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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一)(67—68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6-20 02:00:00  浏览次数: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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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乍贫难改旧家风

 

文小姐婚后不到一年就生了儿子汪小小,小小一副笑嘻嘻的憨态,一副弥勒佛般的慈眉善目,汪文两家的好运气也似乎随着小小的到来而日渐升腾起来。先是文外委的娘舅官复原职,就连原来不甚在乎功名的外委的大哥也在皇城里的宗人府谋了个主事,文外委不仅官复原职,半年功夫不到竟又提拔为佐领,五品变成了四品,汪程子那解元的名头也派上了用场,先是在应天府谋了个八品千总的职位,在文大人升任佐领不久,他便一顺百顺地升任为把总。

汪程子升任把总后,一家人其乐陶陶之境况可想而知,但那把总的薪俸却没有多少,年俸银不足十三两,薪银不足二十四两,加上养廉银七十两,总共也不足百余两,蔬菜烛炭和灯红纸张的补银,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

这百余两的银子收入,在开始的日子里对汪家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对寻常的百姓家虽算不上太豪富,也是个殷实丰满的小康之家无奈文小姐是隆冬天气生在暖房里的一株娇嫩的苗,尽管是一朵名贵的花但养护的成本实在太高,旱不得涝不得,经不起丁点的日晒和霜打普通的庄户妇女天寒地冻将手揣在袖口,或干脆搓一搓用手吹口气还能不放下手中的活,文小姐却要裘皮貂领护身且再怀抱一个香百姓人家的孩子玩着尿泥便也稀里糊涂地增骨长肉,文小小则需要一个念过新学堂的养护一般人圪蹴在路边也能吃下一顿饭,文小姐却不在黄花梨的桌子上饮不了茶

程大宝驼了弯曲的背,一只手勤快地翻着油炸葱花大饼,万里红起早贪黑一碗一碗地磨着豆腐脑,却也如一盏昏黄的油灯去温热山大的冰坨,——有也枉然无也枉然。

和汪程子平起平坐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靠山吃山近水吃水,神仙般的日子灿烂如阳春的花朵。俗语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当时在清廷的军队里,吃空饷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偶遇几个核查之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口袋瘪了些,想寻些零用钱花,——那原本都是朝廷的银子上面又没有刻着谁人的姓名,大家都用一点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最后核查的高兴,被核查的也高兴,大家过后呵呵一笑仍是朋友,——不过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汪程子楞是不干,更为迂腐的是,他还不许下属做,苦了自身,苦了妻子,苦了部署,得罪了同僚。

文千秀小姐多次循循善诱软硬兼施,无奈汪程子王八吃秤砣一般的铁石心肠,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晚上睡个踏实觉”,气得文小姐用手戳了程子的鼻子直骂:“满脑袋豆腐脑儿,一身的葱花

一日,一个陌生的河南人来到万里红的豆腐脑小店,在一家人的诧异和惶恐之中,他带来了汪天成的消息。

汪天成的那伙捻子在山东杀了清将僧格林沁后,仍然是在山东和清兵及淮军打了最后一次恶仗也许是天意的安排,滂沱大雨下了三日三夜,汪天成的那伙捻子全是骑兵,原来计划得天衣无缝,无奈这连绵的大雨浸泡得到处松软一片,那马匹一脚踏下泥水几乎贴到肚皮,失去了双腿的捻子几乎全军覆没汪天成和少数几个人跳入黄河捡回一条性命,最后一路向西奔逃,到达太行山的最南端王莽岭安顿下来。

王莽岭本是山西和中原的界山,相传西汉王莽因追杀刘秀在此安营扎寨。王莽岭共有大小山峰近百座,个个山头如斧劈刀砍一般耸入云霄,大的峰顶可以跑马,小的峰顶仅能落鸦,登上峰顶便有一种在天上俯瞰中原的感觉山里多数乡民生生相传自给自足,对于山外的世界,是“偶有壮侠之士舍命出入”。相传老子在此炼丹,愚公在些挖山,王莽刘秀在此开战,那里的的确确是一个安身逃命的绝好场所立足那苍茫的大山便永远的老天爷为幺自己为二。

天成休生养息之后,便想起了万里红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就派一可靠的喽啰辗转找到了夫子庙。

汪程子想想一家妻小,看看繁华的京城,无论如何不想去做个聚啸山林的土匪,给来人吃饱豆腐脑和葱花饼后,备了些盘缠便打发去了。文千秀对这些并不知情。

那个来到家的人,吹皱了万里红心头的一池春水,对程子一家小三口,象落入院里树上的一只鸟,叽喳几下都没有就又飞走了,如果没有专门看,轻轻晃动的树枝以为是刮了一股风。

程子不仅与衙门的事体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他也弄不懂娇妻的柔情蜜意和风月无边。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热兵器就一批批地涌入军营程子整日和属下把那些火枪火炮玩得不亦乐乎,不仅好身手,而且好枪法。官场上除了那些说话算数的人之外,那些说了也白说的人起哄一般地都夸程子“真乃天降良材也”。

 

第六十八章    屠龙术和葱花大饼

 

一日,文小姐忍无可忍地将又要提脚出门的汪程子揪了耳朵提了回去,——犹如一苍劲的雄鹰抓了一只无奈的小兔。文千秀粉面含威杏眼圆睁,一只玉手敲木鱼一般地打着汪程子的前额:“猪头!猪头!满脑子的豆腐脑儿,一身的葱花饼!”程子一手扶了那绿荫如织的凤尾竹,一手摸索着被敲疼的前额,耷拉着眼皮大气不出。

程子的额头自上私塾开始,便没少遭受先生的打击,文小姐玉手的频频击打,就像往秦淮河里撒下一把谷糠,根本不能激起太多的涟漪。

文小姐见程子无动于衷,骂了句“不出血不出脓的东西”后,就索性坐在丫环搬来的一方黑黝黝的小凳上,继续释放那积蓄太久的一腔怒火“嗯——大清的官员也确实的不好做,你给我说一下当官的基本要件。——咱可说好,小女子可想听句脆生生的话儿,吭吭憋憋的不利索,不能说我又欺负你。”程子只是不吭

根据以往的经验,文小姐的结果往往稀奇又古怪,和茶肆酒坊里说书的先生一般刁钻而滑稽,有些时候好象有些讲究,登不得大雅又合不得逻辑,对汪程子来说,那些答案永远是一只来自九霄云外的四不象怪兽,什么也不是却包含了说不清的酸甜或喜怒犹如两个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的人找了一些逗闷子倒阴阳的话题弄不好又会给额头招来第二次沉重的打击所以汪程子仍是不言不语,低了头两只手垂垂地站立着。——那是他自小就练成的经典而有代表性的动作,父母面前先生面前学友面前吃完豆腐脑的客人面前,两只手永远垂垂地沉着。

不知道记住记不住,我告诉你,说了你可要记住,说不定啥时候儿要考你。这做官的第一要件:基本不算文盲。——不认字不行,认得多了也没用,奏折自有人写,皇命不缺人念,偶尔用用,认几个斗中。第二基本要件:精神基本正常,——不傻不苶斗中,不用背流星赶月也不用算天干地支,——又没人找你算卦。要做官,不说疯话也得办疯事,疯得叫人害怕,官就做得越大,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当不成个官,当成了也干不久。再说官大脾就大,不说几句疯话还露不出威风哩这第三要件:身体基本健康——不聋不瞎斗行,瘸点儿拐点儿也将就,当官的十人九病,那是疯事做多了吓的,再就是整日闲着没事,就找了补药吃,补药吃多了,也给整出了个毛病。”庆幸的是,文小姐高高兴兴地自己说出了答案。

和许多时候一样,文小姐风里雨里说,汪程子云笼雾罩地听,象在听一支唱不完的山歌。幸好有一位都司夫人请文千秀打牌,程子便大赦似逃出府第又奔那练兵场去了。文小姐的话仿佛在耳边又刮了一股风。——无论怎样的调教也改变不了流淌在体内的葱花饼的血液。

 

程大宝和万里红也许因为程子不再需要照料,也许是因为文小姐的气指颐使,两个人也早受不了了,在汪天成第二次派人来的时候,给程子留下父亲的封信后,泪眼婆娑地走了。

两人走后,汪程子似乎平添了许多的落寞和惆怅,尤其是汪天成的那封信,程子每次读起总象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脊背上喘不过气来,看后就不愿再看,过一段时光便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

程子吾儿

每当看到那封信,汪程子便既想又怕,一种太陌生又太亲切的无可名状的感受,仿佛整个心垂子都会在胸膛里抖不停。

二十余载未曾谋面,心实堪堪,思实切切本为人父,竟未曾与儿喂得半粒米水,本属无奈,复可以堪

每逢读到这里程子便泪水涟涟不能自

窃闻吾儿已巍巍一丈夫也,为父喜甚!幸甚!然思吾儿终日与狼妓为伍,通宵达旦之惶惶不胜言表

狼妓者,大清之官也,娼妓与豺狼苟且之物耳。妓之何谓?每遇财势温存作猫状,依人为鸟态无求则诱之,有求则必应以腌臜之物乱伦理纲常者也。思之得乃窃喜非常,以阿堵之物夸耀市井思无得则蛇口蝎尾,置之死地而后快也。故妓不可狎狎妓者劳神去财且有弃尸荒野之虑也。

豺狼之性古人备述久矣遇肥而啖肉,逢瘦而咥骨,孜孜以求,永不倦耳间或之,旋又饿焉古有养狼而乐之者乎?未有也。呜呼!狼之性也,但强于已者藏尾夹尻落荒而逃;几弱于已者,啖肉茹血咥骨吸髓盖与狼共舞之流,非智障亦狂徒也。

予观夫大清之官貌申申如也状妖妖倍也,实无耻之徒猥琐之辈,其为官之本宛阳具耳但逢污秽之地气昂昂如矫兔出洞每遇凛冽之泉委靡靡似病虫如厕。古之声名狼籍’者盖谬误也,应作‘狼妓夫大清之官狼妓’!十之八九未过有之也。

而今而后时风日下,斯文扫地人心不古,予观也久矣吾儿置小舟一叶于惊涛骇浪,故为父惴惴而惶惶不复苟且故求放浪形骸于山野,笑古今于云中。为父始自万重水一草芥草者,食草之物也,其平淡如水囿心于胸,平齿而宽足,几无伤人之志,——天性使然也。大凡伤人之物,均具尖牙兼利爪也。食草之类至上之斗,怒目眈眈角之蹄之而已矣。而今为拒鱼肉于人之祸,乃为草寇,——吾之性终为草

万望贴贴而思,不胜惶恐矣。若摒弃苍蝇竟血之地,抛却狼妓群舞之窼,则甚莫大焉。  天成字

不说汪程子日日心乱如麻,文小姐却日日的变本加厉没个好脸色原来文小姐三春的碧桃一般浓艳似火地缀满枝头,如今却春风无语皎月不霁或许文千秀就是那一架上好的古琴,本一音动千古,只是少了相般配的抚琴的手。

 

第六十九章     六亲不认的豆腐脑儿

 

终于有一天,一个浪漫的恩骑尉闯入她那云缠雾绕的幽梦中。

恩骑尉的父亲生前是一五品官,长毛的时候阵亡于枪林弹雨之中一死壮千古了,儿子最后被朝廷准了个恩骑尉的世袭罔替。恩骑尉虽无太大的能耐,却因袭了祖上的荫功倒也吃穿不愁,时不时穿梭于达贵名流之间,加上翩翩少年聪明伶俐,又花马吊嘴地能言善辩,最易投得寂寞女人的机缘。文小姐那氤氲缱绻、旖旎一片的绿芭蕉便如饥似渴地了恩骑尉轻舒曼打的雨滴,——恰似片风月无边的蓝天白云,不失时机地巧遇了一个吟诗的才秀。

这种事早就长腿似的传遍了应天府的角角落落,汪程子直到恩骑尉夫妻在街上打做一团时,才知道自己的绿帽子早头顶的太阳晒得褪了颜色。恩骑尉的女人被打得整个脸庞乌肿得猪头一般,声嘶力竭地嚎叫,用尽了恶毒疯狂的污言秽语。程子满腔怒火地回到府中,却寻不见文小姐的影踪。

三天后程子终于见到那个自己顶了一个名份的女人时,本来思索再三的一腔子激昂和义愤,开始就被文小姐冷若冰霜又镇若泰山的气度去了大半,文小姐当年那些火辣辣的娇艳忽然变成了风刀霜剑,在把汪程子剁砍了个遍体鳞伤之后,窦娥一般冤屈的她,又不依不饶地拉着见了文大人。

文大人仍是那副肥大而厚实的腮帮,不紧不慢地皱着眉头呷着茶,只是屁股下面的小竹椅换成了一副泛着金光的楠木太师椅

进门时,画梁间的燕子拉下一泡屎,不偏不移地正打在程子的头上,自从那会儿起,程子连同借来的三分胆气也跑了个精光文小姐梨花带雨一般立在文大人跟前抽抽咽咽

文大人呷过最后一口茶,将那透着光亮的茶碗放到仙桌上,程子两只手垂垂地站着,惶惶不安的心和脚下的青砖一样冰冷而绝望。当听到那茶碗的盖子发出嘀铃铃的响时,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文大人出身尽管也是一介武夫但平时的行为作派却温文尔雅的儒生一般,摔碟扳碗的事情一般是很少有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此不通事理”程子的腿不由一哆嗦不是早就想做西林县的张鸣凤?——死无葬身之地!”文大人沙哑而粗壮的嗓音里夹杂了无数的棍棒

文大人说的西林县张鸣凤,就是著名的西林教案”的主角,也是常说的马神”事件

法国神父马赖在广西西林借传教之名奸淫妇女强抢民财,精通为官之道的原县令黄德明敷衍了事,图了个圆满的自保三年后新任知县张鸣凤到任,将民怨沸腾的马神”马赖依律正法,从而招来了英法的炮舰,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最后张鸣凤不仅被革职,西林县还赔付了两万两白银给法国人重修教堂。

汪程子虽然没有张鸣凤那样的惊天之举,却指使手下的兵丁将一擅闯军营的洋人打成了猪头三,若非文大人的极力周旋,单凭程子的道行真还不好收场。了结那件事情,文大人叫女儿洋人的马弁也塞给一锭白光光的银锭。

“堂堂五尺男儿之身,竟不能安身立命!上不能孝父母中不能养妻儿下不能荫子孙整日弄些个歪歪事来,也不见长进,不学无术何以安身,嗯?——学而不精何以立命,嗯?——连那卜卦的先生都知道官鬼、父母、妻财、兄弟、子孙为我之六亲,你却一味愚钝六亲不认!何为官鬼,嗯?——无官不为鬼,无鬼不成官,官鬼原本一家何谓妻财?——嗯?——嗯??六亲不认,愚钝至极!”文大人的一番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只巨大的手摄去了程子的七分魂魄,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别以为学了些故障就能颠狂起来,那只是些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而已!嗯?——”文大人似乎有些激动,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许是以为说话重了些,又接着说:“天下本无事,人自扰之。”

当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汪程子才挪了挪站得酸麻的双腿,四下一望,连那茶碗也不再冒气了,他这才和过堂的囚徒一般,癔癔症症地出了门。

等汪程子回到家,做梦一般清醒之后,才把文大人的话过滤整理了一遍,对于那些话,他忽然有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感觉文大人骨子里的混沌,原不比兵营里送开水的老驴头清澈多少,自己冬捱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却原来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至于那“天下本无事”,他更不明白岳丈说的是他程子,还是文千秀或是恩骑尉想来想去的半天,竟也一片茫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文小姐所言——“装了一脑袋的豆腐脑?”

汪程子再次将父亲的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一遍,他这次没有和从前一样的眼泪汪汪,文大人的那个“奇技淫巧”久久地在心头萦怀不下,——自己在校场上抡圆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本应是一幅叹为观止,且浸满了意志和汗水的壮美图画,如今却成了狗屁一个他的自尊在一点一滴地消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因为母亲的奔波劳碌而早产,自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母亲那一文一文地积攒起来的带有豆腥的钱,坚定不移地将他送入了学堂,弱小的程子尽管学绩优良却经常遭人欺负,又因常常拖欠先生的费用,弄得先生也没有个好眉眼。

一日,同窗的一富家子弟趁先生不在,偷偷地抽走程子坐的凳子,摔了个跟斗又一步跨上去将程子骑在身下,将程子裤子褪到屁股蛋子下,在他的屁股画了一个有眉有鼻有眼的大脸。身材羸弱的程子终于翻起身后,顺手抄起同窗平时就炫耀不已的那方砚台,猛地将同窗的脑袋砸了一个口子,鲜血咕嘟咕嘟地四处流淌。后来,万里红赔了人家医药保养不说,单那一方砚台就要了一家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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