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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子弹子弹你慢点儿飞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8-05 02:00:00  浏览次数: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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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波死了。她不信,说波波都死了好些次了,最后却总是假消息。
甄秀珠曾是我老板。到悉尼第二个星期,我去她店里打工。她的蔬菜水果店,开在悉尼的布莱克敦小镇。她和我来自不同国度,根子上却是相通的。她说,“我们都是中国人。”甄家祖籍约是广东梅州一带,甄秀珠仍能说一口流利的梅州客家话。
我想早年背井离乡的华人,定与今日中国移民截然不同。今天奔向海外的新移民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有“门路”,总之得有几把刷子才能成功投奔“番邦”。旧时代的华人移民则多数与富贵与满腹经纶无缘,当然一穷二白的他们也有俩宝贝在身。有胆,敢于闯荡江湖;有干劲,坚信凭拳脚功夫足以致富。
甄家祖辈流落异乡后,一心一意发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鼓足干劲起早摸黑劳作,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积累,凭借几代人的可持续性努力,终从一贫如洗到衣食无忧。甄秀珠回忆,“我们在金边有栋两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做生意,还把余钱放贷,有辆雪佛兰(汽车)。”照她这么说,甄家已高升为资本家了。这显然又是一个遵循“勤俭持家”这一脱贫四字方针而成功致富典型。如没后来的风云突变,甄家日子该是蒸蒸日上,一年上一个新台阶,可历史从不肯按平民百姓的意愿出牌。
那些年支那半岛政治舞台上好不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台。先是法国人呼风唤雨,占越南、柬埔寨、老挝为殖民地;接着前苏联扛着解放劳苦大众的红旗冲过来,人民有了“当家作主”的强烈欲望;后来美国人又打着民主自由旗号溜进去想占山头……有这些好戏连台的大背景烘托,柬埔寨昂首走上世界前台,而甄家被迫卷入这股历史洪流。
我本不愿扯那么远,打算讲完甄秀珠的故事就拉倒。然而世上从没孤独的生命可脱离大时代的牵连,我们简单温故一下那段与中国毫无干系,却又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关系的异国旧事吧:1953年柬埔寨脱离法国独立,“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主政柬埔寨。1970年,朗诺·施里玛达发动政变,废黜西哈努克亲王。后者在北京建立柬埔寨民主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反朗诺的政治力量——曾被视为恐怖组织的“红色高棉”从此正式亮相历史舞台。1975年4月,红色高棉攻克首都金边,推翻朗诺政权,建立“民主柬埔寨”,波波独揽党政军大权于一身。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与甄家息息相关:红色高棉发警报,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要来轰炸,所有城里人转移到广阔的农村去。许多人一窝蜂逃离城市,也有人抱着侥幸心理不肯离开金边。炸弹没长眼睛,敌人的飞机未必会把屎拉我头上。甄秀珠的父亲尤其死硬,要率全家与家产共存亡。想想也是,我走南闯北白手起家,啥苦头没尝过,洞庭湖的麻雀风浪见多了,还能被几颗美帝炸弹吓住不成。存同样心理欲坚守家业的人不在少数,多是华人。
甄父被请走,说是去作思想工作。黄鹤一去不复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时失踪的还有几位著名的非暴力不合作分子。这招擒贼先擒王够狠,甄母慌了,急忙率全家三十六计走为上。
仅三天,波波就把首都金边的繁荣和热闹一扫而空。继而号召全国消灭城市、工业、商品、货币、邮政,消灭所有与资本主义有亲戚关系的电器汽车黄金白银首饰……继而进一步扩大战果,消灭对象发展到人的肉体。这是一次人类发展史上绝无仅有的创举,民主柬埔寨跑步进入了没城乡差别,没贫富差别,没阶级差别,没聪明与愚昧差别的“人类社会的天堂”。波波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只有农村,只有穷人,只有愚昧的“大同社会”。
法国殖民时期繁华喧嚣,有“小巴黎”之称的金边,从此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甄家自此与金边与家财万贯挥手,全家在农村按男女之别编入不同队伍,操起锄头务农。
甄家第二次减员了。村公所问谁会写写算算,要另派重用。甄秀珠的小哥和堂姐积极举手,他们的去向后来众所周知:万人坑。文化人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难得有心甘情愿当奴才的,用舌头用笔杆子起哄多是他们,为防范于未然,波波提前动手将他们一举扼杀在摇篮里。
并非人人都是干农活的好手,外行的后果很严重。甄秀珠的二哥被带走“技术培训”,与他同样去接受这类再教育且同样有去无回的还有太多不合格农民。活干不好,照样有肠胃要抢口粮,那还了得!不干农活时,波波发动全国人民大修“共产主义大道”。平直和宽阔是共产主义大道的主要特征,甄秀珠住的集体房子二话没说就被强拆,因它挡道。共产主义大道是不能拐弯的,凡挡住它前进道路的建筑、树、高山一律让道。柬埔寨没三山五岳,有的话,也是“三山五岳快让道,波尔布特我来也”。因修了共产主义大道,波波骄傲地宣布,苏联和中国两位老大哥都只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柬埔寨第一个实现了共产主义。
一味蛮干能实现大同社会么?否!大饥荒不可避免出现。联合国发动资本主义国家支援粮食,波波一口回绝。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们岂能要资本主义的臭粮。他使出杀手锏,再次有效减少人口。杀!最初是老弱病残。甄秀珠生病的大妹,首当其冲消失了。后来权力下放给村公所。由上级提供该死人数,村公所编撰具体名单,“执法队”则按名单索人开刀问斩。何谓分工合作?这就是。阿强,甄秀珠的丈夫,1977年9月不幸入黑名单,可他居然逃出生天。
驱赶阿强进入密林的首长算个大善人,他给大家出主意:“我喊跑,你们就跑。只要你们跑过子弹,我们不追……”阿强跑不过子弹,却比子弹聪明。子弹不会拐弯,他会。当然更要感谢身后的太多同胞帮他挡子弹。“那阵子我心里一个劲念叨,子弹子弹你慢点飞。还有不知是何故,刚跑两步忽然想起拐弯或许能躲过子弹的追赶……”看得出,比起那些撞鬼先尿裤子的人来说,阿强是个遇事冷静的人。夺命关头脑子里竟还能念经,该他死里能逃生。
甄秀珠的大哥也跑不过子弹,也没死。这要谢波波,因他消灭了工业,武器弹药全靠援助。为节约子弹,锄头砍刀上阵客串武器。甄大哥的大腿被锄头命中,他扑倒,蜂拥逃窜的人跌他身上。冥冥中似有神助,天下暴雨,刽子手临时决定等雨停后再来处理遍地乱尸。压死尸下的甄大哥由此白捡回一条活命,只是他至今是个瘸腿。
究竟有多少华人死于波波的一手遮天?一说50万死26万;一说44万死21万5千。不管怎样半数华人在柬埔寨烟消云散。甄秀珠说,并非全属他杀。她伯母被派去挖坑,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脑袋全和尸体分了家,她嗷一声就倒在自己还没挖好的坑里。瞬间吓死的人是否真如传言,连心都爆裂数瓣?鬼才知道答案。
我奇怪甄秀珠讲陈年旧事时没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恰似风也平浪也静。她解惑,“我已讲过一万遍一亿遍了。”此处该赶紧端上一个名词解释:“麻木”,指身体某部分丧失感觉。例句:甄秀珠的心早已麻木了。
饿死、被杀、自绝于人民,凡此种种,都死路一条,迟早而已。也有光明小道,如拿起屠刀和波波站统一战线。这条于甄家行不通,条件不够,她家是资本家,不属“人民群众”。波波认定唯有贫困又大字不识的人方是人民群众。还有条路是逃亡。红色高棉攻进金边前,就有先见之明的人出逃它国远走高飞,后来,逃跑和追逃的死亡游戏从未消停。
等死不如放手一搏,1978年年底,甄家兵分两路逃亡。甄秀珠作为家中长女,承担了照顾残腿大哥重任,他们去寮国(印支华人称老挝为“寮国”)。甄母则带俩年幼妹妹奔袭泰国。不能把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以免被一网打尽,这历来是华人的生存智慧之一。
原以为凶多吉少,怪的是跟随铤而走险的逃亡大军奔向寮国途中异常顺利,没碰到任何围追堵截。路上一个小伙子主动帮甄秀珠照顾大哥,他叫阿强。抵寮国才知,越南入侵柬埔寨,波波逃离金边。自顾不暇的波波,有心却无力对付逃亡大军。
“真的谢天谢地,不是越南打进来,我们怕已全死光。”甄秀珠叹气,“要是被逮住,会被摁住脑袋,用带锯齿的草慢慢割喉咙,直到割断气管死去……阿强的妈妈就这么死的。”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蔬菜水果店外阳光灿烂,两只鸟在空中追逐,快活地唧唧喳喳。有风拈起一片树叶,树叶悠悠扬扬飘呀飘,我看到它最后把脚步停在一辆新霍顿车的挡风玻璃上,却没站稳,滑滑滑,被雨刷器阻了去路。这是8月的一天,澳洲的冬季,其实这天一点都不冷,我却情不自禁缩脖子。头回,我感受到坠入冰窟窿的滋味。
越南为何入侵柬埔寨?有一说,称波波大开杀戒时,把所有越侨约2万余人一锅端了,惹毛了越南当局。话说当年北越胡志明多次派人去培训红色高棉的军事领导,而中国政府则无偿捐赠红色高棉太多武器弹药。中越两国学雷锋,无非是帮红色高棉打败美国扶持的朗诺政权。绝没想到波波得势便清理外族,调转枪口对准华人越侨。可称越南入侵柬埔寨是为越侨报仇雪恨,这经不住推敲。南北越混战,血流成河,敌我均同胞,为不同意识形态,亲兄弟也操刀相互杀个六亲不认。波波热爱杀人,越南当局也不会兴兵讨伐。报仇乃借口,欲称霸是实质。越南在中苏相助下打赢美国后,自称世界第四军事强国,把印支三国收入囊中的野心早在肚子里发芽生根矣。
这些国际政治风云的糊涂账,甄秀珠懒得理,她没解放全人类的远大理想,也对追求所谓天赋人权提不起兴趣,千方百计活下去才是她的最高理想。抵寮国后,听说联合国在泰国设难民营收留柬埔寨难民,当即再次长征。就这样,甄家兄妹与甄家另一支逃亡队伍在泰胜利会师了。
甄秀珠重申,真的感激越南攻进了柬埔寨,否则我妈和妹妹都死了。世上还有谁会对敌人侵略自己祖国心怀感激?世上哪个不爱自己的祖国?然而若国不爱民,迟早会被民所弃。
进了泰国难民营,甄家人的心先是安定了,继而又茫然焦灼。明天,明天我在哪里?难民营管吃也有穿,免费,却也仅仅保证饭吃七分饱,衣穿六分足。也有活得滋润的难友,那是因国外有亲戚寄钱寄财来。后来难民营管理层有懂得心理学的高人,给大家找了些活来消磨精神痛苦的日子。糊火柴盒,按件算薪酬。进难民营时甄秀珠16岁,身子纤弱,一个妹妹8岁,另一个妹妹11岁,可她们全被小小的火柴盒锻炼成手脚麻利的“技术标兵”。全家通力合作,居然存了一笔小钱。甄秀珠说,“在难民营,有钱就能偶尔改善一下生活,我女儿有时还可买次奶粉……”甄秀珠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在泰国难民营。
我问:“越南人进了金边,你们想过回柬埔寨没?”甄秀珠摇头,“没人不想回家,可哪敢。”谁知越南能不能坐稳江山,传言躲进深山的波波正招兵买马,咬牙切齿准备反攻。
两年,泰国难民营的人来来往往。有人最终回了故国,更多人被安置去别的国家。因联合国难民署的帮助,甄母和妹妹们后来去了美国,而甄秀珠和大哥,来了澳大利亚。
进澳大利亚没想到又入难民中心,甄秀珠和太多来自南越的船民拥挤在一起,开始煎熬等待。澳洲并非对蜂拥而来的难民照单全收,而是先采取甄别措施,唯有符合甄别标准的人可留下来定居,不合格者遣返。路漫漫兮千呼万唤,又是700多个日夜,足足两年。在澳洲难民中心,第二个女儿出生了。我笑她具有高度乐观主义精神,别人住难民营可能已白发三千丈了,她倒有闲情逸致去忙活男欢女爱。她也笑,说凡事都看不开的话,我早自杀了。
“我是做梦都想不到还会有今天呀。”终于讲完,甄秀珠发感慨。讲述不是一口气,而是断断续续进行。她边用英语客家话泰国话寮国话高棉话和不同顾客打交道,一边零打碎敲回首苍茫。我不经意一瞥,看到她忙里偷闲忽扭头,悄悄用手背拭眼。我希望那是迷路的尘埃撞入眼帘,也可能不是,谁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啊。
甄秀珠的蔬菜水果店不卖红富士苹果,不卖大红椒,不卖红萝卜。寡言的阿强说,“我怕红色。”阿强全家父母兄姊共七口人,除他外,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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