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祠堂内人山头海灯火通明,手起臂落群情激愤的口号犹如惊涛咆哮雷声四起雨点飞扬经久不息。
我和表兄安东偷偷钻到会场一角的时候,凤凰巢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李春然头戴黄军帽身穿黄军衣、雄纠纠气昂昂的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云层般密集的革命群众同志们。
李春然“嘘——”的吹声哨子,我和表兄安东吓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我揉揉眼睛,李春然高声讲话:“革命群众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本晚大会正式开始,万众齐唱《东方红》、一百齐。”
李春然起落无常的手开始挥舞,群众嘹亮的歌声热情饱满音绕环宇:“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为人民得解放。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耳,他是人民大救星。”
“《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百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我清楚的记得我刚憋着嗓子哼了一声,表兄安东就扭得我的耳垂生疼。我噘着嘴皮转过头去,表兄安东一脸泪水。
我的鼻子刚刚发酸,一阵铺天盖地的口号吓湿了我的裤裆:“打倒反革命分子安壁禾!”
“打倒资本家臭女人安壁禾!”
“打倒国民党美女蛇安壁禾!”
“打倒地主婆安壁禾!”
“打倒流窜犯安壁禾!”
“打倒叛徒内奸公贼安壁寿!”
“打倒地富反坏苗丛!”
此起彼伏终而复始的口号声中、我魂飞魄散的忘却了表兄安东的存在,我伸直两根指头插进耳里,我于是听到了蜜蜂的嗡嗡声。
我噩梦缠身病的根伊始于当时那双多事好奇的眼睛,纷纷扬扬的手臂搅拌着语无伦次含混不清的口号,沸动奔泻的人潮里、我的母亲黑妞不负众望粉墨登场,她的脖子上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方块木板,她反捆的双手被一左一右两个雄壮的男人高高抬起,她长发零乱的人头像挑在竹棍顶端的毛球伸在前面,她被人拖离地面的双脚徒劳的迈着奔忙而虚空的步子……
在我多年后的记忆里,母亲黑妞当时的可怜相就像被人捏着双翅的白毛母鸡、面对刀刃宁死不屈。
母亲黑妞的后面,舅父安壁寿和舅母苗丛也学着我母亲黑妞的样子被人反缚双手押进会场。在“打倒安壁禾!”“打倒安壁寿!”“打倒苗丛!”的口号声中,母亲黑妞、舅父安壁寿和舅母苗丛被两眼雪亮的革命群众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铛!”的一声响,李春然拍案指点着我母亲黑妞的脑门问道:“安壁禾!你老实与否交待与否?”
母亲面容苍白残喘连绵。台下的人海汪洋争先恐后竞相怒吼:“说!”
“快说!”
“说是不说,不说拔光你的毛!”
我那居高临下俯视怒潮的母亲犹如风中野草噤若寒蝉,她的眼底流露着独对荒原的悲凉之光:“你们究竟要我说什么,难道要我胡编乱造以假乱真?该说要说的我已说过无数遍了。”
“狡辩!”李春然指着我母亲的脑门,“你休想轻描淡写蒙混过关。你听着,革命群众听不到你开口誓不罢休。”
政治队长陶公仆励声喝问:“安壁禾你回答,你逃离凤凰巢的三年干什么去了,干了些什么?”
母亲说:“我已彻底坦白过,我外出是为了寻找我的外甥女刁一,结果被巴山蜀水的公安抓住,作为流窜犯送往劳改农场服刑了两年就这么简单。”
妇女队长赵菊霞满脸疑云:“有何证据?”
母亲回答:“有公安机关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红印文本为据。”
“放你妈的狗屁,公安局的字据我们不相信,公安机关的印把子吓唬不了两眼雪亮的贫下中农;说,就算你是寻找你的外甥女,你找她的险恶居心是什么?”
母亲想直身活动一下酸痛的弓腰,两只粗硬的手压着她的双肩:“你休想抵赖,革命群众要你低头认罪;快说,你寻找外甥女的真实居心是什么?”
母亲抽噎着苦涩的喉结:“寻找丢失的孩子,我的真实居心无非是骨肉相聚无牵无挂。”
“痴心妄想!”李春然拍案怒斥,“你也不冲泡尿照映自己是什么模样,你也配骨肉相聚无牵无挂?警告你安壁禾,你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权利,这样的权利只属于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说,你的险恶用心是什么?是不是妄想聚积反共力量?”
母亲咬咬牙:“我已说过多次,我无需反共。”
李春然搧了我母亲一耳光:“你还敢抵赖。”
母亲美丽的嘴角一片鲜红:“我没有抵赖,我已说过近百遍了我无需反共,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我都无心去反也无能力去反;我不是爱说废话的疯子,你为什么总逼着我去说废话。”
“简直是油腔滑调顽固到底。”李春然的又一记耳光落在母亲脸上的时候,我猛然看见表兄安东怒发冲冠的朝我母亲扑去,表兄安东的鲁莽行为像石头落进水底一样、在革命群众中惊起一片骚动。
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就在将要闭上绝望的双眼的瞬间横山话吉出现了,他一把纠住表兄安东的头发恼怒的说:“小兔崽子你胆敢扰乱会场秩序、你飞蛾投火自掘坟坑,你给我滚出去。”
横山话吉的谩骂提醒了我,我顾不上再看一眼我那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和陪斗的舅父舅母,我心领神会地协助横山话吉把丧失理智、力大如牛的表兄安东押出了会场。
春夏交欢清明谷雨的夜风忽起忽落喜怒无常,我和表兄在满眼凄凉的门口泪迎母亲和舅父舅母脱脸归来。
母亲走在舅父舅母的中间,如同飘渺如烟非虚非实的影子。
表兄安东喊声:“父亲母亲。”
我叫声:“舅父舅母。”
面对母亲的时候、表兄安东和我痛放悲声。
母亲的容颜惨白在月光下,她圆眼一瞪厉声骂道:“哭什么哭,我只恨少一把锁把你俩囚在笼中,往后再看到你俩出现在那种场面、我非斩断你们的双脚不可。”
舅父安壁寿短叹一声,舅母苗丛揩着我的泪说:“别哭了镖子,我们不都回家了吗”
母亲转身进门,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
母亲的房里钻出咳嗽声,表兄安东端着满盆沉重的热水走了进去。
母亲熟悉的耳朵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习惯的手就摸到了衣扣。
表兄安东俯身试试水温,将一块干净洁白的破毛巾放进盆中说:“小姑,你洗吧。”
母亲的手捏着衣扣,轻轻说:“好了钉子,你出去吧。”
表兄安东的脚在院中突然止步,他扑到窗前把眼珠镶进米粒大的风口往里观望。
他的某只眼珠滚到我母亲脱去外衣的背上,他的那只眼珠歪打正着突发悸痛地触击了我母亲背上的紫色肿块……
表兄安东含泪推开他刚刚拉上的房门,在反常明亮的油灯下,他和我母亲惊呆于同一瞬间。在表兄安东的眼前,我母亲已脱了裤子。
那时,我正在另一房间为我浑身疲软的舅母苗丛洗澡。
母亲黑妞的肉体在表兄安东的眼中尚属禁区之前,我和表兄安东的耳朵属于我母亲黑妞灌输神话的专利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