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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编外父子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12-02-07 02:00:00  浏览次数: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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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码头车到站,人的路终归是要走到尽头的。五十三岁我从编办主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宣布决定的这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看来人世间的许多事的确是充满了玄妙和令人唏嘘的。下台的第二天,与许多前任一样,我踏上了开往大山景区的列车,去散心疗养。本来是可以出国的,日本、东南亚、欧洲都可选择,但我还是执著的决定去山里。
        我们这里正科级干部五十二岁就要下台,此决定已颁布了多年。人最恐惧的就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又无法改变,那就等于早早领到了一张死亡通知书。当然,这样也有好的一面,它可以使人慢慢接受现实麻痹神经,省的到时大起大落的,造成不可预知的恶果。可等这天真的降临了,心里还是有点惶惑,那种感觉就像人生路上的一盏灯突然被掐灭了。正所谓穷途末路么。
        从北京向西,没走多久就进入了深山,其间有不少市井集镇。不时掠过的山影把不同的光线投进车厢,人的面皮和心都被照得忽明忽暗的,不舒服。包厢里与我同行的是计生局长侯管人,他也是这次卸任的,比我早出娘肚两天,私下里我叫他侯兄。他进山完全是因为我的邀请。 
       提起来,一个县级局长只是个科级,在共和国的官员册上是最末端的小官,连芝麻官也算不上。这样的卑职干一辈子也做不了富可敌国的和珅的,可放在经济发达地区价值就不可小视了。俗话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多好的国策大政也要拿到基层来兑现。一个执掌实权的正科级一把手,人财物一把抓,官职不大,直接面对的是百姓,操控的是资源,换句话说分配的是真金白银利益前途,哪样不重要?所辖区域内几十万百姓的生计生活、就业升迁、荣辱尊贵、生老病死,无不在这方寸间流转交换。省城里谁当了省长,百姓们顶多看看电视便拉灯睡觉,不操那份心。若说是谁当了县长或某个有实权的局长,那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直楞起耳朵讨问个究竟,将他的七姑八姨都查个遍,看能否连得上襟牵得上线,其喜怒哀乐、嗜好秉性、生辰八字比亲爹老子的还记得门清。俗话说萝卜不大长在了畦坋上。我与侯管人同品同级,可以说全是实权派。侯管人管生育,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事儿不大,掌管着全县一万多育龄妇女的肚皮”,想要下一代,不论是那位爷得找他办手续才能打开“生育之门”,是仅有的一块还没有实行市场开发的处女地,特色又特殊。我管的是编制。编制办你想啊,编制人头的,说白了就是发放金饭碗的,这世道铁饭碗被砸碎了,金饭碗是永存的。家家户户养大的儿女子孙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人,谁不想讨个金碗碗,入了编就是从国库领薪水了的人了,一生无忧无患。处在这么一个显耀的位置上,整日身陷在富人的包围圈内,想清心寡欲做个穷人成吗?侯管人是个老实人,我也自有分寸,但就像戏中的十面埋伏,我们仍然难逃大小款爷们的围追堵截。此次卸任出游,就是几位不忘旧恩的老板热友意思意思的。
        人一旦不能朝前走了,就容易往后看。
        侯管人长相平平,却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媳妇,两口子恩恩爱爱,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美美的一家人,在小城里谁见了谁夸。谁想,侯管人四十多岁时遭了大难,媳妇在去娘家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当场死在了马路沟里。灾难发生不久,侯管人还未从悲痛中解脱,提亲保媒的潮水便漾过了门槛。局座内人出现了空缺,这在县城里就是一件引起骚动的大事,给太多的女人提供了机会和希望。为了避免造成大的社会影响,侯管人慌忙选定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姑娘做了新任妻子。不料续亲的门一开,侯管人就再也关不上了。不知是侯管人与结发妻子太过恩爱还是什么原因,侯管人与新来的妻子就是闹不到一起,十多年的光景,老侯一路换妻,数了数竟梅开八度,现在的妻子绰号就叫老八。起初,侯管人还觉得有点折腾,受不了,待媳妇换多了,侯管人也就习以为常了,弄不到一块就离,顶多最后给女的安排个工作也就打发了,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麻烦。侯管人甚至发现,有的女的主动上门,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根本就没想着和他这个老男人过日子。叫人眼热的是,侯管人换的媳妇竟走马灯似的一个比一个靓丽美貌,老侯身板结实也能干,且这八个媳妇每人都给侯管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凑成了八朵金花,奇不?由于政策规定新组家庭配偶一方没有生育过的,可以生育一胎。侯管人所娶的媳妇每个都是优质处女,生育起来合理合法,县城里人们大眼瞪小眼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只能认可是侯家祖坟冒烟,天生修来的造化。侯管人平时个人生活还是简朴的,不抽大烟也不喝大酒,吃喝都不太讲究。也许正是因为其貌不扬的原因,双腿还沾点罗圈,他的嗜好就是爱穿名牌西服,名贵皮鞋,系红色领带,无论什么场合,他都是一身笔挺(身子不挺衣服挺),鞋面擦得油光锃亮。
       我和侯管人的密友关系延续了多年,可以说经过了时间的考验。说起来我们俩人在政府圈内还是一桩笑谈也是一段佳话。他叫侯管人,我叫牛管事,俩人的名字全带一个“管”字,平白的发干,一点诗意和隐喻也没有,真想不出当初父辈们是怎么琢磨的。看来拙笨的上辈人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段讲究实际的年代。我俩的名字凑在一起就成了话瓣,所走的路奇特地印证了父辈的先知先觉,好像天生出来就是要当官管事的。以至于传说领导在研究我俩的工作安排时,也不知不觉受了影响。“侯管人,看来这个人是要管人的哟,那就让他去计生局管管看吧!”“噢,牛管事,管事嘛!现在事业单位的编制压力大,就叫他管编制办的事吧。”这些虽是笑谈却在圈内变成了常谈,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俩的友谊胜过了所有的人。
        列车穿过了一条隧道又一条隧道,驶过了一座高架桥又一座高架桥,光线的变换把我们的旅途切换成了一个黑白二色的世界。
包厢里很静,服务员端来了野鸡翅、野兔肉、香酥鲫鱼、油炸大杏仁和长城干红。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告别了繁杂的工作、面孔早已看厌的同事和整日纠缠不清的交际,乘坐在飞驰的火车上,周身轻飘飘的,从筋骨肌肉里向外漾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松散与轻快。我们各自懒懒地坐在舒适的软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品尝着桌上的酒菜。
        山峦间起了雾,飘动的雾霭从山脚漫到了山腰,似洁白的羊绒覆盖了条条深邃的峡谷,群山仿佛隐退在了海市蜃楼里,火车宛如行驶在云中,人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自上了火车,面对着至交好友,我的心里在翻腾着一股热浪,一股想诉说的冲动,可是所要说的话题一时又难以启齿。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峦,试图转移开这种不妙的情绪。侯管人大概察觉出了什么,扫了一眼窗外,感慨地找话说:
       “兄弟呀,实际上我们早该下台了!你瞧这崇山峻岭间的人们,还有多少是吃‘皇粮’的呀?我敢说没几个啦,绝大部分都是自己找饭吃的自由人。你这编办主任早晚得失业的!现在下来要我说正好!”
        他肥头大耳,面色红润,与我不同,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在尽情地享受着一切。他的嗓门很亮,口气中明显带着安抚。
       我及时捕捉到了宣泄的话口,赶紧回过头抓起面前掺和进雾白的酒杯向他敬酒,举起来才发现是空的。我不好意思地把酒斟上,“侯哥,我想问你这外面茫茫人海里,特别是那数不清的后生崽子们,你说计划外的该占多少?”
       “你是说超生的呀?告诉你吧,现在多不了喽!就连农村的小青年打死他也不敢多生孩子啦,多生了养得起吗你说?”
       我摇摇头咧嘴苦笑:“侯兄,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侯管人不解,眨眼,猛地醒悟道:“你说的是野种啊!”
       侯管人抬手拍打脑门大笑起来。他连干了两杯红酒,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如今真不好说。反正过去哪个女人要生孩子,我这儿给登记造册,批计划,至于谁下的种,那演的小品里不也说只有妈是真的,谁是爹就不一定了吗。一般还是亲生老子的吧。现在撒野种的是不少,这我就管不着了,要问还得去问孩子他娘。嗯……对,如今节奏频率都快,早起玩过到晚上还说不定是谁呢,孩子的娘有时也弄不大清楚的哩!哈哈……嘿!我的老娘,这又该潜伏着多少危机哪你说。兄弟,你进山来琢磨这事干嘛?”
       我不动声色,等侯管人说完了笑完了,继续问:“侯哥,这些家门外的遗崽有没有咱们自个儿的?”
       侯管人愣神儿,脸上的笑容留在了皮肤外。他瞅着我,片刻,双手朝外大幅度摆起:“不会,不会的!”
      “侯哥,这么多年你就没在外点过秋香?俗话说……
       “那怎么会,点过,不过不多。”侯管人痛快地交代:“比起那些花虫,我算是道行深厚的好和尚了。来,喝!”
       话题渐深,酒兴更浓了。所有的东西都放开了,心底和思想完全敞开给了天空和大地,再没有任何设防。他说给我:“兄弟呀,到现在了咱们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实话和你说吧,这么多年来干官差,我就在外面放过两次泡。”他夹起一块野鸡肉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一次是去南方开会,也是在一个山庄。晚上跳舞回来,进屋看到里面有一个妖里妖气的小妞,我先是吓了一跳,问她是干嘛的。她冲我妩媚地笑笑,说是老板要她来伺候我的,接着就过来脱我的衣裳。这哪行?我从来没遇到过这阵仗,慌忙跑出屋想问个究竟。可是到了楼道里,我才发现每个房间的门都关闭了,里面传出了一阵阵女人的浪笑,就连带队领导的住屋也是一样的。”侯管人说着又夹起一块野兔肉,“还有一次是在咱们本地,你是知道的,那位骚娘们请客,那天有税务的,公安的,大家都喝多了。骚娘们给每个人开了一个房间说让休息一下,进了屋也是一个女的早等着呢,想走也走不了了,房门已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只听骚娘们在楼道里喊:‘好好歇着,明天早上七点准时来给你们开门,误不了上班!’”
       侯管人虽然毫无遮掩地合盘端出,脸上还是泛起了一层不自然的表情,“兄弟,我就这两次,跟你说吧,我挺讨厌这种事的,万一真惹上点毛病……再说了,”他仰头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手惬意地摸着后脑勺,“你也知道,咱也用不着养个小二小三什么的,光身边的我就伺候不过来啦。至于遗崽吗,那倒不会,那些女人都是职业的,不会留下我的骨血的。”
       他不以为然,他的话说到一半我就听不进去了,这些所谓的风流韵事其实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沉谷烂芝麻了。我所要的与其说是听他讲出实情,倒不如说是为我自己早已难以忍受的内心压抑做一个信心上的铺垫罢了。
       侯管人说完自己,眯眼瞅向我,那意思我交代完了说说你吧,你这家伙一表人才,官衔也硬。可没等他把嘴巴张开,却发现我的脸色异常。
       “你怎么了?”侯管人惊问。
       我的眼中扑闪出泪花,胸口和咽喉滚烫得不行,鼻头发酸,我告诉他:“侯兄,我这趟进山,也是来解一块心病,寻找一个人和一段往事的。”
       这份心事很沉,我迫不及待地要讲出,就好像一个身染重病又贪生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找良医求生解除病痛似的。
       我二十四岁那年,上级跨区域抽调了一批青年干部到山区锻炼,我当时是一名教师也被抽调到其中。我们自带行李到一个县城集合,然后乘坐从部队借来的大客车,一路颠簸,四五个小时后被送到了大山里。我被派到了一个叫白涧的村庄,这是一个破落的镇店,有三百多户人家,村中央是一条约五百米长的街道,临街有几家卖油盐酱醋的小店,一家理发馆,剩下的就是细瘦的树木和石屋茅舍了,时时能听到山驴和山羊的鸣叫,很荒凉。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村原来是方圆几十里最繁华的地方了,每隔一天或两天便有一个集市。村四周耸立着数不清的奇峰峻岭,云徘徊在山腰和山脚,常常是山上红日当头,山下大雨倾盆。村南边是一条宽阔的河谷,边缘区域散布着一些小片的菜地,中间流淌的是拒马河,村东北山岬下有一个火车站,每天有两趟往返的列车经过。我住在了一个朴实的农家,与他们同吃同住,每月按规定交饭钱。这家就三口人,男主人四十多岁个子很矮,长得丑陋,女的是一只眼还喘。他们把最干净的一间配房腾了出来,里边有一张用山桃木板拼成的床,墙角靠着一个三条腿的木凳,上面有一个脸盆,屋地是用灰土砸过的,墙壁用白灰粉刷过,还有一个碎裂不堪的小窗和一扇屋门,风一吹呼呼地响个不停。有趣的是这户人家屋里裸露着灰土的墙壁上贴着不少用红纸剪出的窗花,很醒目。他们家有两亩旱田,山上有一个小果园。我来的第三天中午,正在吃饭,忽然门口闪进一片亮光,近来一位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我一下子愣住了,眼前的姑娘椭圆的脸,标致的身材,皮肤白嫩,穿着一身旧花衣,大眼扑闪。姑娘死死盯着我,显然她为炕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城市青年感到万分惊讶。男主人漠然大口吞吃着碗里的剩菜,女主人招呼:“嘟溜回来了。没吃饭吃饭吧,锅里还有馍。”可是姑娘始终在惊愕地盯着我。以后的几天,姑娘看见我都很紧张,好几次手中端着的饭碗毫无理由地掉落在了屋地上。我也很快知道了这位好看的姑娘就是这家的唯一女儿,名叫红嘟溜。她刚去串亲戚回来。
       我把这段经历叙述给侯管人,故事里有了姑娘,他听出了名堂,伸手把倒满红酒的酒杯递给了我。
       红嘟溜胆怯,却温存善良。房东夫妇经常要到田里和山上的果园去劳作,剩下的家务和做饭的事就交给她了。每次我们面对面时她都很慌乱,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特殊的光芒,除了惊恐我从中解读出那是对我这个城里人的一种执著的仰慕和崇拜。姑娘剪得一手出色的窗花,没有老师,是凭着墙上一张年画里的图案学会的,并别出心裁剪出了许多新花样。她把这个手艺传授给了相邻的胖二婶,俩人经常搭伴去集市或外面的镇店去买,挣的钱竟然够家里的日常开销了,所以她不必每天跟着父母去田里干活了。我住的小屋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每天清晨我起床前,都会有一盆明晃晃的清水摆在面前,好几次我刚醒来,耳边听到轻微的擦擦声,抬头发现她蹲在我的床前,在给我擦皮鞋。慢慢的我的饭碗里经常藏着肥溜溜的鸡蛋和一块野鸭肉。我猜不透姑娘如此对我是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感还是源于她的善良本色,但窜起在心里的热流却是实实在在的难以消退了。我时常看到她脸蛋的一个侧面,一个耳根、一小段白白的脖颈,还有那发育起来的乳房把薄薄的胸衣顶起了鼓鼓的小圆点,浑身不自在。她的身上有种把一切都交给你的纯纯的美和香草味,总让你怦然心动。我曾悄悄警告自己,这是在农家,你是城里来的干部,切不可造次。可这些警告是那样的乏弱无力,一种蠢蠢欲动的意念经常游荡在我的血管里。去过山里的人都知道,在山里呆久了会很闷,除了白天安排好的那些工作,别无它事。一天,我去邻村拜访同事,喝了几盅白酒,有点多。回到我的小屋刚躺下,红嘟溜就跑进屋着急地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抬头醉眼朦胧地望着她,看到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娇美欲滴的仙女,我再也无法控制,飞身跃起抓住她,将她抱在怀里,疯狂地吻她,接着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到床上。她挥舞着小胳膊用力挣扎,连续喊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我已无法停止我的行动,胡乱扯开了她的衣裳,慢慢地她也停止了抵抗。
        事后,我非常害怕,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向她的父母告发我,如果是那样我就死定了。第二天我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她来了,她伏在门框上泪水婆娑,随即猛地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的腰。我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提起的心终于落下去了。这以后我们又多次发生了性关系,你想,这已经是无法控制的事。
       “后来怎么样?”
        侯管人被我的讲述深深吸住,忙着又给我倒满一杯酒,鼓动我继续抖包袱。我把酒喝下去,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似乎刚刚从那个作案现场回来。
       火车到达了一个小站,缓缓停了下来,车厢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有几名旅客在这里进行了上下车的交换。
       我继续爆料给他。
      我们在一起鬼混了三个多月,有一天在做那事前,她突然对我说她有两个月没来例假了,我听了一愣。那时我对女人的事还不是都懂,也知道一些,我的心扑腾起来。这时距离我们撤离山区就差几天了。我走的头天晚上,我们踟蹰在村外的河边,河水里有一轮残月,汪汪的映在地下的迷宫里,反射出的水光将红嘟溜的全身照的惨白惨白的。她失魂落魄的扑在我怀里哭成了个泪人,眼巴巴望着我就是不撒手。你没看到那种冰凉的眼光呢,吓死人了!好像在用全部的生命乞求你。我相信当时她有许多话憋在胸口说不出。我那时已经冷静了很多,就与姑娘的情分来讲,我舍不得抛弃她,可是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娶她做老婆。她是个山姑,没什么文化,让她跟我去城里,你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说!
       我有些激动,咽喉堵塞,浑身发热酸溜溜的,我摸起纸巾去擦拭眼窝。
       侯管人感慨加叹息不住地嚷着:“这事儿闹的!这事儿闹的!……
       回城后,我调到了政府机关,开始了仕途之旅。说实在的起初我提心吊胆的,生怕她找到城里来闹,那样我就惨了。还好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一年后我才逐渐踏实了下来,不仅娶妻生子,官途也越来越顺利,慢慢的也就把她忘记了。
       侯管人不满足,趁热打铁地追着问:“就这一次浪漫史,以后呢,还弄了几个?”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抿着,心情复杂。“侯兄啊,就这一次在我心里留下的就是永久的惊悸。为什么会这样,你也知道,我从教育口出来,不容易,那个时期我一心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想着升迁,每次有了这种心思的时候,心底都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生怕有人会找上门来闹。再说你弟妹的贤惠你是清楚的,她给了我所想要的全部满足,经常是想要出轨的脚刚踏到边儿上就缩回来了。”
        “这我倒相信,我们弟妹那可真是县城里的花魁呀!品行品貌没得说。”侯管人认可地连连点头。又接着问:“后来呢?我……我是说我们弟妹……
        他未把话问完,我明白他想问我的妻子死后是否动过另找女人的念头或者说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没有续老婆。他妻子去世后他连着找了七个,我的爱人离世也已经五年了,我依然还是个鳏夫,这对他从观念上还是行为上都是难以理解的。人做了比较不同的事情,往往会产生出一种比对的心理,情不自禁地想从身边同事或熟人的身上找到自己做事的合理性,求得一种心理平衡,越是好朋友这种互比的念头就越强烈。可是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掩压在我心底最大的一块心病,一个重大的人生失败,我甚至都没法对他讲。
       也许是家族沿袭的传统,我特别看重孩子。成家后我们如愿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从那天起我就把他看作了我的人生作品。那个期间我的工作连连爆出骄人的业绩,在单位我是强势的,下班后也把这种强势带到了家中,全部落实到了对儿子的管教中。有一次儿子私自从钱罐里拿了几元钱买零食,我毫不心软地让他在搓板上跪了两个小时。儿子上初高中时几乎没有看过一次电视,我严苛地不让他犯丁点错误,儿子放学回来见到我都是绕开一个大圈子躲着走。我曾以此为荣,傲慢地蔑视其他家庭的教育。儿子长得高大英俊,品行端庄老实,从没给我惹过祸端,我常常无比惬意地欣赏着我精心打造的作品。遗憾的是儿子并没有给我露大脸,他只考了个一般的大学,也算成人成才了。到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我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儿子,儿子见到我几乎没有一句话。他大学毕业后,财政指标控制的已非常严,我凭借做编办主任多年的优势,在领导的破例关照下,省去了许多环节,给儿子纳入了财政编制,使他有了很好的工作与事业。这时妻子已经不再,我把全部的情感都指望在了儿子身上,可心中所想的那种父子亲情始终难觅踪迹。没了母亲儿子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他成家后另有所居,经常一年都见不到几次,见到了也只是“嗯嗯”两声就过去了。论我的条件,找个后老伴那是随便挑的事,上赶着的人多去了。正是儿子的冷面孔一次次打消了我的想法,我怕一旦续了老伴儿子与我就更加生分了。随着仕途的末路,年龄的增长,积存在心里的凄凉与日俱增,这些侯管人是不十分清楚的。
       妻子的离去儿子的冷漠,在夜深人静时常常让我回忆起过去。红嘟溜幽灵似的又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她现在怎么样了?”有一个声音时常在我耳边发问。年轻时忽略的一些事也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时她说两个月没来例假了,是真的么?若是真的,她会不会……“喔呀!难道我还有过一个孩子?”半夜惊魂,我猛地坐起冷汗淋漓。“过去多少年了,还抄续那干嘛?真是的!”“如果她揣了孩子你还能安生么?还不早找你来了?”我曾多次劝慰自己,排除种种可怕的臆测猜想。可从此再也无法安宁,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驱使我在还能动时进一趟山,去探个究竟,起码去打听一下那个可怜女人的下落也好。
        我把进山的目的如实讲给了侯管人。
        穿越了万重山岭,火车在晚点半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有人来接站,我和侯管人住进了景区最豪华的宾馆。
        隔天,侯妻带着他的女儿队伍上山来了,我也要去完成我的任务。侯管人把我送到了宾馆外,反复叮嘱我不管遇到啥情况都要放平心态,“不比过去了,老弟,不要自找麻烦上身,随时与我保持联系。”朋友的关心情真意切。最后他抬头望着雾气中的山峦,似有无限的感慨:“兄弟呀,按说我们这些人也应该清点清点我们的过去了。”他不放心地盯着我:“只是,有些事我们担不起啦呀!兄弟,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他见我一脸的惆怅,也就不再说了,临了他的眼圈变成了刚招惹过公猴的母猴屁股,又湿又红。
       告别了侯管人,我没有要任何的交通工具,准备徒步穿越拒马河谷。这一带我熟悉,白涧村就在河对岸。喧腾的河谷游客如织,拌合着女孩的尖叫马儿的嘶鸣。昔日的山川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以河谷为中心方圆百里的浩大景区,依山傍水建起了数不清的星级宾馆和娱乐场,细长的沥青路如蜘蛛的丝带盘绕在山地间,大山和深谷都明亮了起来。
       经过几番打听,我终于在河对岸找到了记忆中的胖二婶。在村人的指引下我走进了一所大庄园,这是一座特别大的房子,琉璃盖顶,雕梁画柱,气派非凡。进到屋里我更加惊讶,屋内可以说穷尽了人间的奢华,硕大的客厅摆满了西洋和古典的家具,镶金的灯饰,名贵的花瓶盆景比比皆是,整个建筑俨然就是一座金银打造的宫殿。我自认为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城里不少大老板的府邸我也曾是座上宾,可在深山里能见到如此富贵的人家还是第一次。客厅正中一个超豪华的红外线按摩椅上,半躺着一位老人。老人锦缎裹身,像是旗袍,修长的双臂外露,光脚趿拉着一双丝织软鞋,她的双耳挂着两个大号翡翠耳坠,胸前佩戴吊钻石的金项链,手上有两个玉石镯子,苍老的手指头穿着四五个粗大的金戒指,右手微抓着一把袖珍纸扇,就连舒展下的脚踝子骨上也套着两个闪闪发光的项圈。她正在微睡,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女子给揉肩,大有皇宫娘娘的派头。细打量,她虽是华丽富贵,周身彰显着财富的份量与光芒,但是搭配并不协调,小手臂和脖子处裸露堆积着被山风与黄土浸染难以消除的黑褐色褶皱,给人的印象仍然是一位披着华美外衣的山区老太。当确定眼前的富婆就是我要找的胖二婶时,我不禁为时空的造化惊叹,储存在大脑深处的旧日影像风一样散去了,留下的是一片茫然。
        阔太看到我,忙坐起身。尽管她发迹的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举止行为还是带着山民特有的机敏与质朴。她已认不出我,我谨慎地告诉她,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这里下乡,今天是来景区疗养旅游的,想看看村里的乡亲和房东。她仔细询问了我的下乡年份,住在谁家?当我说是在红嘟溜家后,她双颦紧皱,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我提心吊胆的,生怕让她看出什么,漏了馅,忙向她进一步解释,我只是顺便来看看,那时的房东对我很好,因为过去好多年了,不了解情况,想先打听一下。我的表白很简单,尽量冲淡内心怀揣的企图,以减轻她的猜疑。她专注地望了我一阵,又眯起眼缝思磨的了一会,大概最终相信了我佯装出的一脸轻松淡然和诚恳。她在屋地上踱了几步,转而舒快地一笑说:“哦,你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不小看咱山里人哪。”她望望窗外,“好多年没人问过她家的事啦。好吧,今儿天好,咱去街上遛达遛达,红嘟溜家的事我会说给你的。”
        由于心中有鬼,一点也不知晓红嘟溜家现在的情况,猜不出此行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我一下子体验到了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又不得不回来认错的那种狼狈和羞愧,脸一直是热刺刺的,心噗噗地跳个不停。胖二婶的决定让我意外,但我也只能服从,否则会露出更大的破绽。我随着阔太来到街面上,阔太宛如娘娘出宫,轻摇慢摆,身上的玉石配件随风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动。许多人争抢着与她打招呼,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漫步的间隙,胖二婶突然说给我:“讲起来真不吉利,你问的红嘟溜早死了!”我的心扑通一下像坠入了深井,紧绷的神经似被车轮子碾压的酥饼,浑身酸麻的抖动起来,大小便甚至都险些失控。万幸的是胖二婶这个时候并没有注意我,而是继续缓缓前行像是重温一个寓言故事似的讲给我听。获得更多信息的意念压倒了一切,我紧忙追上她。胖二婶娓娓地道:
       “那年白涧村出了许多邪事,先是有人无缘无故上吊,接着是开山炸死人,不知哪天村人们又发现红嘟溜的肚子鼓起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没说婆家,肚子大了,这还了得。她左躲右闪地逃避掩饰,你想啊,这种事怎么可能长久地瞒下去呢。不久我第一个知道了,她已怀孕六七个月了。我悄悄告诉了她爹妈,两口子见女儿出了这种事,那该是个什么样子哟,你想吧。”
        我的脸仿佛被一盏强烈的探照灯照着,一闪闪的透着血色的潮汐。
        “嘟溜那可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心灵手巧的,是她最先教会我的窗花……咳,这事咱就别提了。我问她孩子是谁的,谁想平时那么温顺可人的丫头,拧死了,死活不松口,连个牙缝儿都不张。她爹妈非要问出个底儿掉,她就跑到河边,以死相抵,说谁再逼她她就立马跳河自杀。那段日子她爹妈和她都快疯了,可谁也猜不透姑娘肚子里揣的是谁的孽种,人们平时也没见她跟谁相好过呀,更觉的不会是强奸,这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谜,也算是一件大丑事啦。闺女长得俊俏你说有什么用,比养活小子操心,丢了大人!搁现在倒也不算什么啦,可那几年还不行唷。他爹妈没了辙托我给她做工作,把孩子做掉,她光是哭,到头来还是不答应,再说拖来拖去的也不敢弄了不是。唉,真不知道是哪个风流种让她这样鬼迷心窍的。后来孩子就生下来了,你猜怎么着,还是个大胖小子,欢眉大眼的俊着哪!他妈给他取名叫丢丢”
        原来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我浑身的血都撞到了脑门。有人跟阔太打招呼,我赶忙借机掏出纸巾擦擦脑门上泌出的汗粒。也许因为时间隔得太长了,也许是因为事不关己,胖二婶说的很轻松,完全是在讲笑话。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慢慢谈,她似乎根本不关注我听后的反应,这让我有了一线生机。她口气轻俏地说:“干部同志呀,你是知道的,一个黄花大闺女生出了孩子,以后怎么过呀!村里人都撺掇她爹妈给她找个主儿,让她带着孩子嫁人,事到如今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儿呀。你猜怎么着,这闺女真的是中了邪,一百个不答应,就自己带着,死活不嫁人,你说这不是吃错药了吗!气死人了!她爹妈为这好几年不敢出门见人,也真是寒碜不是?有了孩子花销就大了,那时光景还不行,景区才开发,靠剪窗花已不够糊口的了。这丫头真是行,到景区当起了马夫,你们是知道的这个行当就是给游客牵马坠镫当导游的,连松老爷们都发怵,没黑带白日的要走好多险要的山路,如今还有不少人在靠这个营生活着呢。”
        我盼着她快点讲,急着要知道以后的情况,她却一转身和路边的一个熟人聊起了天,把我晒在了一边。我本就难以自容,这样被晾着就更加不自在了,但我告诫自己,一定得硬着头皮忍着,不能露出任何让人产生怀疑的马脚。正是在这个间歇,我突然注意到,这个昔日的村姑如今在这条街上已经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人们见到她都好像是一种荣幸,卑恭的不得了,多数人都喊她老总,联想到她家豪华的房舍,穿金戴银的气派,加之我进村后听人的讲述,归拢在一起我很完整地知悉了这个老女人的底码身价。她靠剪窗花起家,现在已是一位亿万富翁,旗下拥有一个专营文化旅游产品的集团公司,在全国各大景区都开设了分部。她今年已六十四岁,还执掌着集团董事长的头衔。但此时我没兴趣也没有心思关注她。终于等到阔太和那人告别了:“妹子,我今天来了客人,改日到我那喝茶去。”我也礼貌地向那人点头致意。谢天谢地,她那苍哑的嗓音又回到了我耳边。“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喔,红嘟溜当马夫了那段是不?”我连忙点头应是。
       “唉,按说呀他们家的事真够写本书了。红嘟溜认命了,干的很来劲。她那个儿子你不知道,我活这么大,这山里山外的就没见过这么聪明的!那课本上的算术,老师讲了第一课,后面的几课他就全会了,你说奇不奇。人都说越是野种越聪明,还真不假。那孩子就是有一个毛病,不爱说话。后来呀他妈妈发现,这孩子睡觉时眼角总挂着两滴泪痕。再后来,看到他的课本上,凡是写着爸爸字眼的地方,都用圆珠笔涂得黑黑的。这还用说吗,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知道了自己是个没有爸爸孩子呀!来路不明。”我听着,心里像是煮着一锅辣椒水,猛烈地烧灼胸腔里的皮肉。虽然还不能断定这个孩子就是我的,但我早已情不自禁地认
        领了这份耻辱与罪过。听说孩子挺聪明,在罪过的旋涡里我还有一种别样的兴奋,禁不住说:“真是神童啊!应该转到更好的学校去呀。”
        阔太用小瞧的眼光瞥了我一下,意思是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说话还这么四六不着调的,山里人有这个条件吗?但她没有明显表示出来,接着道:“嘟溜不仅命苦还命短,小丢丢上四年级那年,那天好好的,她送游客回来,在经过一段山崖时,突然山顶上刮过来一道黑旋风,马惊了,连人带马滚下了山涧,那可是好几十丈深的山崖崖呀!”胖二婶说着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慢慢擦起了眼角,顿了顿接着讲:“你猜怎么着,找到她的尸体后人们在她的衣兜里翻出了一帖揉皱的窗花,不知给谁剪的,上下四个字:爱你,等你。瞧这是一个多么蠢多么浪的丫头哇!她呀,说到底心里还是想着给她揣上野种的那个人哪,不死心哟!”
        短暂的几秒钟内,我感到天旋地转,面前的树木楼房都在歪斜坍塌,身上的血像是全泻到了地面上,浑身没了任何知觉。街边有个茶坊,门口放着几个木凳,阔太大概有点累了,率先坐下,“我们歇会儿再走。”这下救了我,要不真想象不出会出现什么样的不堪。
        我强拖着脚步陪老太又走了一段,我已承受不了,也听不进她说的话。让我没想到的是悲剧还远远没完。他告诉我嘟溜死后,丢丢这孩子就更蔫了。提到孩子我懵懂的大脑里激灵灵的划过了一道闪电,我不顾一切想知道孩子的下场。
       “日子过到这份上,就全完了,败家了。”阔太仍旧不紧不慢地道:“嘟溜死的那年,孩子的姥姥就瘫了,他家老头子脾气越加暴躁,还怎么活呀!那时丢丢已经不正常了。孩子要上初中那年,老头子说不让他上初中了,那孩子听了后,怪叫一声就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的哟。”
      “那……大姐,我忘记了他们家在哪里住……住,我们去看看行吗?”我的精神已错乱不堪,不知道要干什么,懵懵懂懂的顺着原有的意识提出了请求。
       “他们家?”阔太稍有诧异地指着面前的房门,“这就是他们家。”
       我抬头看,惊愕地发现我们就站在阔太的宫殿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我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阔太看我不解,不屑地道:“嘟溜家最后就剩下两个老块块子啦,谁管哪!他们家老头子临死前把房子卖给了我,我负责发丧的他们老俩。谁让我们紧挨着是邻居呢,总不能眼瞅着尸体让狗吃了吧。”
        脚下的地在震颤,我的心一阵阵发寒,一刻也坚持不住了。我强打精神向阔太致了谢,奔命似的拦下一辆出租车逃去了。
       我没有直接回宾馆,跪倒在一个荒僻的山脚下,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一切都来的太快了,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红嘟溜母子的悲惨下场,多种失意的情感混杂搅拌,还有那帧剪着“爱你,等你”的窗花,像块磐石砸压在我的胸腔上,窒息了我的呼吸,刺穿了我的整个身心。一个男人当与之相连的情感全部崩塌的时候也正是他的毁灭之时。我趴在乱石堆里不知哭了多久,有一个声音又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红嘟溜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我再次从毁灭中苏醒了,孩子的身份还是一团迷雾,单凭阔太的叙说还不能证明一切,我必须把他弄清楚。这个意念给了我一股新的力量。
       来日清晨,我又返回了阔太家。阔太见我再次登门有些不耐烦,或许这件陈年旧事她不愿意总是提起,或许她与红嘟溜家有着非同一般的瓜葛甚或潜埋着难以言说令人心虚的事情。凭着我多年混迹政界与人打交道的经验,我直接向阔太提出我很关注这个孩子,想帮助他。我故意直截了当把话讲明白,给她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与态度——以攻为守,反倒不会给对方躲躲闪闪的嫌疑,让她嗅出什么。但我表面镇定心里却紧张得要死,这种游戏若是稍失分寸被她一眼识破,难以想象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后来证明我的冒险是成功的,在她眼里我的官员身份也起了作用,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认为我与红嘟溜这样的山妞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千里万里根本没有产生联想的可能。相反,我的执著强化了她的错觉,认为我不但是一个怀有感恩情怀的政府官员还是一个热心公益讲道德的好心人。这种新的好感以至于牵动这位占有者的内心都不得不唤起了放弃多年的怜悯与歉疚。总之她的态度有了转化。起初我提出想了解一下丢丢的下落,她一口回绝说这个孩子找不到了,即便是找到了也没用。后来她十分乐得地起身让我跟她去一个地方。
        一辆价值百万的福特轿车停在大门口,不用说这是阔太的专用坐骑。轿车穿越了河谷,驶上了依山而建的盘山路。在越过了两座荒石嶙峋的山峰后,我透过车窗玻璃望到远远的一个山坡上出现了一堵高墙,墙顶上隐约的还有铁丝网。我有些讶异,难道这大山深处还有监狱?坐在后面的阔太在闭目养神,看样子并不想说话。轿车转弯,盘过了一段蜿蜒在丛林间的窄路,进入了一个大峡谷,接着一路北上。等我再抬头,轿车已经停在了高墙外的大门口,两道铁门紧闭,是那种只有在监狱才能看到的大门。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竖写着一排醒目的黑体大字:强制戒毒所。我错愕地望向阔太,她只微微一笑在司机的搀扶下下了车。我们顺利进入了大门,这时我才知道,这个戒毒所的所长就是阔太的大女婿。
        在一片有铁栏隔离的区域内(这里有多处独立的隔离区),坐落着一排低矮整齐的红砖房,房门都是开着的,房前是一片开阔的长着比外面要衰败的多的杂草环绕的沙石地,里面七歪八斜躺卧着一群衣装不整脏兮兮的年轻人,有十几多个,年龄在十六七岁至三十来岁之间,他们的四周围着多名身穿制服手持器械的监管人员,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的一举一动。这些人见到我们都瞪大了眼,行为怪异,有的害怕似地跑回屋去,很快又惊恐地跑回来,有的神情涣散卧身装睡,有的鼓起嘴尖叫。隔着铁栏,阔太努嘴告诉我:“呣,里面的瘦高个白头翁,眼珠子最大的那个就是他。”“他吸毒?”我用力抓住护栏探头瞅去,隔着十几米远,我看到那个青年剃过的头刚长出了一层细鸭绒似的白发,瘦骨如柴,面皮蜡黄,两只大眼珠仿佛金鱼眼一样突出在外。他的表情很凶,虽然穿着统一的服装,袖口和裤脚都撕成了碎条条,露出的胳膊和腿上结着一块块褐色和黑色的瘢痕,有的还在化脓,在阳光里闪烁着暗黄色的光。
       “他就是丢丢?”
       我转向阔太问,阔太见怪不怪的点点头,随后似在佐证她先前的冷漠,傲气中以一种伸张委屈的口吻告诉我:“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找到也没用。你不知道,听我女婿讲,他是三什么来着,噢,三西(栖)社会渣子,三毒俱全,精神错乱、吸毒,还染上了艾滋病。你瞅瞅他还有救吗?!”
我对阔太产生了怀疑,我不相信她的话,她说的如此耸人听闻,我觉得一定有诈。她可能看出了我的疑心,说:“你不信不是?这孩子已经涉过好几回死啦!他是个半疯子,从他们家跑出来后就成了怪人,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自己咬断自己的血管就好几回哪。在景区不是偸就是抢,这孩子有时候看上去小秀才似的,文绉绉的嘴念八卦,却尤其地坏,还强奸女孩呢!小祸害一个,人人都恨。要不是医生鉴定他有精神错乱,又染上了那个病,这孩子早枪毙八回了。多年来我女婿可没少为他操心,真是上辈子欠了他家的了,还不如崩了他呢!”
       我的神经麻木了,对阔太的话没有了任何反应。我再次望向铁栏里的丢丢,看到他在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瞧着我们,这种目光是正常人没有的,野兽也没有,非常的恐怖。阔太接着道:“你看,他有多凶,能吃人的!唉!”阔太长叹一声,“说起来也怪可怜的,这里面的孩子都是和他一样的,差不多都是野种私生子,这还只是一部分呢!如今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大的小的都有,光是景区每年就会捡到不少呢。这些野孩子全凭运气,造化好的碰上好人家还能活个人样儿,碰不上的活着还不如畜类,真的。这男人们哪,常常是放了泡拎起裤子就颠儿,只图一时痛快,就不想想身后的腻歪,傻女人们和留下的孽种该是遭多大的秧哟!”
       他的话像子弹劈头盖脸,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方才忽略的问题。我再次将目光盯向丢丢,我要辨识一下他的年龄和相貌。
       从戒毒所回来,我的心里已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那个孩子很可能是我的,因为他的年龄看上去已有二十七八岁,与我和红嘟溜相处的那段日子吻合。人到了这个时候,一旦弄清了某些事情,反而会出现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与引力,像是被吸附进了一篇精彩的小说之中,深陷故事的情节不能自拔,热望直捣龙潭将种种悬疑与谜团解剖的清清楚楚为快。为了稳住或进一步麻痹阔太,我委托她询问一下她的女婿,看能不能接受我的一笔捐款。我想阔太是个商人,一定对钱的事感兴趣,这符合她的处事逻辑——外人关注这事,最后除了捐些钱财还能做什么呢?如此说来从精神上对她也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回报。果然阔太很高兴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也得以留下了进一步与她周旋的空间。
       回到宾馆我把被子蒙到脸上,这时的整个脸就好似一个被烤焦的驴头,在咝啦啦的烧灼中分化溃烂。侯管人带着他的妻女们去了另一个景区,几天后才回来。宾馆里很静,我一会睡着一会醒来,我已经清晰地透视到,我的身心灵魂思绪都碎了,没有一片完整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我活生生就是一席散落在荒原上的生命碎片,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分明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气息,有点腐臭味,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的。除此之外,在生命的残渣上还燃烧着那么一丁点火苗,荧荧的告诉我还有一件未了的事情没有办完。我必须再去一趟戒毒所,去见见他,在最后的确认一次,以后还能做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有了第一次阔太的引见,我在戒毒所单独见到了所长,这是一个面皮黝黑身材魁梧威风八面的人,四十来岁,军人出身,身上有一种在特殊行业养出的冷酷与凌厉之气。出乎我预料,他说话的声音很细,也热情。未等我开口他首先告诉我,他们这个所完全是政府拨款,暂时还不接受个人捐款,如果我真得有这个意愿可以去专门机构捐献。他对我的热心也礼貌地表示了感谢。我明白是阔太跟他说了这件事情。我提出了想见见丢丢的要求并想看一下他的相关资料,他思索了一下说,资料可以看,会见得要征求一下具体的管教人员,随后他就走了。过了一会,一名工作人员给我送来了一份资料,上面记载着有关丢丢的各种记录。在一个页面上我很快查到了他的出生年月日,晕眩中我粗算了一下,丢丢出生的日子正是我当年离开红嘟溜后的八九个月,什么都明朗了。这一刻我就是一具僵尸,又像是一个刚刚被抓进来的罪犯,痉挛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大约一刻钟后,所长回来了。他的神情更加严肃,告诉我根据所里的规定和丢丢目前的具体情况,本不该允许会见的,但是鉴于我的热心与特殊情况,就破一次例,不过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我明白他所说的特殊情况指的就是我的官员身份和阔太的情面了,至于我曾经是丢丢家的房客,那早已没有任何价值了(这样正好,尚若让他窥出了价值就全露馅了)。他随后向我介绍说,丢丢的情况很特殊,他的精神错乱很严重,间歇性的,几秒钟几分钟都会出现多次反复。这个孩子发病时癫狂的可以自残,清醒时对所有人都充满了仇恨,他曾经伤害过多名监管人员,险些把好几名监友掐死。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所长说着重重打量了我一眼,告诉我,就是丢丢的亲爹亲妈来了都不能见他,更不能提起他们,任何一次的情绪波动对这个孩子都可能是毁灭性的,因为他还有致命的艾滋病。最后,所长说了一句颇为动情的话:“他已经没救了,听天由命吧,他能活这么大已经是个奇迹了。我们能做的也许就是给他一个适宜的环境,活一天算一天吧。”说到这里他转换了一下口气:“还好你是一位社会人士,比较超脱。”他叮嘱我,看看就行了,尽量少说话。
        我被带到了一间有防护栏隔开的房间,不一会丢丢坐在了我的对面,我浑身还能流动的血液再次冲顶。我们相隔不足两米,我急忙瞪大眼珠子瞧向他。他翻着白眼,呲牙,似笑非笑,淡漠的眼神隔膜地审视着周围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世界,极其忽略地审视着我。我不管他什么样子,我急于要做的就是看他的长相。我逼真地瞧见虽然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劣迹斑斑的成长之路,让他的一切都扭曲变了形,但他的骨骼脸相都隐约闪现着我的轮廓,眼睛有点像他妈。我明明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特别的亲近,一种无形而又非同寻常的气息弥漫在我们之间,这种联系和亲近只有骨肉亲情才会有的,才会体会得到。我们的外表模样俨然就是两个疯子的会见,两双瞳孔放大血丝密布的眼珠僵直而干涩,肌肉皮肤无一处不在颤抖。如果此时进来个外人,他一定会这样认为的。我们好像牵手漫游在另一个世界,超越了所有的隔膜与痛楚,是相会在地狱的火海冰河吗?反正是飘乎乎的,这种幸福的感觉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记着所长的话,不管怎样他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有着人的基本自尊。我以把脸上的所有皮肉都挤作笑容的努力,小心翼翼地问他:“哦,我……我们能不能谈谈……我们能做朋友吗?”我还想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吗?”但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我的眼窝里早已溢出了泪水。第一次与我的儿子相见,我就以一种伪善的面孔面对他,真情实感被压抑着,天下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吗?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有一种想诉说的愿望。我想告诉他,我说的不都是空话,你这个编外的野爸爸其实也很孤单。他听到我的话,头在脖颈子上旋转了一圈,“呜呜”的发出了一阵野狐般的嘶叫,随后猛地把头一低,翻起白眼冲我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接下来,他围着屋子颤颠颠的转起圈来,边转边啄木鸟似的点头念叨:
      “如果雨用雪花的方式降落……如果雨用雪花的方式降落……
       我傻傻地望着他,猜不透他是在读过去的课文还是在妄念中朗诵自己作的诗篇。过了片刻,他停止了转动,一阵迟楞后,突然张开牙齿发狂地咬住自己的一只手腕。两个彪形大汉箭步上前,将他摁住架走了。
      面前的一幕恍若隔世,说什么都晚了,懊悔也是没用的。我脚步颟跚地步出了戒备森严的大门,脚掌上像是拖着一串长长的铁锁链;眼前一片昏暗,我的胸口鼓动着许多东西,想吐。忽然,我看到侯管人站在面前,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我扑簌着泪水指着后面的铁栅栏,大声告诉他:
     “我的儿子!我还有个儿子就在里面!……
      侯管人抱着我,我们哭抱成一团。
      他使劲拍着我的后背:“兄弟,山里山外你有两个儿子……路是我们自己走下来的,不要想不开!”
       “我真不该离开学校,如果一直做个教书先生该多好哇!”
       没有了月光,散落在山间的灯火像是一只只红肿的眼睛,眨眨的。寻着几声布谷的鸣叫,我走出了宾馆大门。
      “活着还有意思吗?”这句自语在我的耳膜和脑膜里穿越了许多遍。
       想起我的一生,觉得也不冤了,我曾经长时间沉浸在辉煌中,自认为取得过骄人的业绩,炫目的职位,拥有美满的家庭,聪明的儿子,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该吃过的都吃过了,该玩的也都玩过了。现在老了,却发现还有一个关在铁窗里的儿子。如果这事传向社会,那自认为光彩夺目的一生还存在吗?荣耀名声还有吗?亲戚朋友、领导同事们会怎么想?我那被隐瞒了几十年的妻子该是受伤到什么程度?她还能在九泉之下接受我吗?尤其我那城里的合法儿子,他会怎么看待过去我对他那近乎于冷酷的说教?他不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吗?该是怎样地鄙视我啊!在人们眼里我还算是个人吗?还有,那关在铁窗里的儿子怎么办?眼睁睁的,不能相认,也不能拯救他,他是我的骨血啊!她的苦命的妈妈能饶恕我吗?想不到到头来一切都无法面对,全都错了。你还在等什么呢?难道剩下的岁月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罪恶吗?
       沿着石子铺就的山道,我来到了一座漆黑的山脚下,四周岿巍的群山恍若巨大的神胎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没有紧张,心境松快的如一捧被风吹拂归来的尘土,干干的无有了任何意识(不是下台时的那种感受所能比拟的)。我的灵魂在做着最后一次的哀告:
      “苍天啊,饶恕我吧!饶恕我吧!……
        我惨然地笑着仰头望向天空,想找一颗星星看看,没有,连点风都没有。天空黑乎乎的,像是一块葬礼上的幕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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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红2014-11-20发表
有一些怀疑现实世风日下的社会里是否还真的有这样去原罪的人——作者试图揭开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内心深处的忠实忏悔,因为每个人在某个特定时候都要向心底的良心交账,不论通过何种方式。作者写的依旧是人性。情节设计与《九春》略显雷同,前者是母女,后者是父子。
田地2014-11-20发表
这一篇也拜读了,只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和《九春》一样,也是宿命的主题,不过这一篇感觉上更厚重一些。以侯管人和牛管事在火车包厢里的谈话为主体叙述方式,一层层剥开往事,有历史感,也有神秘感。只是,侯管人后来游离了,可能也算是缺憾吧。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安红看了这个作品。一个不知道忏悔的族群是非常可怕的,也是极其悲哀的。没有忏悔就没有新生,希望她来得越早越好。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您的点评,我觉得非常好。看来在遥远的澳洲,依然会有知音的。相信我们会相处的很轻松。
田地2014-11-20发表
这一篇也拜读了,只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和《九春》一样,也是宿命的主题,不过这一篇感觉上更厚重一些。以侯管人和牛管事在火车包厢里的谈话为主体叙述方式,一层层剥开往事,有历史感,也有神秘感。只是,侯管人后来游离了,可能也算是缺憾吧。
安红2014-11-20发表
有一些怀疑现实世风日下的社会里是否还真的有这样去原罪的人——作者试图揭开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内心深处的忠实忏悔,因为每个人在某个特定时候都要向心底的良心交账,不论通过何种方式。作者写的依旧是人性。情节设计与《九春》略显雷同,前者是母女,后者是父子。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您的点评,我觉得非常好。看来在遥远的澳洲,依然会有知音的。相信我们会相处的很轻松。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安红看了这个作品。一个不知道忏悔的族群是非常可怕的,也是极其悲哀的。没有忏悔就没有新生,希望她来得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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