山在走、是船在摇;纵然是在长辈面前,我都难以压抑满腔诗情。”
 
“吟吧、孩子,”林晶投以赞许的目光,“把你的心,都吟出来。”
 
柳江鼓励着:“吟吧,要不还有什么特色、更像你的母亲。”
 
静娴放眼望去,扑面而来的一切更美了:
 
“偏舟蜿蜒走,江畔景如流;碧空若水洗,竹摇晶露抖。”
 
静娴吟毕,顿觉豪情不够,不由黯然长叹:“哎、拙诗拙诗,难吐情怀万分之一。”
 
“我来一首,”林晶丝毫没有察觉静娴的感受,她眉飞色舞跃跃欲试;“压你的韵,如何?”
 
静娴强颜欢笑:“林姨请。”
 
“古榕洒垂鬓,雾绕岸堤柳;
 
畅游到天涯,此景何处有?”
 
“都不错,”柳江笑道,“两首诗都锦心绣口喻意逼真,妙在异口同音承前启后、将其意境合二为一,憾惋的是底气不足韵脚平平;如果……好、试试看。”他说着,把深情的目光抛向很远的去处;那里、是竹林深处的小镇,啊失落的岁月,多年的残梦,如今只剩心窗半帘、花发几根:
 
“竹抖晶露洗天青,雾绕堤柳榕垂鬓;泛舟去处景如流,天涯微波娴无声。”
“哇!”静娴赞叹不已,却哑然失笑…… 
林晶向柳江投去费解的目光:“怎么了柳君,这不是佩云的诗吗?”
 
“我妈妈的诗!”静娴一愣。
 
“是的,是你妈妈的诗。”柳江点了点头,声音从江面上飘荡而回;“二十年前、也就像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你母亲以丰满的情怀从少妇的心扉里捧出了这首诗;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和你林姨竟将她一分为二了;更难以想象的、或许是天意的安排,我们三人的名和姓都天衣无缝的点缀其间。”
 
“啊!是吗?”静娴眼波一闪,是啊、我怎么就没留意这一点呢,她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唔——”林晶若有所思,“这倒也是,这里边、里边似乎隐喻着什么际遇似的。”
 
“没那么悬吧?”静娴笑道,“不过几句信口开河的打油诗,又不是什么《石头记》。”
 
弃舟着陆,一条小路穿过成排成行的胶林、弥漫着小粒咖啡的沁香走进弄岛。为了欢庆日月翻新的季节以及怀念曾经幸福的时光,柳江身着湛青色的长衫、头戴凹顶宽沿白礼帽、足登闪亮生辉黑皮鞋;林晶也着意修饰了一番,可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件学生时代在贵阳穿过的、开衩偏高的淡绿丝绸旗袍,脚穿皮革高跟方口鞋;虽然给人一种时过境迁逆反潮流的感觉,但对他们而言、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意,因为那是夫妻俩珍藏了三十余年的衣饰。静娴秀发披肩裙妆鲜绿,面颊绯红博汗浸衣;此时的她,如出水芙蓉袅娜娉婷、顾盼神飞姗姗清丽。
 
天高云淡胶林葱葱,而在柳江的心里却是小路弯弯落叶潸然;他望着久别的土地、揭下礼帽唏嘘不已,叹旧貌依变革悄然如昔,叹往景如在人事全非;一时百感交集,吟诗一首:“景仅飞花几飘零,往事如烟如轻尘;身翻旧袍游旧路,一别一年又一年。”
 
“啊!”静娴被一腔宛转缠绵感人肺腑的倦恋自情深深震撼,只见长辈举目翘首凝望远空、脸颊抽畜身躯痉挛。
 
“柳君!”林晶靠近丈夫挽起他的右臂,“我知道您的心底随时都在呼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片如诗如画的土地唤醒我们梦想的同时也埋葬了我们的青春,我们这代人怀着美好的理想和高尚的情操走进这里,可带走的却是灾难,甚至是耻辱。”
 
“这是无法遗忘的,不是吗、林君?”柳江感伤地摇了摇头,“我虽忘不了这条路上的朝朝暮暮,忘不了瑞丽江上的歌声和笑声;可更忘不了佩云、子轩、木子和湛源的遭遇,遥想当初、他们是多么优秀的青年啊,有知识有教养、有理想有抱负;可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死了的化作泥土一杯,活着的、也早被离乱撕碎了心呀,啊!弄岛啊弄岛,我们却又都把你奉为天堂?”他哀号着、向一棵梧桐挥掌劈去,树枝颤抖着,几片绿叶应声而下。
 
未听完竭嘶底里的颤音,静娴已是泪眼模糊:“别说了柳叔,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是呀柳君,”林晶轻轻试去眼角的泪花,但仍然沉浸在感伤之中;“失去的已无法挽回,一点点、一滴滴都已悄然无声地注入了沉长的岁月和不了的记忆;走吧,路总是延伸的。”
 
“往前走吧、柳叔,快带我走进您们的梦乡去。”为了驱散怀旧的阴影,静娴挽起长辈的左手;“我的母亲说过,硕果满枝的金秋总是与落叶凋零的苍桑为伴,而春暖花开的季节却又朔寒不止,悲欢离合、美好难全。” 
 
“这不,到了。”林晶好像见了久违的故乡,又好像误闯误撞地险些踏进了阴森的墓园。
“是啊,是这里。”柳江望着锁定梦可的故地,两眼发直步履沉重。 
顺着夫妻的视线,静娴看见一个颇为宽大的居民区在胶林围绕的绿海之中像座脱水而出的岛屿一样隔世独存;陈旧的钢筋混泥楼房,坐北朝南的“山”字形结构。据说始建于抗战初期,原本是座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什么职工医院。
 
踏着褴娄的水泥路面,柳江夫妇走走停停浏览着久违的旧宅。静娴的一手紧紧抓住林晶的衣袖,芳心忐忑地对着了无声息的楼舍东张西望;终于,人影动处、她看见了一个身影高大、微微有些佝偻的老者。
 
“更陈旧了。”自言自语着,柳江的心里空落落的,鼻子酸溜溜的。 
“是呀,更凄凉了。”妻子附和着,视线再次模糊。
 
那个老者从静娴好奇的观望中走来,他以同样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行衣饰高贵的来人。他穿着打有补钉的短袖衬衣和同样压着补钉的长裤,虽说长裤、但裤脚只超过膝盖一点不多;直立的发间参杂着银丝,臃肿的脸膛不长一根胡子。
 
静娴被刺猥般的老者望得有些害怕,林晶的衣袖在她手中越抓越紧。
 
“唷!这不是老周场长吗?”面对走来的人、尽管记忆已相当遥远,但柳江还是一眼认出了以往的老上级。
 
“你是……噢!你是小柳,柳——江吧?”老者哼哼着堆起眉头,吃力地认出了当年的部下,口音倒十分清脆地哈哈笑着、把目光移到林晶一边,即是打量又是猜测;“这位、是林晶吧,当年的林大美人,对不?”
 
林晶啼笑皆非,十分尴尬地点了点头:“是、是,老场长好眼力呀。”
 
“哎——别再叫我场长了,如今我什么也不是了,连看看院子、都还……”老者摇了摇头,“倒台的人上台了,我这样的人还……说不完呀。”
 
“噢——”望着过早衰老的人,柳江百感交集无言以对;真是风云莫测,当初他可是红极一时的呀!
 
“前些日子,”老者将镶嵌在左眉下边的三角眼抬了抬,“听说你又上台当官了;瞧、瞧我这记性,叫、是叫什么部长的来着。”
 
“在组织部供职。”都什么时候了,还念念不忘上台和垮台?柳江望着场部的大门;“这么冷清,人都上哪去了?”
 
“哎——”老者哀声叹气地连连摇头,“回的回城调的调走,只剩一些缺知少学的残弱老小和没有社会关系的怨女旷夫,如今心恢意冷、都在睡呗。”
 
“怨女旷夫!”静娴目瞪口呆花容失色。
 
“是、是呀,”林晶口吃起来,“怎、怎么会、会是这样?”
 
“咝——”老者很很的吸了一下鼻子,软绵绵的语气硬了起来;“小林你哪会不知道,去岁、从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这农场里边的离婚风波就日日不断甚至是变本加厉,有靠山的男人割舍妻小,有背景的女流抛弃丈夫;真是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临各自飞,都他娘的各奔各的天堂去了;一年下来,原本轰轰烈烈的农场如今只剩……现在可好,听说农场、都要解体了。”
 
是啊……林晶哑然,柳江无语;夫妻俩望着曾是梦想、后来成真的万顷胶林目光凝滞。
 
静娴轻呼一声:“柳叔。”
林晶明白静娴的心思,长叹一声说:“还是走走吧,柳君。”
 
柳江回眸,用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微笑面对老者:“这样吧老场长,我们走走看看。”
 
老者挤出一丝笑容:“今天到底怎么了,都说回来看看;这不,刚才你们的铁杆弟兄郑子轩的儿子还来过;这小家伙,长得跟当年的郑子轩一样帅;只是……”
“啊!是吗?”林晶和柳江相视一愣。
静娴觉得奇怪:“郑子轩是谁呀,林姨?”
 
林晶语无轮次:“这个,那个子轩、郑……”
 
老者一动眉头刚要插嘴,柳江就急忙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走走看看。”
 
“不,”静娴扯着林晶的衣袖不放,“您非得告诉我子轩是谁。”
 
“这!”林晶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嗨呀我说你这孩子真是的,你管他子轩是谁、反正你又不认识,再说刚才来的是他儿子又不是他。”
 
“咦!小林你还别说,”也许岁数大了就喜欢话多,老者还是毫不知趣的插上了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的说法一点不假,那郑子轩的儿子倒还真的跟郑子轩一样帅;高高的个子黑黑的头发,那容貌呀、像笔画的一般,要多标致就有多标致;怎么说呢,简直标致得叫女孩们一眼看见就忘不了;总之,像快可口的蜜糖、让女孩们见了就会淌口水,像吸铁石、露面就会把姑娘的心吸走。”
静娴开始心波暗涌两眼发直,柳江见状、急得眨眼挫眉,林晶只好笑了笑:“我说我的老场长,看你这眉飞色舞的样子、倒还真像天真无邪的姑娘。” 
“哎——”老者满不在乎,“那是因为你没见,对于女孩而言、那小子确实像块吸铁石;当然,谈婚论嫁那是另一码事,但对心的吸引,那一定是很强的;特别是那言谈,那举止。”
 
对,像吸铁石。心淬然一动、静娴就浮想连翩,那个似曾相识不知是谁、在楼道上转身而去的人,也像吸铁石;被他吸走的心,归来难再。
  
 
葡萄架无影无踪,那张每当黄昏就在上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带来过多少欢笑的石桌也不知去向。站在佩云一家昔日居住的小院里,柳江夫妇触景伤情、倍感失落;静娴默默四顾,欲语还休。
 
“静娴,”短促的沉默之后,柳江从漫长的追忆中醒来;“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柳叔。”静娴说,“在我心里亲切,在眼里陌生。”
 
“准确的说,你母亲在这里留下的记忆太多、太杂。”
 
“可以想向,”静娴点了点头,望着破旧的门窗、一种夜半萧瑟的凄凉之感袭上心头;噢!墙都长青苔了。
 
“当年的一切并没这么破旧,相反、我们都把这里视为天堂;因为,我们的心灵都是斩新的。”柳江楼上楼下院左院右地指点着,“这里有个葡萄架,架下有张圆圆的石桌,圆圆的石桌的旁边围着六个圆圆的石墩;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来临,我们一群年轻的天使就聚集在石桌旁边对弈围棋或甩起扑克堆起麻将;每逢节日、就在架下围着一席朴素的晚宴喝酒行令赋词吟诗,尔后,你母亲弹起古筝、你父亲吹起短笛;我呢、就敲起象角鼓,子轩就朗诵唐诗,你林姨和欧阳姨就在唐诗宋词的韵律和春江花月的乐声中翩翩起舞;噢,天呐!那是何等浪漫的季节,何等美好的回忆呀。”
 
是啊,有谁能忘那令人陶醉的岁月?站在身后,林晶将两手搭在静娴的肩上、动情至深地用娓娓细语描绘起丈夫那卷未曾完结的画:“楼下,左边这间是客室、右边那间是厨房,说起客室和厨房,很多时间是公众的,因为深深的友谊总是把游子的心拴在一起;除了这里,就是拴在欧阳家里;楼上,分别是你父母的书房和居室。”
 
当画绘到关键的时刻,多情的丈夫添了一笔:“一走进这小院,你母亲的身影就常常出现在窗口,于是、你的母亲就抱着呀呀学语的男孩……”
 
“喂,”林晶脸一沉,纠正丈夫的误差;“是女婴吧?”
 
“啊!”柳江一愣,真是言多必失;他惶恐地望了微微诧异的静娴一眼,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看我怎搞的,这重男轻女的思想总是作怪;是的、你林姨说的一点没错,是女婴、就是你现在的姐姐跑下楼来笑迎各位亲密的朋友。没当清晨,你父亲总是站在这里朝窗口的妻子女儿挥手告别,‘再见、密丝特叶’;每当黄昏,你母亲总是抱着小宝贝在窗口向归来的丈夫招手致意‘回来了?密思脱丁’;是这样吗,密丝特林?”
 
“是这样的,密思脱柳。”追忆往事无比感慨之余,林晶短叹一声;“只是后来……”
 
“别说了,”静娴收起微笑,“您们说的故事跟我母亲说的亲身经历是名称不同的同一版本。”
 
“啊!”柳江哑了。
 
“对啊,”林晶支撑起笑容,“往事就是这样的。”
 
“不过,”静娴也支撑起笑容,“我还是谢谢两位长辈,因为您们让我见识了一番夫唱妇随的杜撰。” 
 
静娴转身,朝为她送行的柳叔和林姨遥遥挥手。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她抬头望了一眼还是群星闪烁的夜空。小城还在熟睡,而梦却被纷乱匆忙的脚步踏碎;再见了,小城;再见了,瑞丽江、难忘的土地和亲人。
 
她再度回首,为了丢失的面容而把心中的影子在既将离别的瞬间细细搜寻;可他已离去,也许…… 
走吧,她吃力地提着旅行包和林姨送给母亲的礼物,拥挤在走进车站的人流中。
 
难道把心留下,留给这片土地、留给那片流云、留给初次激起的心海潮声?
 
上车找到自己的坐号,上面却放了一只华丽的棕色皮箱。邻坐已经就位,他专注发对着一份晨报在看。静娴说:“先生,请挪一挪您的行李好吗?”
 
“啊!非常对不起。”他很快放下报纸,把满含歉意的面容抬起来。
 
“是——您!”静娴的震惊非同小可,梦里寻他千百度……
 
正是:
 
难料会聚首,绝路问津人;
 
已将心留下,痴情谁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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