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逃生记》第三章 逼下江湖
作者:高志森  发布日期:2013-05-17 02:00:00  浏览次数:1909
分享到:
       或许是好兆头,第一次混车就成功,只用三天时间我就混到北京。我向往北京,首都却不欢迎我。这里的警察威严,总用冰冷的眼光打量人,脸上从不带笑意。见他们我就发憷,胆怯地往一边躲。北京吃喝也贵,老家一毛钱能吃碗小面,北京仅够喝杯大碗茶。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寒冷,在家乡,人们还穿衬衣,北京人已紧紧裹在毛衣毛裤里了,我穿完所有带来的衣服上街。北风一吹,身上像放风筝一样飘飘荡荡。冻得我缩头耸肩,赶紧往候车室躲。
       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竟让我我失去前进的方向。候车室里躺了不少精疲力竭的人,都是到东北找不到工作又回来的。说那里农场都不招人了,他们跑了几个月也没找到活,现已天寒地冻,呆不住了,不得不往回跑。
       没有人要,我不怕,我不挑工作,不怕吃苦,不相信一个大活人,给人白干活还没人要。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他们找不到工作,不等于我找不到。只是,他们身穿厚敦敦的棉衣棉裤,都不敢呆的地方,我单衣薄衫敢去吗?北京的寒风已令我生畏,何况那里已滴水成冰,我胆怯了。梦寐以求闯关东,山海关就在眼前,却又不敢贸然扣关了。
       候车室呆了两天,看着来去匆匆的人流,只感到寂寞孤单和无助。世人的脸,无论长得多英俊漂亮,落难的人望去,张张都冷若冰霜。除了勇气和信心,已一无所有。即使这样,我也没畏怯,母亲曾教我:“无灯夜自明。”无论多大的困难,怎样的黑暗。只要有勇气、有信心,总会摸索出一条路来。
       几天旅途生活,我眼界大开。沿途的田野、山川、房屋、树木以及口音各异的男女老少,都让我新鲜兴奋。更惊讶的是,一路尽是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塞满车站码头的流浪人潮。怎么回事呢?不是说从前国民党腐败,民不聊生老百姓才逃荒么,现在怎么也有?而且如此之多,想象中还超过国民党。我们家乡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饿死也没人敢出外流窜。这倒让我豁然开朗,流浪!既然北京又不欢迎我,有家又不能回,山海关也不敢闯,何不先走这条不要本钱,不要师傅的路。在流浪中慢慢寻找工作,既潇洒又浪漫,还长知识,高尔基不就是从这条路走出来的么。灰暗的天空,撕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一线线阳光。
       我掉头南下,混进前推后涌的流浪队伍。那时四川闭塞,川民谨依‘病死不离床,饿死不离乡’的祖训,将生活的根紧植在故土。出门挣钱的人有,举家外逃就找不到。这和多灾多难的中原人不一样,他们的信条是‘树动要死,人动要活。’祖上还给他们传下的丰富的流浪经验。大难将至,能像候鸟一样南来北往,寻找生机。有的背包袱挑家当,有的推小车。晚来在候车室,或别人家屋檐下摊开被窝,讨壶开水,全家老小挤在一起随遇而安。啃馒头喝热水,像居家一样又温馨又舒服。我抱着膝盖蹲在墙角,望着他们羡慕极了,问他们那里去,有说闯关东,有说走西口,四海为家的英雄气概让我我佩服极了。
        离家外出,起初还自以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流浪几天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可怜虫中的可怜虫,滔滔浊浪中,随时都可破碎的小泡沫。每天缩头耸肩,跟随老流浪汉学习生存本领。饥饿寒冷、肮葬轻辱,一切都得忍受。谁都是我的大爷,谁都可以吐我的唾沫,‘在十八层地狱给小鬼挖煤’,也没比我卑贱下作了。
        一生中我干过多种职业,每行都是佼佼者,唯独流浪,我狼狈透顶。明知韩信乞食,胯下受辱,是大丈夫所为,但我宁愿明火执仗去偷去抢,也不愿伸手向人乞讨。十多天流浪,分分秒秒都像有人用荆条抽打我心灵上。我用‘大丈夫能伸能屈’的信条,激发自己面对现实。然而靠信条不能活命。裹挟在生龙活虎的流浪队里,我却差点就饿死在,寂寞无人的盘水场小街上。
       已三天没吃过任何食物,半个多月没吃过一吨像样的饭了。早上在湖泽站混上一趟下行列车,两眼已饿得睁不开,大脑几乎停止运转。原想到黄华市,那里城市大,或许能混一点吃的。谁知事也倒霉,半途被查票的发现,见我落魄邋遢,知道榨不出油水,推我到车门,一脚踹下去。那脚踹得不痛跌得痛。倒在水泥月台上,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吓得一个女人尖叫:“哎呀,摔死啦,摔死啦!”
       列车员站在车门口,无事地说:“别理他,装死猪”。
       我那受过如此侮辱!咬着牙摇摇晃晃站起,盯着他,永远记住那张得意狞笑的脸。若还有一丝力气,也要不顾死活,用拳头讨回公道。
       昏昏蒙蒙走进候车室,倒头睡在长椅上,不知过了多久,服务员打扫卫生又把我撵出去。
       跨出候车室,迷迷糊糊看站牌,才知道是盘水场车站,数十步高的台阶下,是静悄悄的小乡场。肚子已不知道饿,茫然四顾,头脑空空,作不出一点反应。我毫无目的地沿着台阶一步一停往下走,身子像失去舵的小船随风浪颠簸。
       小镇约二三十户人家,狭窄的街道,铺着破烂的石板,两边低矮的街房,被烟火熏得黢黑。家家关门闭户,阴气沉沉,像绝门绝户的鬼城。
        走路摇摇晃晃,踏在石板路上,像踩在软绵绵的棉絮上,每跨一步都要调动全身力气,才保住平衡。心中愈觉虚烦,额头沁出微微的汗珠。抬头前望,五六十公尺远,才是街尽头。什么主意也没有了,只想走出这阴冷的小街,在田埂或河边,找处没人打扰的地方睡一觉。缺少能量,脑子无法运转,睡一觉或许会好点。当然,也可能一觉睡下,永远醒不来。
       小街实在太长,没走到一半,就耗尽全身气力。街边有家四王张小桌的茶馆,小堂空寂无人。我吃力地跨上街沿,什么也顾不得,在最外面的竹椅上,一屁股坐下,压得竹椅散架似的嘎嘎直响。
       听见响动,老板像伏在网边的蜘蛛,提着炊壶匆匆出来,茶碗一摆要冲茶。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轻轻摇摇头,表示没钱。看我精疲力竭、愁苦不堪的模样,他明白了,说:“没关系,要喝就喝吧”。
       我又摇摇头,我这样的事,茶馆老板可能见得多。撂句:“累了就坐坐吧!”说完提着炊壶进去了。
        有人说饿了可以喝水解饥,这是没饿过肚子的人杜撰的鬼话。人饿过头,口里肚里全是稀粘的液体,喝点水润喉可以,填肚子就越喝越难受。
       凭所学的知识告诉我: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能拖十来天,但这是极限,我空着肚子跑来跑去,大量消耗体能,能拖十来天吗?已十多天没吃一吨像样的饭,三天没吃过任何食物。这样算来,我的阳寿顶多还有一两天。我绝望了。‘货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是父母时常告诫的箴言。穷山沟山民愚顽,绝不会怜悯他乡流浪汉,何况他们自身难保。脑子里飘起不祥的阴影,我后悔没遵从‘饿死不离乡’的祖训,落得饿毙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
       闭上昏眼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嘴里阵阵苦涩弄醒。眯眼一看,太阳西斜,阳光已从街沿爬上小茶桌。四肢仍然无力,大脑倒清醒许多,求生欲迫使我集中精力冥思苦想。头脑阵阵发痛,生计却一点想不出来。穷山沟太可怕,蒙胧中似乎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要躲开,只有尽快离开这里。
       记得出站时,见站前山坡上有片绿油油的萝卜地,这是我生的希望。天黑后摸到那里饱餐一吨萝卜,再扯几个带上,就赶快爬车离开这里。这次爬货车,不怕查票。任它千难万险也要挺到黄华市,城市大机遇多,或许能拣回这条小命。除了求生,我再没其它欲望了。
       说肚子饿得咕咕响的人,必定没饿过肚子。我经常饿肚子就一次没响过。饿得脑发昏倒是常事,只要两天不吃饭,我灵活的脑子,就呆滞麻木,灵活不起来。此刻就是这样,一动脑筋头就痛,只得闭上眼睛昏睡。
       迷糊中觉得有几个人进了茶馆,竹椅嘎嘎吱吱一阵乱响,好像都坐下来。茶馆老板和他们在滴咕,像在商量什么,前面没听清,只听他低声在说:“……只有另找人凑,还不能找本地人,本地人都知根知底,一上台就露马脚……”
       他们说什么我哪有心思听,只想天快黑,去地里吃萝卜。想着甜丝丝的萝卜,苦涩的嘴好受许多。
       “他怎样?”
        茶馆老板的话又飘进我的耳朵,凭直觉知道他们在说我。无力睁眼,却警惕地竖起耳朵。
       “盘子招子都可以,就是嫩点”。——像是黑话。
       “充徒弟嘛,我看可以。我跟他谈谈”。听脚步声,茶馆老板走过来了。
       “喂,小伙子”。我慢慢地睁开眼,他问:“哪里来?”
      “……”我想回答,又没法回答也没劲回答。
      “哪里的?”
      “齐堡县”我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说。
      “跟你说件事——我有几个朋友,今晚办事缺人手,想找你顶一角,去不去?”
       “我——”
       见我没头没脑答不上,他又说:“我看你山穷水尽了,跟他们干吧。我是想帮你,好挣几个盘川上路。”
       “我一点劲都没有,能作什么呢?”
       “没关系,看你是饿的,等会儿在我这里吃点东西垫底,晚上那边还要管饭。”
       管饭?还是两吨?漆黑的天空亮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没有拖到过我这种地步,绝不知道绝处逢生的刺激。我两眼冒火,一撑坐直身子,惊讶得说不出话。两吨饭!两吨饭下肚,生命至少可维持六七天。我佩服茶馆老板,到这里我没说一句话,他竟看出我衣袋和肚子两者空空。他又给我打气说:“干吧,这世道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鸡屁股。”
      “我能作什么呢?”
       “等会儿他们教你”,说完,他走了。
        对面的椅子上,几个诡谲的老头,贼眉鼠眼地正打量我。见我抬头看他们,又一起把目光移开。猥琐干瘪,老态龙锺的样子不像杀人放火的好汉。鬼鬼祟祟,阴沉奸险的眼神,又绝非正经角色。圈套?唉! 当务之急是吃饱肚子,圈套也要上。再说,他们有他们的圈套,我也有我的圈套,两吨饭下肚,我精力充沛,足智多谋。还怕应付不下这帮老头?为这两吨饭,我什么不敢干!他们若是梁山泊、瓦岗寨的眼线,下山是要招兵买马更好。若有机会真刀真枪造反起义,攻城掠县,我定要拼命干一场。凭我的智勇,不出半年,山寨上保证有我一把交椅。即使失败拉出去砍头也好,轰轰烈烈站着死,也比野狗一样饿死路边强。
        茶馆老板带我到后堂,给我介绍一位精瘦的老头:“这是邵先生,今晚就听他的。”
       邵先生神态冷漠,阴鸷犀利的小眼睛,让我背冷心凉。不过一盯到小桌上那钵凉稀饭,我又顾不得他了。茶馆老板见我饿得魂不守舍。只好说:“吃吧,边吃边听邵先生给你讲”。
       我哪顾得体面,端起饭钵贴在嘴上就不松开。唏唏呼呼一气将稀饭喝光,端着碗还舍不得放。看看又舔,舔得比水洗还干净,还砸嘴舔唇,望着空钵发呆。这时才隐约听到邵先生还在讲“……他敲一下,你打一下,打的时候手腕要抬起,看见没有,要这样” 说着比划了一个姿势,“别让人看出你是外行,记好了吗?”
       “记——”刚才只顾喝稀饭,他说他的,我喝我的,鬼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见我傻乎乎地盯着他没有反应。老头来气了。不过,叹口气又心平气和地从头说:“下河沿七大队胡书记死了爹,今晚请我们做道场。说好去七个人,现在只来了六个,有一个可能来不了,找你顶一角。看你像学生哥,今晚就屈你当道士打小铙。怎样打,现在教也来不及了。反正简单,到那里就坐在打小锣的竞先生旁边。看着他,他打你打,他轻你轻,他重你重。没什么,跟上点子就行了。打的时候要这样——”他做了个示范动作:“看好没有,手腕要稍稍抬高一点,别让人看出你是外行,记好了吗?”
      空肠饿肚好几天,猛喝下一钵稀饭,血液仿佛在沸腾,心脏巨烈跳动,头脑嗡嗡作响。我仍努力控制住自己,听他说完,想也没想就赶紧答道:“记好了。”
放下饭钵,瞌睡就来。坚持听完邵先生的话,早困得睁不开眼。正想打个盹,邵先生已站起来,问前面:“收拾好没有?”
        “好了!”前堂几个人同时答道。
        “那就走哇!”喝了人家的粥,再困也得跟着走,我打起精神上路了。
        出盘水场,天渐渐黑下来,小道顺河边往下走。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头,原来都具夜行功,夜色浓浓,道路大石小坑高低不平。个个悄然无声,健步如飞。我只能跌跌跘跘跟着追。大约摸了七八里地,才拐进一条两峰夹峙大山沟,河水在谷底哗哗地响,天空像条灰黑的细线,叫人难辨东西。约摸又走一两里,地势才豁然开阔。几株大树的阴影下,赫然耸立一座的深宅大院,门前燃烧着耀眼的纸钱香烛。看气派就知是当地让人敬畏的人家。
        进院门,是凹字型大瓦房。中堂灯火通明,停一口黑漆大棺材,阶檐下明晃晃地一排排香烛。未燃尽的纸钱在随风翻飞,闪着神秘的火光。黑暗中有人大叫:“道士先生来啰!”
       院里几十双明明暗暗的眼睛,都集中到我们身上。我精神一震,紧跟众先生从容不迫走过去,从厢房登上阶沿。通过中堂时,瞟眼大棺材,棺盖上闪着忽明忽暗的亡魂灯。想到里面有个断了气的老头,心中一惊,灯光似乎暗下来,顿觉阴气袭人。不由翻快脚步,慌忙中踩掉了前面先生的鞋后跟。外人看他很有风度,无所谓地躬身提鞋。暗中却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骂道:“鬼在撵你。”
        阴风惨惨,鬼影幢幢,离死人这么近,这咒骂让我整夜疑神疑鬼,心神不宁——老家伙太缺德,棺材里的何不把他拉进去。
        厢房前放着两张大方桌,我们安排在那里喝茶。邵先生和主人接洽去了,有两位先生坐阵灵堂,指挥挂幢幡,摆响器。
解放以来,历次运动都要破除迷信,给死人做道场的事已绝迹多年。天高皇帝远,深山老林的胡书记,就敢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给爹操办,而且办得有声有色。
        书记是山乡一霸,死了亲爹,谁敢不来拍马屁。何况老山林里少娱乐,几年难看一场电影,看做道场更千载难逢。老年人怀旧,年轻人长见识。整条大山沟走得动的都来了,院坝里,房檐下挤满人。我们像未上装的演员,坐在那里任他们评头品足。老道士个个瘦骨棱棱,形神猥琐。唯有我丰资秀骨,别具一格,占尽风光。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我身上,一帮大姑娘还躲在阴暗角落,对我指指戳戳,有意让我听见她们叽喳的嬉笑。小媳妇大胆,借送茶之机敢在灯光下,明目张胆瞅我。在学校我是剧团演员,经常登台表演,面对这帮村姑村妇哪有一点羞妮。反而像名演员,面对观众那样,心中得意忘形,却面带微笑,装谦卑和霭。
       邵先生出来了,站在灯光前,像对我们,又像对主人,大声说:“主人家要我们先吃饭,吃完再动手。我看胡书记大方爽快厚道。当了这么大官还不摆架子,我们也要对得起他,少给人家添麻烦,大家就辛苦点,做完再吃,要得不?”
       邵先生说话,院坝立刻安静下来。他话一落,众先生像商量好一样,齐声附和:“要得。”还有人补充:“我们就是累点,也要替人家胡书记着想。”
      “那就这样,先打尖,吃了就动手。”邵先生一锤定音,说完进去了。
不大工夫,几个小媳妇送荷包蛋出来。道士先生一人一碗,每碗四个,上面厚厚一层油面。这油面阻挡热气散发。表面温凉可爱,下面却是滚烫滚烫的糖水。几年没见过如此高档的食品了,我哪不惊喜发狂。端起蛋碗夹住一个蛋,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哇呀——”
       烫得我大脑麻木,失去反应,张着口半天才吐在碗里。油汤飞溅,直窜到对面先生的脸上。这位先生很会吃荷包蛋。知道下面的糖水利害,低头撮嘴吹开油面,先慢慢喝汤。不过,他再老道也防不到我碗里的油水,会溅到他脸上。烫得他触电似的,筷子一扔,猛跳起来捂着脸“啊育!啊育”边嚎叫边转。
        看他痛苦的样子,我吓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邵先生恰好出来了,问:“什么事?”
        “你看他干的好事,你看他干的好事。”先生哭丧着脸,边说边扯袖口擦脸上的油水。邵先生明白了,小声安抚他:“算了,算了。”
       到底是老年人,火气小,再说此时也不宜生事。老先生又坐下,当他夹起一牙荷包蛋往口里塞时,仍不解恨,火气又上来,瞪我一眼,轻声骂道:“八辈子没吃过。”——他才八辈子没吃过,吃完蛋、喝光汤,又将茶水倒进碗,涮粘在碗底的糖吃。
       我也委屈,荷包蛋没下肚,先烫一嘴泡,带热气的油水进口,就钻心刺骨地痛。香味再诱人也不敢急了。只得用筷子先将蛋戳烂,搅拌得凉凉的,连汤带水吞下去。一碗荷包蛋吃完,蛋香一点没吃出来。黑暗中肯定有许多眼睛盯着我,吃荷包蛋出尽洋相,就没学这位先生用茶水涮碗吃。
       先生们个个精明干练,见多识广。布置香火,悬挂幢幡,摆放响器冥器,能按古今惯例,有章有法,摆布得井井有条。除此,道场再没什么值得恭维。锣鼓响器是胡书记从公社宣传队借来,大钹上还飘着红绸带。道袍只有一件,洗得发灰的青色无领长衫。邵先生是主演,道袍非他莫属。穿上它,果然气度不凡,成了全场中心。其它几位先生则是普通衣着,长衫短褂和当地山民没什么两样,只有我的学生装,显得不伦不类。
        我没见过做道场,更不知道打小铙是什么勾当。真正上舞台表演我不怕,只要熟读剧本,理解剧情,保证演啥像啥。临场发挥,更是我的特长。只是此刻快登场了,还不知道自己扮演怎样的角色。我不会怯场,相信自己的应变能力,足以对付憨厚的山民。面对明处暗处觑我的目光,反有几分无可名状的兴奋,倒希望道场赶快开始,好借机展现自己。蛋吃完灵堂也布置好,就听有人喊:“干事了!”
       我忙整整衣裳,随众先生步入香烟缭绕,幢幡飘拂的灵堂。大棺材前的小方桌上,供着白纸糊的死者灵牌,上写:“新逝胡公讳佼绕大人之灵位。”左右两侧还配有“西方路上引魂童子”之类的几个神牌。阴惨肃穆,我那敢一一细看。
        鼓乐安排在灵堂左后方,我坐在旯旭里,紧挨着打小锣的竟先生。我缩头,前面打鼓的把我遮挡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我,伸头又能看清前面的一切,如此安排邵先生真费煞苦心。
        道场即将开始。我赶紧缩头躲在打鼓先生后面,紧张地盯着竟先生手中的小锣。
         “当!当!当!”小磬连敲三下,大厅内外登时安静下来。接着邵先生铿铿锵锵地大声唸唱,凄励悠扬,拖腔拖调的声音,镇摄住所有在场的人。唸的想必是鬼话,听了半天,我一个字也没听清。随着他的音量渐渐提高,语速越来越快。大戏必定马上开场,我心中一紧,赶忙举起小铙。
       “咚!咚!咚!”法鼓沉闷地响起,接着锣鼓钹铙砰然作响。随着竟先生小锣‘咣咣’地敲,我手中的小铙也‘嚓嚓’地响。他轻我轻,他重我重。‘咣嚓,咣嚓’之声不绝于耳。初敲我手忙脚乱,总觉得跟不上点子,再看众先生,个个神情专注,按部就班地摆弄自己手中的家伙。谁也没注意我的对错,紧张的心才慢慢松驰下来。
       乐曲多次反复,我逐渐地把握住此间门道。送亡仪式虽长,形式却简单。总是邵先生先拖腔拖调地大声唸唱。接着乐器合奏,然后又是邵先生念唱,我们再合奏,如此反复而已。
       在学校我就是乐队队员,对器乐很有功底。乐曲才反复几次,就把握住了送亡荐鬼的旋律。不必看竟先生的小锣了,仅凭感悟就能准确地拍打小铙。小铙的“嚓!嚓!”声,越来越响亮,我的信心步步增高,这才觉得自己融入乐队,成了真正的道士。
       先生们尽是演奏高手,没有预演,没有指挥,凭几声鼓点,就相互协调,默契配合,奏出动人心弦的乐章。时而万马奔腾,排山倒海。时而凄风苦雨,催人泪下。特别是那只锁呐,吹得如泣如哽,哀惋凄绝。我又感动又兴奋,不再龟缩在打鼓先生后面了,而是伸长脖子,直面灵堂外的观众,竭力让他们看清小伙子神采奕奕的尊容。,
       堂屋外面,密密麻麻挤满人,前面是一帮娃娃脸,后几排才是神情兴奋的年青人。姑娘们挤在一堆,看着我开心地嬉笑,是友好,逗趣,还是调情,望着她们我悦愉不已。竟忘了几天没吃饭,也忘了下一顿饭还不知在哪里。
胡佼绕大人的仙逝,没给任何人留下阴影,灵堂内外不见一个慽容。孝子胡书记也不例外,面对臣民们敬畏顺从,脸上一直挂着宽容满足,洋洋自得的微笑。
       送亡仪式单调臃长,鼓乐时起时落。邵先生威严的腔调,能喝神镇鬼,却镇不住山民的瞌睡,道场不到一半。看热闹的就去了很多,剩下的脸上也有了倦意。我的激情渐渐减退,一桩烦心事却找上门来。上场前先生都去过厕所,这么重要的经验,谁也不告诉我。下午的稀饭,晚上的荷包蛋汤,烫烫水水储在肚子里,此时尽成负担。起初还强忍,渐渐地越来越夹不住。憋得我全身打战,不断抖动双脚,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一旁的竟先生见我不老实,敲小锣的竹片,敲了小锣又敲我。道场竟像永无止境,邵先生精神焕发,唱得朗朗上口。看样子一下两下还不想结束。
       谁说活人不会让尿憋死,那天我就憋得方寸大乱,离死不远——我的命真苦,早上没饿死,晚上又差点给憋死。正憋得昏天黑地,强忍难当,打算放任自流时。只听邵先生语速加快,音量提高——道场必定快结束,我紧紧夹住双腿,两眼直盯大门,打量哪里人少,好直接从那里冲出。
       金钹法鼓暴风雨般一阵重响后,鼓乐便嘎然而止。我顾不得邵先生要我注意风度的教导,‘哐当’一声扔下小铙,飞身从事先看好的人缝中飞挤出去,冲进农村男女不分的厕所。来的路上,邵先生教我,先生是山民对道士的敬称,到这里说话举止不宜慌张,要斯斯文文有先生的有风度,别让人看不起。让尿一憋,我什么都忘了。
       道场分上下两场,中间有十几分钟休息,先生们各找僻静处坐下,慢条斯理地卷烟抽。刚到时,主人每人给我们发了几匹叶子烟。我学他们卷一只,猛抽一口,又苦又辣,随手就扔掉。骂我八辈子没吃过荷包蛋的先生,立即拾起,狠狠地教训我:“不抽就别遭塌了。”说完,理直气壮地把我手中的也夺走。
       道士先生里,我年纪轻辈份低,又是临时捡来凑数的。谁也瞧不起我,不屑与我交谈。我又不愿拍他们的马屁,只好孤苦零仃躲在一旁自找消遣。
       浓黑的夜雾深锁大山沟,明亮的大院似地狱深处的孤灯。阴风掠过,纸烛馀火随风飞舞,像冤魂怨鬼在相互追逐。我没胆量学众先生幽处独坐,楹柱门枋上,贴有许多白纸挽联。山区秀才,古文水平高。挽联对仗工整,用字贴切,书法也很有功底,仔细一看,每幅都是佳作。逐联品读,独享其乐,十分惬意。七八付联还没赏完,听得一位先生又在喊:“动手啰!”
       下半场和上半场差不多,锣鼓响器仍是那种曲牌,我不紧张了,小铙也打得得心应手。邵先生腔调没变,鬼话不知变没变。除了他本人,想来谁也听不懂。我佩服老头,不但足智多谋,沉着干练,而且精力旺盛,连说带唱一两个小时,声音依然铿锵有力,饱满流畅。
        时代剧烈变革,政治运动反复扫荡,先生们已被逼绝路。或许这是他们告别人世前的最后演出,今后再难有机会展现自己。邵先生沙哑的声音和唢呐缠绵咽唔的曲调,都沉重地道出他们心中的悲哀与凄凉。
       老头们不厌其长,尽情发挥,恨不能倾毕生所学一展无余,是宣泄压抑已久的感情,对他们来说做道场是享受。我是混饭吃,一心想着丧家准备的丰盛晚餐,做道场是受折磨,只求赶快结束。不过更折磨我的是瞌睡,十几天没吃饱过肚子,又冷又饿心里发慌,别说没地方睡,就是有地方睡,又哪能睡着。上半场被尿憋得死去活来,没有了睡意。此时,瞌睡竟铺天盖地袭来,困得我前仰后合,邵先生咿咿唔唔的唱腔,像催眠曲一样紧紧攫住住我,眼睛睁不开,耳朵失去作用,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离我也越去越远。像被人捆住手脚,扔进无底深渊,不断沉落、沉落,沉落中一切意识消失,四周归于寂静。
       我困得前仰后合,小铙也拿不动了,扣在大腿上。这急坏旁边的竟先生,敲小锣的竹片不断敲我,起初敲我的腿,见我仍昏睡不醒,干脆狠敲我的脑袋。这哪能敲醒我,我迷迷糊糊地真想求他,别敲了,即使砍头,我也不会睁开眼。
       后脑勺被狠狠地敲打了一下,我痛苦地迷眼一看,全场乐手都站起了。连鼓手也将皮鼓挂在脖子上。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半睡半醒地站起。
        道场已是最后高潮,乐手们在邵先生带领下,各自敲打着手中的家伙,像长蛇一样围着大棺材,边转边唱。但不是独唱,而是大合唱。邵先生没给我讲过,有这出压轴戏。我木头木脑地拍打小铙跟着他们转,唱却唱不出来。谁知他们唱什么?转了几圈,我一个字也没听出来。
       时至深夜观众走了不少,熬不得夜的小娃娃,更是走得一个不剩。但大合唱是全剧高潮,留下的人,从各个角落全围了过来。连做饭的也举着汤勺锅铲挤在里面,灵堂外一片兴奋的面孔,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
       鼓乐震耳,歌声嘹亮,合唱队像游行一样围着棺材一圈圈转。无论观众演员都亢奋不已,唯有我愁眉苦脸,双唇紧闭,无精打采地混在里面。看客的目光很快集中到我身上,接着一阵哄笑,听不出是恶意善意。
       我不开口,邵先生急了,不断用眼神提示我跟着唱,后面的先生,转到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还飞脚踢我。
       我委屈极了,都逼我唱,唱什么呢?你们唱的我没听懂,你们也没教我。我从小立志学革命先烈,当黄继光、邱少云,丁佑君、吴运铎,为人民服务,把青春献给党。从没想当道士唱招魂曲。除了 ‘社会主义好’‘红梅花儿开’‘他是人民大救星’我还会唱什么呢!想到这此,又气又伤心,急得瞌睡也没有了。
       看到大棺材,哪能不生气。里面的心安理得死享福,我熬更打夜活受罪。更恨带着孝子贤孙,趴跪在棺材前的胡书记。你不搞歪门邪道,我怎受这翻苦,每次转到他后面,都恨不得对高翘的屁股飞起一脚。
      哄笑声惊动了胡书记,他感觉到了什么,直身抬头四面观看,见我满脸哭相,双唇紧闭,没精打彩。土皇帝脸现狐疑。邵先生表面从容,目光和磬声却越来越严厉,显然是提醒我,再不开口要出大事!
       一紧张,头脑清醒了。想到几天没吃饭,还要围着死人转。满肚酸水苦水登时涌上心头,不禁火冒三丈,张口大骂。当然,嘴张得和大家一样,骂却只敢像邵先生那样,咕咕噜噜地用谁也听不清的鬼话。从胡书记祖宗先人,直骂到他的儿子儿孙。女的偷人养汉,男的讨口要饭,全家断子绝孙。见我张口似说似唱,胡孝子满以为我在超度他爹,又满意地翘起屁股趴在地上,邵先生脸上有了笑意。实在没法,要应付场面,不得不从头再骂,祖宗三代骂完,又翻他三姑六姨骂。
       胡书记当孝子,我们也沾光。为酬劳我们超渡他爹脱地狱,美美地备办一桌丰盛的酒菜。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填不饱肚子的岁月,这桌上尽是大油大肉,酒还随便喝。
       道士先生用餐极有风度,已饿得九死一生,餐桌上仍彬彬有礼。喝酒是一人端着酒碗说:“请!”大家端起酒碗齐回应:“请!”才一起喝。夹菜也这样,一人把筷子伸向菜碗,招呼大家:“请啊!”众先生齐应:“请!”七八双筷子又才一齐指向那碗菜。我那顾得学他们,紧盯两大碗回锅肉举著不停,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吃我的肉。不等他们邀约,也不邀约他们,任他们气得瞪眼,我只装没看懂或没看见。只要肚子还能装,我就要拼命吃。上桌如打仗,此时多吃一口两口,以后就能多活一天半天。
       肚子没完全撑饱,碗也来不及放,瞌睡再一次袭来。其势之猛,绝非道场上可比。弥天黒雾将我紧紧罩住,眼前漆黑,最后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东倒西歪爬在桌上了。先生们满面红光正喝得上劲,谁管得我!只有邵先生见我一头栽在煤油灯上,将灯撞翻,燎掉一大片头发,才叫人带我去睡。衣服没脱,见床就倒,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叫醒。
       主人炒了两盘鸡蛋,将就昨晚的剩菜,又凑一桌美味佳肴。油汤油水我再一次灌满肚子,这才和大伙一起要告别胡孝子,非常满足地踏上回盘水场的路。
         到底是年青人,两顿饱饭加一觉好睡,就精力充沛,神采飞扬。望着蓝天白云,心中充满希望,昨天的凄苦绝望竟变得那么遥远。
        数九寒天,岭南山乡山苍水蓝,凄美如画。小路顺大河在崇山峻岭蜿蜒,路旁浅草丛中,有数朵小黄生机盎然,傲霜绽放。它们头上参天大树,却熬不过霜欺雪压,早叶落枝秃,在寒风中凄苦摇曳。——大自然岂非在启示我么:强大不等于强胜,弱小或更有生命力。生存竞争不是竞争强弱,而是竞争适应力。病菌可以放倒大象,我有什么理由因弱小而气馁,对生存失去的信心呢!
        连吃几吨饱饭,摸摸肚子,心里非常踏实。就凭里面消化未尽的油水,想来三五天不吃喝,也放不倒我。今晚到车站前的菜地里,饱餐一吨萝卜,再扯几个带在身上,爬车去黄华市,城市大机遇多,那么多流浪汉都能混,我也一定能混出来。这次无论多痛苦,也要改变自己的观念,适应新的生活。脸面与性命不能兼顾时,要先顾性命。
先生们也不再是猥锁愁苦的糟老头了,个个步履矫健,容光焕发,一路谈笑风生。不过他们尽谈米麦谷子一类的农村琐事,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解放以来道士阴阳,神汉巫婆被列为坏份子,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斗争会,评查会,训话会,让他们受尽折磨。然而,背过监视者的眼睛,老头们个个乐观开朗,有说有笑。有位留山羊胡的口有馀香,对昨晚菜饭,赞不绝口:“这吃了一辈子饭就这顿香,过去吃山珍海味,也吃不出这个味来……”
       “那你得感谢大救星,是他给你换了付好胃口,让你吃猪食也比吃鸡吃鱼香。” 另一位打断他。
        一位头包白帕的先生还讲个小故事:“古时候,不知哪里来了个心黑手毒的温皇帝坐江山,好事他不干,成天想整人。老天爷大怒,连降三年自然灾害,地里一颗粮食都没收上来。第一年没吃的,全饿死老百姓,饿死鬼去投生时,伤心地对阎王爷说:‘变人太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受官家的气。下一世变畜牲也行,再不愿变人了。’阎王爷十分同情他们,叫判官查查生死薄,看有什么畜牲可以变。判官看后说:‘畜牲的名额全满员,只剩乌龟可变。’饿死鬼一听,赶忙求阎王爷:‘当乌龟也愿意,就是不变人了。’阎王爷就恩淮他们当乌龟。第二年又逢大旱,颗粒无收。老百姓饿死完了,就该饿死小官和农村干部。他们也不愿变人,投生时对阎王说:‘在人间虽能作威作福,但上面受大官的气,下面挨老百姓的骂。不如变畜牲痛快。’判官再查生死簿,还是乌龟缺员,阎王老爷只好让干部去当龟儿子。第三年大灾,储备粮已吃完,又饿死了皇帝和大臣,投生时阎王爷一见这几爷子就火冒三丈,说:‘就是你们这帮混蛋,把人间搞得乌七八糟,老百姓才遭殃倒霉,再让你们变人,天理不容。’判官立刻再查生死簿,仍然只有乌龟还有名额。阎王爷朱笔一点,让牛头马面,大鬼小鬼押着皇帝大臣去当龟孙子。这就苦了老乌龟,连产了两窝王八蛋,孵出的大小王八,尽是皇帝和他的大小干部,他伤心透了,边哭边说:‘我就是怕你们这帮龟儿子龟孙子,才躲进这山沟,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在这里又遇上你们这帮龟儿子龟孙子……”
这位还没讲完,另一位就笑着打断他:“你再会骂,也不如这位小兄弟,你们问问他,昨晚转堂口时他唱的啥子……哈哈……哈哈……”
       枭鸟般干涩的奸笑,让我头皮发麻。昨晚是他跟在我后面转,七十多岁的老头,耳朵竟然不聋。锣鼓喧嚣,人声嘈杂,我骂得又轻又含糊,他居然能听清我咕咕噜噜的鬼话。我更怕他抖出来,让大家知道,胡书记花巨资,他们熬更打夜,虔诚操办的道场,被混饭吃的小子亵犊,必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满腔怒火冲我来。老家伙个个尖滑阴险,诡计多端,我孤苦伶仃一人,怎对付得了。昨晚还为自己的机灵得意,此时却吓得双脚发软迈不开步。——老王八太缺德,这世当坏份子挨斗,下一世还要当阶级敌人被斗一辈子。
       “……把人家祖宗先人,儿子儿孙都咒绝,哈哈……”他喋喋不休地有说有笑。
      “嘿嘿!”
      “哈哈!”老头们不但不怪罪我,反而都笑起来。有个还问:“你不怕棺材里的听见,拉着你不依!”
      邵老师最有涵养,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说:“好哦!还没拜师就学到真传。
       唠唠叨叨走路不累,回到盘水场,太阳已快落山了。我才注意到这家茶馆还兼旅店,屋檐下挂着灰蒙蒙的条形灯笼,正面写:‘守义客栈’两侧是酸溜溜的对联:一面是‘日之夕矣君何往’,另一面是‘鸡既鸣兮我不留。’
       登上嘎嘎作响的楼梯,是低矮的房客。靠墙几张简陋的木床,床上铺着草席,被子黑得难辨颜色。没桌没椅,布满灰尘蛛网的檩椽上,吊着一盏煤油灯,门角放只尿桶。
       先生们上楼,各自找床边坐下,闷头卷烟抽。小屋顿时烟味浓浓,烟雾缭绕。一杆烟抽得差不多,话才慢慢多起来。
       有位瘦小的先生整天都愁眉苦脸,这时才知道,他昨晚用的大钹,是雍正年间,祖上从成都府买回来的,传了几代一直舍不得用,解放后被没收了。昨晚在那里看见痛心不已,说:“锣鼓钹铙原是一套,做工精细,声音宏亮,现在只剩看见这付钹了,昨晚拿着就舍不得放手”。
       他认为:“宝物和人一样都有灵性,不然昨晚怎么又看见它”。 不过,叹口气又说:“有灵性的东西就有劫难,劫难一来,谁也逃不脱。唉!只是他们不该这么糟蹋它。”
        “你这算球!”正在抽烟的一位先生,气得将烟杆在床边上死劲一磕:“我大伯家一套锡酒壶,是唐朝天宝年间南诏贡品,过去说是无价宝,看都不让人看,没收后当场砸烂,卖一块多钱,还说废物利用,支持国家建设。”说完才趴在地上找磕掉的烟锅 。
       见大家东拉西扯越说越生气,邵先生安抚大家:“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气人的事太多,认命了,不说了。” 边说边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用手指弹弹说:    “来!气人的不说了,说好听的。胡书记给了九十元钱的红封封,大家说,咋分?”
       屋子突然寂静,九十元钱——如阴晦的天空,抛出一道美丽的彩虹。老头们惊掉了魂,划火柴的忘了点烟,点着烟的忘了叭哒。惊讶贪婪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迭钞票上。看着它我也头晕目炫,眼花缭乱。
       那时农民没日没夜地干活,混饱肚子就感恩不尽,谁还见过钱?钱是什么样,很多人都忘了。能油汤油水吃饱两吨饭,已是天大幸事,老头们岂敢再萌非份之想。九十元的奖赏足以让人发疯,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盯着它,半响不敢吭声。
        见没人说话,邵先生又问:“喂!大家说嘛,咋分?”
        好一阵沉默后,骂我八辈子没吃过荷包蛋的先生才小声嗫嚅:“有啥说的,按老规矩,船载千斤,撑舵一人,你老哥一句话,咋分都行。”
        屋子里七嘴七舌热闹起来,都说听邵哥子的。还有一位说:“肉煮烂在锅里,都是自家兄弟,多分少分又没到外人手里,咋分都行。”
       “那就听我的。”见半天没人提出具体方案,邵先生胸有成竹,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办法:六位先生加茶馆郑老板共七人,一人十元。上山打野,见者有分,捡来的小兄弟也给他五元。罗大哥是江湖前辈,无儿无女,老伴又死得早,半年多没吃过盐巴了。多给他五元,剩下十元请郑老板想法弄两斤米,熬锅稀饭,大家吃了散伙。
      “就这样,要得不?”最后他问大家。
      “要得!要得!”大家一阵的附和,只有罗大哥不答应——这是约八十来岁,勾腰驼背,鬓发如霜,步履蹒跚的老头。先生中就数他岁数大。他说:“承众兄弟抬举,把我这老无用的叫来凑数,又吃又拿已感激不尽,再多分钱就没脸了。”又说自己单身一人日子好过,兄弟们的情领了,钱说什么也不能多要。说着,皱巴巴的脸上,滚下两行浊泪。不过,谁也不依他,连哄带劝地说:“不要这钱就是瞧不起众兄弟。”
       事后曾听邵先生说,罗老前辈当年行走江湖,也是响当当一筹好汉,谁知晚景竟如此凄凉。婆娘娃娃早死,现在穷得连盐巴都吃不起。
众先生认为,这桩买卖邵先生一手操办,论功行赏他应多分。大家合计,每人该提两元给他。
       郑老板关好店门也上楼来了,听说还给他提了一份,意见更大,说自己没熬更打夜,没动手脚,无功受禄问心有愧,钱他不分,大家要是过意不去,就留两三元当茶钱。
       见你推我让,邵先生生气了。先说好让他分,分了大家又不买帐,太不给面子。他压着火气解释:“我们是兄弟班子,没有多做多分的道理。世道变了,江湖规矩不能变,都听我的,除了罗大哥,谁也不淮多分少分。”
      不行,大家都坚持要给他多分。老头火了,脸红筋胀,一咎小胡子也在抖动。他把钱举到煤油灯上晃晃说:“你们说,到底要不要嘛,不听我的,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 算球,先说好叫我分,分了又不算,太瞧不起人了嘛。”
       已穷得不如乞丐,分钱还不要。‘镜花缘’里有君子国,不想这里也有。而且是帮急需要钱救命的老头,场面让我十分感动,也产生奇想——先生们果真想当:‘君子不爱钱’。那就全给我算了,成全我跑北大荒,下世必当结草衔环变牛变马还你们。
       僵持一阵,最后大家妥协,按邵先生的方案分钱,老头们颤巍巍地各自接过自己那份,用手帕包了又包,掀起长衫,揣进最贴身的地方。
       果真“天无绝人之路”,当初只想骗吨饭吃,从黄泉路捡回小命,或提着脑袋扯旗造反,上山入伙。谁会想到,不但轻松混饱几吨饭,还分到五元钱,握着嚓嚓响的钞票,像抱着一座金山,心脏扑扑直跳,手指也微微痉挛。我一生花过无数钞票,只有这一张保存在记忆里,永远花不出去。有人说金钱代表罪恶,能蒙蔽人的眼睛,使人糊涂,这简直是屁话。衣袋里才五元钱,我就心明眼亮,头脑灵活,胆壮气豪。如同长出了一对坚强有力的翅膀,敢傲视天下。
       邵先生请郑老板帮买点高价米熬粥,又对我说:“你也去帮帮忙”。
       小镇哪有地方卖高价米,郑老板将自己布袋里的大米全部倒出来,又到后院扯回一大抱青菜。我劈柴提水,他洗菜煮饭,灶前灶后忙一阵后,盖好锅盖。我俩便坐在灶脚,烧火聊天。
       “郑大爷,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要不是你救我,今天我还不知道怎样了呢……”
       “哈哈!”我没说完他就笑起来:“看样子你是学生哥,跑江湖别说这些,谁也别谢谁,一切都是缘分,不是天意,谁救得了谁?”
       回来的路上听先生们讲,郑老板浪荡江湖几十年,临解放流落到此,守寡多年的老板娘,见他侠肝义胆做事勤快,就留他帮料理茶馆。不久,老板娘去世,土改划成份,他是帮工,划为顾农,政治待遇比贫下中农还吃香。他却不受抬举,开会不去,斗地主不参加。好房好地,好衣物家俱,分给他也不要。只要老板娘留给他的茶馆养身糊口。从前的江湖兄弟落难,他反而暗中帮助。工作组说他愚昧落后,连最小的干部都不让他当。
他问我:“怎么落到这步?”
       在老江湖前我装得很硬气,声情并茂地讲怎样离家出走,怎样流浪,以及碰上的各种倒霉事。说到辛酸处,还着实渲染几句,彷佛是历尽人间种种磨难的英雄。
       听我说完,他嘿嘿一笑说:“你这算球,逼下江湖,听说过吗?江湖汉子都是逼下水的,和他们相比,你差球得远。”他往灶堂里塞进一把柴火又问:“下一步去哪里?”
       去哪里呢?我是逼急的兔子,窜到哪里算哪里。昨天没饿死在穷山沟的小路边,明天或许会暴尸省城大道旁。我真羡慕古代的英雄豪杰,他们走投无路,可投奔梁山泊、瓦岗寨、二龙山。我只能眼睁饿死,看看郑老板,我沮丧地摇摇头。
      老江湖必定看我太可怜,竟动了测隐之心,笑笑说:“等会我给邵先生说,带你走算了”。
        “学道士?”
       邵先生足智多谋,世故老练,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年头,饿死的,做不起道场。做得起道场的,又饿不死。送灵魂升天的行当,一年能包揽几次活。何况政府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斩尽杀绝。他一人能混走已不错了,怎能带我?
       “道士?你弄错了,他是海哥,昨晚是机会来了,顺便帮过去的穷兄弟弄几个钱救命。”见我不明白什么是海哥,又解释说:“海哥就是测字算命跑江湖的。”
      “啊!他是跑江湖的?”
       “可以这样说,但江湖太宽,小偷大盗,娼妓戏子,一切在外闯荡的人,都自称身在江湖。所以耍把戏,卖打药,说书卖唱,算命测字的就把自己的行当划为海湖,入这门叫下海,行话叫海话,吃这碗饭的叫跳海,自称海哥……”
       “为什么要叫海湖呢?”
       老板解释道:“江湖虽大,但不及海深。说‘海湖’,是说这门学问不仅像海一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从古至今没人能踩透它”。
       我从小爱看武侠小说,对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江湖生活十分着迷。今天走投无路,竟歪打正着,竟撞到了这扇神秘的大门。喜不自禁地问:“海湖果真这么玄?深不见底,宽不见边么?”
       “任何学问都无止境,海湖就更深了,惊皮漂测,风火雀窑八大寡门头,六十四道寡剐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见子打子,随机应变,每门每道都够你学几辈子。”
谈江湖,勾起老人家遥远的回忆,眯缝双眼,直视熊熊的火膛。沉思片刻,便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海湖掌故,和自己在江湖过五关斩六将的种种经历。
       会说话只能让人了解你,会听话,对方才把你当知音。见我听得津津有味,老英雄眉飞色舞,脸放红光,越讲越来劲。 一锅粥没煮熟,爷儿俩竟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讲到邵先生,郑老板推崇备至。说他十分了得,解放前挎个磬锤包包,凭一张利嘴,逢州吃州,逢县吃县。无论文官武将,土匪强盗,地痞流氓都把他当朋友。末后,他既赞赏又羡慕地说:“老英雄凭一身硬本领,闯荡江湖,周游天下,吃香喝辣。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跨不过的坎,能像他那样过一辈子,不算天仙也算地仙”。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天性疏懒散漫,走升官发财之路难修正果,能闲云野鹤般浪迹天涯,此生也就足矣。小说里常有仙人幻化成乞丐贫婆,点化迷途的凡夫俗子,今天我必定遇上了。一条诱人的小道就在眼前,时不可失机不再来,我赶忙缠着他:“郑大爷,求你跟邵先生说说,拉我一把嘛,我已走投无路了,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你,下世变牛变马也要……”只见他把火钳一扔,猛然跳起,吼道:“快退火,饭糊了”。
       锅里果然冲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将稀饭端上楼,正是时候,老英雄个个都饿了,端着碗就希哩呼鲁一阵猛喝,谁也没有了绅士风度。真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英雄气概。一大盆稀饭喝完,谁也没喝出焦糊味来。
       坏份子是都受严格管制的,出门要请假,回家要汇报。不淮三五成群,不淮乱说乱动。这次他们是怎样混出来不知道,回去绝不能让人看见。直捱到天黑,借夜幕掩护,这才像一群诡谲的老耗子,拉开距离,贴着墙角悄悄摸回家。
       我和邵先生无家可归,暂留下来。我帮郑老板到厨房涮洗完碗筷,又把洗脸水、洗脚水烧得热热地端上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侍候邵老人家盥洗完毕,又忙不迭地端去倒。洗好脚,他半躺在床上抽烟养神,郑老板关好店门,才上楼陪老哥子聊天。
       老江湖在一起,自然不少话说。随手翻两件往事,便有汁有味地品评起来。高兴时,逗趣笑笑,说到沉重处,叭哒两口烟就过去。不咵咵其谈,不愤世嫉俗。故事朴直生动,我听得一时心悬,一时惊喜,两个老头却似两口枯井,始终没一点激情。
        半夜后,油灯渐渐发暗。郑老板添上油,坐下来看看我,对邵先生说:“叫他给你背几天包包,咋样?再收个关门弟子。”
        郑老板相信老江湖的利眼早把我看透,也不介绍情况,便直说自己的主意。老头眼皮都没抬,只管摆弄烟头,慢吞吞地说:“娃娃精灵,我也看出来了,只是我就要去云南,那边情况又不熟,带着走恐怕不方便。”
        “又没叫你拖他到云南。带几天算几天,给他碗饭吃,就走球你的。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怎样,看他自己的造化。”
        “连你也说外行话,我们这行任他多精灵,没有三五个月,口咎子都翻不转,能找到饭吃?”
        一来一去,两个老头斗起嘴来,我在旁边急坏了。邵先生若把门关死,明天我在哪里找饭吃,赶忙可怜巴巴地求道:“邵先生,啊,邵大爷,带我几天吧,我实在拖不动了,今后能不能找到饭吃不怪你”。
       “你没说的,别人会怎么看?不说你时间短,没学到本事,反说我邵某带的什么徒弟。”“
       “皇帝都变了,你还讲老一套。”郑老板来气了,冲着师兄发起火来:“同在江湖走,都是苦命人。人家拖得动还来求你?别说了,管你答应不答应,今天我说了算。”
      看来郑老江湖铁了心,不把我塞给师兄,决不罢休.回头对我说:“快,叫师傅。”
       我那敢怠慢,立即起身,毕恭毕敬地叫道:“师傅!”
        师傅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叹口气说:“唉!又逼下水一个。就带你跑几天吧,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我大喜过望,像没人要的孩子有了娘,心里的踏实和幸福难以言表,真想学古典小说上写的那样,翻身跪下叫道:“师傅在上受孩儿一拜。”但我尽力控制住激动,只端端正正地站着说:“师傅,今后就全靠你老人家栽培了。”
        郑老板这才看着师傅笑笑说:“这下好了,又有人给你磨墨,搬板凳了”。
       师傅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好事都让你做完。”
       郑老板又笑笑:“唉!你说错了,不是我做好事,是你们爷儿两有缘。”这才对我说:“好了,其它先不说,世道变了,就不讲究那么多礼节,这就算拜师入门。不过江湖规矩还是不能变,得好好记住”。于是他叫我坐下,先从‘一朝拜师,终身父母’说起,讲师与天地君亲,同在神龛上享祭飨的道理,并强调对师傅要终生敬奉。具体落实在行动上,就是要像对父母一样恭敬孝顺。师傅打骂不能躲避应嘴。给师傅盛饭要双手递,送洗脸水要轻拿轻放,等等,等等。
       讲过师徒之礼,才讲各种行规,并告诫我,黑道朋友靠明抢暗盗,杀人放火求生,生意人是诚信为本,劳思焦虑求利。他们都无秘密可言。海湖就不一样,靠的是坑蒙拐骗,许多前辈传下的秘密决不能外传。说穿就一钱不值,砸掉海湖兄弟的饭碗。所以必须遵从‘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前送故交’的行规,就是说,海湖奥秘可以无偿送朋友谋生,但不能贪名图利泄漏给局外人。
        他讲得最上劲的,还是行侠仗义、重友轻财、孝敬父母、解困扶危等江湖品德,。末后举例说,良家子弟以吃喝嫖赌是恶习,不能沾染。跑江湖就不一样,能吃能喝敢赌才算英雄。输掉衣裳裤子都没关系,唯有嫖决不能沾,又亏身体又坏品德。女人阴气重,是江湖好汉的克星,触到就倒霉。好汉武松鲁智深就终身不近女色。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豪杰就栽在这把刀上。
       世道剧变,江湖群体正迅速解体消亡。海哥已穷途没路,两位好汉知道,我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传人。老江湖愈讲愈悲怆沉重,鸡唱三遍,才慢慢打住话头。郑老板又叮嘱我几句后,师兄弟默然相对,叭哒一阵烟,互道安歇。才踏着嘎吱响的楼梯下去了。
       老英雄走后,我和师傅躺在床上又聊了一会儿。他简单问了我家里的情况,也随便说了自己的经历:十四岁下海,行走江湖五十多年,婆娘是打花鼓的已死多年,唯一的女儿已出嫁。这生共收了五个徒弟,只有大师兄上过两年私塾,其馀都没上过学,三师兄是孤儿,十三岁给人拉鸡公车,累得吐血没人管,躺在路边快断气了,是师娘救活他,跟师傅后才学认甲乙丙丁。
      两个晚上没睡好,老江湖渐渐熬不住,连打几个哈欠,到尿桶边唰唰唰撒泡长尿,缩进被窝又说:“跑江湖发不了财,攒不下钱,但也不会饿肚子。” 还最后还鼓励我:“你进过学堂,好好学,将来一定比他们有出息。……”话没说完,就呼呼睡着了。
        ‘江湖’就此和我结下缘。什么是江湖?广义的江湖是指除家庭之外的社会。无论官商兵匪,小偷大盗,娼妓戏子只要在社会上混,都可称身在江湖。三国演义上徐母骂徐庶:“辱子飘荡江湖数年……”水浒传里‘江湖上唤他做火眼狻猊……’就指是广义江湖。而狭义江湖则专指耍杂技,卖打药,相面算命,说书卖唱,流浪四方的特殊群体,俗称 ‘跑滩匠’或‘跑江湖’。两个江湖音同意不同,后者为与前者区分,雅称自己为‘海湖’,入门叫‘下海’’,自称‘海哥’,行话叫‘海话’。多年后,人们研究 ‘下海’一词,费煞苦心。其实,‘跳海’‘下海’是同一回事,就是‘跑江湖’。
        敢闯江湖都是英雄豪杰。‘海哥’更是英雄中的英雄。测字算命,耍杂技变戏法,扯把式卖打药,说书卖唱拉洋片,行行都要多才多艺。“惊,皮,漂,测,风,火,雀,窑”八大剐门头,(即八大坑蒙拐骗行当)更是神鬼没测。其中更以测字算命的“惊门”为首,不偷不抢,两手空空,凭智慧和高官大贾,地痞恶棍周旋交道,处处奉为座上客。
        ‘海湖’虽是散漫的流浪群体,却有自己的行为规范。比如:有“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前送故交”的行规。既保内部秘密不外传,又保秘密延续传世。又如;两家卖‘打药’的,在小集相遇,同时‘扯棚子’,生意都做不好。就一家做另一家歇。做的管歇的的烟酒茶饭。又如:‘海哥’一起,说话不能犯忌,犯忌要受罚,轻则到茶馆开茶钱,重则开饭钱,等等。
       但紧束‘海哥’的,则是‘尊师如父’的道德准则。‘一朝拜师,终身父母’在海哥说到做到。从拜师的那一刻起,我与师付也就被海湖伦理紧紧束缚在一起。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在恶劣的环境中相濡以沫,协力挣扎。
       师傅十四岁下海,行走江湖六十多年,经历三个朝代,数位皇帝。海湖八大剐门头,样样精通,‘惊门’功夫尤属上乘。摸骨看像,测字占卜,求神打卦,批八字掩关煞,撵风水堪阴阳,请神送鬼,驱魔降妖样样都玩得出神入化,即使在海湖鼎盛期,也是顶级高手。不过,除跳海外,老人家再无一技养生。所以,尽管‘海湖’已陷绝境,老江湖也只得硬着头皮闯。
       平安是我们生存的第一要素,跟他下海的头几天,首先传我的便是,怎样应对公安治保人员的盘查审问。
        社会从未如此险恶,老江湖敢硬着闯。一则是算命不张扬,提个小幌子,大道边田埂上,三言两语就做完一笔生意。再则是,老人家胆大心细,精通社会,练有一套机警沉着,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上神乘功夫。从前能在红黒两道,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土匪兵痞间左右逢源。现在也足以应付公安民兵和治保人员。
        老人家对自己的‘惊门’功夫十分得意,教导我说:‘惊门’所以居海湖八大寡门之首,是它学问高深,赚钱容易。凭一张利嘴走遍天下,不仅通三流九教,有时还会被皇帝捧为贵宾。其学问可通官场医道,所以文人落魄,清官私访都操这一行。他还说:别看世道变了,当官的在老百姓前,装模作样不信神不信鬼,其实坏事做多了,个个心里都有鬼,心病心药——他笑笑说:“我们的药就治他们的病”。
       师傅身板精瘦,容貌清癯,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深陷一双狡黠的小眼睛,谁也窥不透那里隐藏多少秘密。多年磨难,熬尽身上的脂膏,却磨出硬朗的身骨,七十来岁的人了,跋山涉水,步履从容。浪荡江湖数十年,四川百多个县,上千乡镇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全装在肚子里。
       每天出门,老人家手拿长烟杆,不疾不徐走在前,我肩上搭着装笔墨纸砚的褡裢紧跟其后。凄凉残败的川西古道上,天天都可看见爷儿两的身影。师傅凭感觉带着我走,那里平安又有食物,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飞禽走兽都有窝,我们连窝也没有。
       守义客栈拜师后,我和师傅被海湖伦理紧紧束缚在一起了。师傅爱我如子,但身无半点积蓄,唯一能传我的,是他养身糊口的海湖学问。深知爷儿两相处的时日不多,他非常珍惜我们一起的分分秒秒,一有机会,便点点滴滴地给我灌注海湖知识,并将‘惊门’秘诀深入浅出地解析给我听。
       海哥机灵过人,上骗皇帝,下骗贩夫走卒。但我辈生不逢时,即使像师傅这样有通天本领也难施展。新政权布下的治安大网,海哥望而生畏。短短几年功夫,有的皈依,有的被捉,集市上便很少见到他们的身影了。到五十年代末,公社化取消了农村集市。海哥失去根基,数千年的‘江湖’文化,转眼间便深深地沉入历史的汪洋大海。
老人家十分怀念过去,常说,从前的海哥,挣钱容易日子又过得舒心。兵痞土匪袍哥对 ‘海哥’都称兄道弟。每到一处,只要按‘行客拜坐客’的规矩,脚步走到,说几句 ‘借贵方一块宝地,混口饭吃’的套话,必定没人为难你。遇上难处,还有人为你排忧解难。现在的世道变了,当官的没好人,个个凶神恶煞,心藏杀机,恨不得将 ‘海哥’全赶尽杀绝。所以我们凡事大意不得,只能先求安全,再求生活。每到一处新地点,师傅总先上街走走,或坐茶馆与茶客聊天,摸摸水的深浅,才决定怎样动作。环境宽松,便租张方桌,两条长凳,在街边支卦摊。桌前吊方红布,正中画八卦太极图,两边配付小对联:‘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
       师傅坐在桌后,眯缝双眼,嘴角挂着微笑。雇客上门坐在旁边,他边品茗边听边听人家自报家门。那镇定飘逸,神仙般的风度美极了。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毕竟不多,多数时间是察觉危机四伏,得到去远离集镇的路边摆地摊,地上铺张纸,写上:‘算命测字’几个字。四角用小石子镇住,我搬个大石头给师傅当凳坐。大路边行人多,没缘的,你走你的路。有缘的便蹲下来,听师傅用天干地支断生死福祸。我退到远处站岗放哨,平安则罢,一有危险就立即通报。师傅抬腿就走。情况紧张时,连铺在地上的纸也不要了。
         郑老板曾对我说过,师傅过去是有名的‘邵铁嘴’外号‘邵半仙’,解放前省城坐堂算命,名振一方,是达官贵人,社会名流的坐上客。他怎么也没算到自己晚景如此凄凉。七十多岁的老头,坐在路边又冷又硬的石头上,乞丐般地磨嘴皮养肚皮。西北风紧时,冻得清鼻涕长流。他向来乐观,这时也不免要不紧不慢地埋怨几句。说:“自伏羲造八卦,文王重八卦以来,皇帝过了几百个,算命先生那一朝不体面。那像现在,像我们弄得他妈失了贞洁。撵得我们行坐不安。唉——”他叹口气又说:“钱不好挣,你也赶上倒霉”。
       ‘钱不好挣’不能怪师傅,那时农民实在太穷,赶集路上尽是饥民,个个浮肿呆滞,行动迟缓,看样子都将不久人世。偶尔捱到卦摊,可怜巴巴乞一卦,师傅哪忍心收卦金,三言两语许个好运气,将他们支开。画饼充饥——让他们断气前有个好心情。——钱挣不到,还白赔一翻口舌。年成不好算命也赔本。
       农民穷,干部不穷,非但不穷,而且张狂愚蠢。有的坏事做多了,心里不踏实,有的还狂想升官发财。能替他们排忧解难的只有我们。只要他们一露脸,师傅准能拿定傻瓜在想什么。小施手段,不掏钱谁也别想离开。钱不够时,粮票凑也行。师傅艺技高超,三五分钟就结果一条命,买卖双方都满意,半小时下来,我们一天吃喝就有了。
民间流传许多,算命先生知生死通未来,神机妙算的小故事,提高他们在民众中的威信。谁编的故事不知道,受益的确是算命先生。师傅神形技,俱佳,无论到那里,总有人误将我们当活神仙。
        海湖秘密,是海哥千百年的集体智慧,也是‘海哥’的衣食饭碗。竟管‘海湖’现已消亡,但算命为生的大有人在。师训难违 ,“惊门”秘密不敢外泄,读者想知内情,不防破费算一卦,必定大长见知。
       时代如此险恶,要趋吉避凶,只能靠师傅精准的判断力。他认为不能摆摊地方,就绝不能摆摊,最多提个小幌子,走村串巷招揽点小生意。情况严重时,连晃子也得收起,迅速离开。这时别想挣钱,就吃喝也不敢骗,饿一天半天的肚子的时候也有。话说回来,那时骗吃骗喝也非易事。平民百姓家冷锅冷灶快饿死,那有吃喝供我们骗。干部家什么都有,有权有势,有钱有粮。只是心红手黑,穷凶恶极,见他们我就像见到恶蛇,避之唯恐不及,哪敢招惹。不过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迫于生计,师傅就专斗他们。
        这天路过一条大山沟,途中休息时,几个当地老乡正好也在大树下歇憩聊天,讲前面生产队,上月抓住两个偷牛贼,公社武装部长正好在家,听说后,立即叫人押来拷问,一阵乱棒先打死一个,另一个打折腿,拖到公社才断气。剩下的牛肉一半送公社领导,另一半部长自己留下享用。因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部长受到县社两级表扬。但报应不爽,搬进新盖的大瓦房就出事,先是老爹坐拖拉机翻下岩,摔得尸骨不全,后来儿子爬树又摔折腿。
道途听说,我左耳进,右耳出,哪装在心里。它却触动了师傅警觉的神经。向路人打听了部长家方位,露出别人看不见的笑意,悄声对我说:“饿了吗?走,前面找饭吃。”
        他指的部长家,部长现时肯定在公社,家里只有妇孺,凭如此丰富的信息和师傅的花言巧语,骗吨饭吃,易如反掌。肚子饿了,想到前面有饭吃,我那按奈得住。一步一跳地直往前跑。
        走出山沟,远远就望见那幢霸气十足的新房。没错,正是这样的人家,才有饭给我们吃。我回头看看师傅,满心欢喜地带着走过去,直到跟前,才吓一大跳……
一个满脸凶相的汉子,正在院坝晒叶子烟。不好,部长在家!一见这煞星,我那顾得肚子饿,要不是师傅挡在身后,我真想转身就逃。不过为时已晚,那双奸横的眼睛正盯着我们。师傅没事一样,从容不迫往前走。我胆寒脚软躲在他身后慢慢跟过去。
       “主人家,吃晌午没有?”师傅边走边打着招呼。
       “吃过了!”对方慢吞吞地回答,冷峻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师傅没事一样,对凉晒在架上的叶子烟却一迭声夸赞起来:“啊——这么多柳叶子,好烟,叶子厚实,颜色也晒得漂亮。”
       “嗯,还行。”蛇蝎般的眼睛稍有一点暖色,仍硬生生地问:“哪里来的?”
       “啊!我们是烘桂县的,来打听一件事。前几天你们这里见过一个疯老头没有,胖胖的,个子比你高一点”。师傅模样既老实又憨厚,随手在嘴角指指:“这里有颗痣,穿件兰中山服”。
       “是你家什么人?”
       “不是,公社何书记的亲爹,不疯嘛,好好一个人。疯起来就乱说乱整,弄得上下不安。这不,上月又跑了,有人说在这带见过他,大队安排我们两个贫下中农来帮找”。
       公社书记是掌一地生杀大权的封疆大臣,部长的顶头上司,听说给公社书记找亲爹,部长和气多了。
      “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来,下边都要给我汇报”。这家伙得意地看着我们说:“我是这里的武装部长”。
       果真是魔头,看他满脸横肉,想到被乱棒打死的偷牛贼,我哪敢多看他。宁可饿三天,也不敢骗他的吃饭。我心神不定地用眼睛祈求师傅,赶快编理由离开。
       “啊!部长!太巧了”。师傅不理我,只顾找话和部长说:“出来时,何书记就指示我们,要找当地领导同志联系,请他们帮助。你看,来就找到你,这下找对了!这下找对了!”又掉头对我说,“好不容易才找到部长,不要急,吃杆烟歇歇气再走,请部长这样的好领导同志帮忙,我们的事在这里一定能弄好。”
       师傅左一个领导,右一个领导地拍马屁,把部长乐坏了。打起官腔说:“就这点小事!没关系,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们去找,有人问就说跟 我说过了,有事,叫他们来找我”。
      “谢部长,谢部长!”师傅忙不迭地道谢,又问:“部长贵姓?”
       “杨,木易杨。”
       “咦!硬是巧喃!我婆娘也姓杨,和你一样木易杨。”
       一问一答,你来我往,两人亲热起来。玩心机,比嘴功,部长这样的料,来一个排,一个连,也不是师傅对手,只要被师傅长螯夹住,部长变泥鳅也休想溜掉。看他们越说越来劲,我的心渐渐踏实下来。
       师傅说话憨厚老实,部长听得哈哈不断。两人又换烟品尝,师傅砸叭儿几口他的烟后,慢悠悠喷出白烟说:“你这烟肉头厚,烟灰白,味纯劲大,又接火,嗯!是好烟,是好烟。”于是背烟经,讲烟史,把部长的烟着实夸一翻,也挑出两处小疵漏,但句句在理。部长口服心服地说:“我种了十几年烟,才第一次听你把烟说透。”
“这么多烟你一个人吃得完?”
       “哪是我一个人吃,公社小王书记,还有大王书记他爹,都说我的烟好,每年都要来拿二三十斤”。
        他得意地说,家里人手少,挖地栽烟苗、薅草、上粪、擘烟芽都是叫生产队五类份子来做义务工。
        从疯老头讲到烟经,又扯上这幢新瓦房,师傅站在院坝中央,左看右望,不断滴咕点头,自言自语说:“这儿,就是这儿”。
        “什么?”部长问。
       “地穴。”
      “你懂阴阳看地穴?”
      “懂一点点。”师傅矜持一笑,轻轻说:“不瞒你老弟,宣统二年就学这个了。只是很少给人看。今天走这里过,见后面这条山沟,山厚林茂藏风聚水,一条地脉忽隐忽现,我就知道附近必有好穴,一路仔细看来,走出沟就不见了。站在路口,远看你这里山环水绕,紫气蒸腾。现在清楚了,好穴就在你这里。唉!我活了七十多岁,一辈子都想给自己找快好地,今天才看到到。你的福气好,先占着了”。师傅十分懊丧,像自己煮熟的鸡,被人偷吃了。
       部长很受用,得意地说,这是花了一百多块钱,请米云山周阴阳,半年时间才撵出来的。
        “一百多元钱?值,太值得了。像这样的地花三百五百都值”。为论证自己的观点,师傅又结合阴阳八卦,讲山形山势,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部长不知听懂了没有,笑哈哈地只管点头。师傅的理论,我云里雾里,直到他形象地比喻时,我才听出门道。
      “你看,”他指着前面的小河说:“这是条蛇,后面的小山是龟,那高翘的岩石是龟尾,你这里是龟头。这样的地势叫蛇缠乌龟,蛇又叫小龙,所以又叫游龙戏乌龟。这样的地穴别说全省,就是全国都不好找。都说天鹅抱蛋,犀牛望月,麻姑拜寿的穴位好,和蛇缠乌龟比,就差远了,发富发贵不说,一发还是几十代”。
       杨部长愈听愈高兴,直着脖子向里喊:“素芳,倒两碗茶出来”。
       四十多岁的女人挺着大肚子,送茶来了,部长给他介绍:“这是烘桂县的——啊!忘了问,大爷贵姓?”
       “贱姓干。”
       “烘桂县干大爷,人家才有真本事,把我们的地脉说得明明白白,一点不差,我们这地穴是蛇缠乌龟,又叫游龙戏乌龟,要发旺几十代嘞”。
       师傅面带得色,看着这对傻瓜。我看到的则是草原上纵马飞驰的骑手,正将手中套索抛向猎物。
       接过着女人递来的茶,师傅十分羡慕地说:“这样好的宅基,我这辈子只看到两处,一处是王师长家的祖坟,另外是屈专员家的房基。不论共产党、国民党,人家都有人当大官,连女儿女婿也沾光。”端着茶边说边走到地坝正中,望前望后方。望着望着,脸色渐渐沉下来。喜气洋洋的部长,看着那张难以捉摸的老脸,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
       师傅没理会,只是偏左偏右地审视,半天才轻轻一声:“啊——!”
       严肃的口气,让部长两口子心惊肉跳。
      “哪是什么?”师傅指着远处尖尖的山峰问。
      “箭竹山”。部长心神不定地回答。
       师傅点点头说:“对了,那是箭,不是山,你们也真糊涂”。
       “箭?怎么啦,干大爷,给我们说说嘛”。部长强装笑脸。
       “这话谁都不爱听,不好给你说,你想想,这事做得多悬!”
       “干大爷,我们都是朋友了,你就给我说说嘛。”师傅越卖关子,部长越着急。
       “唉!”师傅叹口气:“这事有点凶,既然是朋友,我就点你一下吧。中堂是全家的心,一支箭正对着它,懂么,卦书上这叫‘一箭穿心’,你想,吓人不吓人!”见两口子吓得目瞪口呆,师傅又说道:“你再想,中堂能对箭么?卦书上说:‘中堂正前立箭杆,合宅上下都不安,男人丢命合当尽,女人守寡为哪般。’人家躲都躲不过,你们还敢正对着它。再说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生、开,这方向也该……”
        看两口子听不懂周易八卦,师傅也就不弄玄虚了,摇摇头形象地说:“你看那山脚,四平八稳像口大钟,刚好在箭杆之下,这叫倒挂金钟,在两边就好,吊在当门就要出事,封死你家生门,又压住你这龟头。别认为你这里风水好,这样摆布,再好的穴位也破了,旺地也变成绝地。”
       “绝地?绝地怎样?”部长脸色发白,说话已没底气。
       “从宅基讲,前为阳后为阴,从房屋讲,正房为阳厢房为阴,那支箭从正前射中堂,正是射你阳中之阳。男人为阳,女人为阴,所以这宅基主损伤男丁。因是暗箭射中,又要你处处见红见血。我的话可能重一点,但书上是这样写的。是朋友我才给你直说,其它人给钱我也不给他说呢!”
       夫妻俩面面相觑,男的可怜巴巴求师傅:“干大爷,请你再看看。能不能……”
       “看什么,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一目了然。我是过路的,这种凶事本不该点穿,点穿了还以为我红口白牙在咒你,好在事情还没出来,你提防点就行了。”
这对蠢货,师傅还没收紧套索,就招架不住了。部长哭丧着脸问老人家:“还能改么?”
“改嘛——”人家屏住呼吸在听,师傅却摇摇头不说话了,半晌才闷出一句:“只是你们是党员,又是干部,是不相信这个的。”
说着,爽快地把茶碗递给女人:“大嫂,谢茶萝!嗳,只顾说得来,把正事给忘了,我们还要给何书记找爹呢。我们走了,有机会到烘桂县,请到我们家坐坐。”说完,转身就走。似乎这家人霉运罩顶,站久了会沾惹上霉气。
部长清醒了,赶忙拉着师傅说:“哪个舅子才不信,前两天大王书记妈病了,还在家跳一夜神,纸钱烧了几大筐。——干大爷,再坐会儿吧,要走,也要吃了饭再走。”
怕事后师傅骂我笨,便配合几句,叽叽咕咕埋怨道:“县里毛局长,几次接你去给他爹选地,你都不去,到这里又逞能,白耽误半天,没给何书记找到爹,看你拿什么给他妈交待。”
“县里那些干部我才懒得理呢!要走就走嘛。”师傅边说边从部长手里挣脱出来,说:“谢啰,谢啰,我们忙,这顿饭留起,以后有机会再来吃。”
婆娘心眼多,拉着我的手亲热叫道:“小兄弟,只顾说话就忘了你,走,跟嫂子进去坐坐。”
杨部长握住师傅的手连拉带拖,师傅身不由己,只得半推半就跟着进了屋。
进屋部长就忙着沏茶,还从箱里摸出纸烟敬我,我说不会。敬师傅,师傅举举手中的烟杆说:“抽你那个咳,还是我这个好。”
部长满脸笑意,敬烟敬茶,我自然踏实了。不过,一见板壁上几张奖状,表扬部长立场坚定,爱恨分明,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好人好事,我又吓得心惊肉跳。恐惧好人好事,我不是天生的,但那时侯,一见到好人好事,我总会坐立不安了。
师傅从不做亏本买卖,刚才是他给部长拍马屁,现在又让部长还他拍。共产党员说:“风水阴阳没有人不信的,只是现在的阴阳先生都没真本事,都是混饭吃的,能像你干大爷的有几个!一看就说到点子上,哪个比得上。”
不会拍马休想跻身官场,杨部长虽官不入品,拍马屁也非等闲。寥寥数语,句句拍到点子上,拍得老江湖得忘乎所以,口吐真言,把学本领的秘密也泄漏出来。他说:“民国初年,峨眉山老和尚化缘到我们那里,找到一块天鹅抱蛋的好地穴,他住下不走了,想死后埋在那里。这事被乡长知道,把他请到家,用酒灌醉,酒后吐真言,他说了地穴位置。乡长就把自己的父亲改葬那里,地穴挖开,上天震怒,处罚老和尚瞎了眼。老和尚无人照管,流落在一座破庙里,样子可怜。那时我年轻,十分可怜他,就接他回家供养。临死前他把看风水的本事全传给我,还有四本秘书也交我保存。还叫我不要外传,也不要给人家看地,不然会有灾难”。
师傅喝口茶又说:“那个乡长早死了,他有几个儿子,有的现在省城当大官,有的在国外发大财”。
师傅随口编故事,一气呵成。我明知是假,也听得津津有味,更别说这对奸傻兼备的夫妻。男的张着惊奇的眼睛,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几次叫女的去煮两碗醪糟蛋来,女的非要听完才去。部长深有感触地说:“有你这样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吃喝。”
“吃喝?吃喝算什么,来求我的,哪一个不比亲儿子孙子孝顺,我们县委书记几次开车来接……”
师傅越吹越玄,部长稍动脑筋就能听出破绽。到那时我们能活着走出这院?我不断用眼神提醒师傅,别画蛇添足。赶快出招骗饭吃。
然而老海哥与武装部长越套越近乎,还论起叔侄辈来,部长这才忧心忡忡地轻声说:“不瞒你,大叔,这房子搬进来就没清净过,先是我爹坐拖拉机摔死,这月老大又摔断腿,一到晚上房子还嘎嘎响,你老真是活神仙,看得太淮了……看在叔侄份上,帮想个办法,花多少钱都行。”
“你看,你看,我说嘛,这么明显的破败怎么现在还不出事。不过你别说钱,说钱我马上就走。我只对朋友帮忙,一分不要。瞧得起,倒碗茶出来吃就行了”。
部长真以为遇上神仙,乐坏了。说:“好,好,不说钱,不说钱,素饭总要吃一顿吧。”
好诗人写雪,通遍不见一个雪字,让读者感到雪的冷艳。好厨师做鸡,让食客吃出鸡香不见一块鸡肉,师傅更绝,存心骗吃喝,自己不说,让主人替他说出来。
女主人能干,加上农村烧柴禾,大锅大灶做饭快,一桌丰盛的午餐转眼就做出来。师徒两没吃早饭,饥火中烧,面对餐桌,我一脸谗像。蒜苗烩腊肉,凉拌牛肉,煎鸡蛋,海带汤还有两碗炒得油油的素菜,我看得眼花缭乱,恨不能一口将它们全吞下。当时能凑出这么多上等食品,杨部长算竭尽全力了。
师傅像刚吃过饭,肚子不饿,不屑一顾地看看饭菜。又与一部长横吹竖扯好一阵,才慢慢就坐。待部长连说几次“请啊!请啊!”才动箸。
师傅的涵养我一生都没学到,主人家 的“请……”字没说完,我的筷子已伸进那碗蒜苗烩腊肉了。
师傅吃瘦肉怕卡牙,挑肥的。我嫌肥肉腻,选瘦的。两碗腊肉,肥瘦有主,最终吃个精光。那碗熏牛肉我没敢尝,想到乱棒打死的偷牛贼,殷红的牛肉像抹了一层人血。
另外,部长的几个儿子也让我吃得不痛快。他们站在离餐桌不远处,死死盯着我,像群小苍蝇,任他老子怎样驱赶也不散。我惭愧极了,这本是他们的食物,却让叔叔我如狼似虎地吃掉。师傅也看不过,从海带碗里捞出两块大骨头递过去,他们才像群小狗,争争抢抢地跑了。
我吃饭向来快,虎口夺食就更快。忘掉和师傅一起应注意的礼节。也不和他打招呼,端着饭碗,紧盯桌上的菜,只顾吃饭夹菜,夹菜吃饭。肚子已吃得饱饱的,想到短期内,再难吃到这样的好饭菜,又盛半碗米饭,浇上海带汤,死劲肚里灌。
师傅仍神态自若地与部长频频举杯,边喝边谈。我几大碗饭下肚,他们酒还没喝到一半。
毕竟是空腹喝酒,半碗烧酒下肚,老人家醉态毕露,油光闪闪的老脸被酒精烧得通红,泪水涎液不住外淌,说话时快时慢,结结巴巴。望着他,我心急如焚,怕他酒后吐真言,落得和偷牛贼一样的下场。见我匆匆放碗,他用几乎转不动的舌头,断断续续说:“吃……吃啊!吃就要吃饱,人家淘神费力做出来,你不吃饱对不起主人家”。
主人也附和说:“嫌菜不好吗?怎么只吃一点点”。
部长真会劝酒,师傅最终被灌得酩酊大醉,果真酒后吐真言。他把充满酒臭的嘴放在主人耳边小声说:“科学院派人来买老和尚留下的书……我……我能卖吗?说没……没有,没有就没有,……他们没办法,等了三天才……才走。你,你别对外人说啊!我……我能卖吗?你说是不是。”
杨部长脑袋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只见他“是!是!哦!哦!”地不断点头。
饭后,给部长家趋吉避凶办法很快制定出来了。师傅用小竹签边剔牙,边向部长交待:正房向西转十五度,让箭错开中堂,对淮左边白虎的头。再把厕所从东迁到西,厨房从西迁到东。这样能保护好后面的龟头。动土还得选吉时,他叽哩咕噜掐指一算,后天午时三刻大吉大利。
办法虽简单,操办起来就够麻烦。部长得西边扒灶头挖厕所,东边填厕所垒灶头。这还不说,单把几间木结构房子抬起来向西转十五度,这工程就得三五十个大汉干两三天。
临走时,主人塞给师傅五十元钱。师傅死活不要,好像别人在侮辱他,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太小看人了,我是来挣钱的?要为挣钱,给我一千一万,我也不给你说,把我当朋友的话,就把钱拿回去。”
见师傅实在不收钱,部长赶忙叫女人开衣箱,拿出三十斤粮票,说:“出门在外,带在身上方便。”盛情难却,师傅只好将粮票和一捆上好烟叶收下。那时粮票卖元两多一斤,那捆叶子烟,师傅说要值五十多元。
夫妻俩把我们送上路,见主人真诚,师傅又回头告诫他们:“你们的后门开得太宽,又靠近龟头,只怕财源太旺,儿子儿孙守不住,补救的办法是再打三根钢钉,钉在门槛上,后门成了钢门。只进不出,财就守得住了。”
部长极聪明,一点就醒悟,连说:“对对!明天就办。”又关切地说:“要找人你们尽管在这一带找,有人找你们的麻烦,就提我的名字,他们都得规规矩矩”。
师傅边往褡裢塞烟,边说:“多谢部长,让你破费又照顾。”掉头又教训我:“吃了人家的饭,也不说声道谢,没学规矩。”
江湖最能锻炼人,跟师傅十多天,我就学会了说话。见地坝边晒的牛皮,想起乱棒打死的偷牛贼。赶忙笑着奉承杨部长:“打扰了,部长,你有了好钢门,又靠近龟头,别人的金子银水都会流到你家来,你一定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部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答道:“多谢,多谢”。
餐桌上忙着吃饭忘了怕,离开部长家我才胆颤心惊,走了好几里还不断回头望,怕部长一时醒悟,带着民兵从后追来。
直到拐上去县城大道,心里才踏实。问师傅:“这顿饭吃得不错呀,干嘛还要人家抬着房子转。”
“药贵才治病。”师傅酒劲没过,走路踉踉跄跄。不过,酒醉心明白,没忘记教训我:“吃那么快,没个吃相,饿死鬼投胎的呀。”
我没理会他的教训,仍没完没了地嘟咙:“我们又吃又拿,让人家花钱买罪受,一座好端端的房子东挖西补,抬着团团转,这叫什么呀!”
他连打几个饱嗝极不耐烦地教训我:“叫跑江湖!不动脑筋,还看不出门道。”显然是对我下海十多天,悟不出海湖玄机十分不满。
师傅说得对,对‘海湖’我确实不爱动脑筋。在我看来,‘跳海’‘不过是迫于生活,权宜之计。与我当科学家政治家的鸿鹄大志,相去十万八千里,为此动脑筋实在太不值。杨部长这顿饭,倒让我茅塞顿开,动起脑筋来。
我想:世上最强大,最让人恐惧的莫过于权势,疥猪癞狗依附了它,都会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但是与智慧较量,权势不一定尽占上风。世上权势最大的是天子,最低贱的是海哥,历史上海哥玩弄天子的就大有人在。
最有名的是秦朝徐福,老海哥向秦皇讨五百童男童女,无数金银财宝。漂洋过海求长生不老的仙药。结果始皇帝没当上神仙,他倒过起神仙般的日子来。
最风流的海哥当属临邛道士,假借给唐明皇找贵妃,去各地游山玩水。贵妃娘娘没找到,老海哥竟敢编故事蒙太上皇邀功请赏,哄得大诗人白乐天也写诗替他捧场。
惹大祸的海哥是北宋末年的郭京,老前辈向钦宗皇帝打包票,请天兵天将守汴京。结果金兵一到,他卷帐就跑,害得大宋丢掉半壁江山,百万民众,满朝文武,和两个皇帝。
海湖前辈轰轰烈烈、名留青史。我既涉海湖,一定要好好向他们学习,用智慧斗权势,磨练成出类拔萃的顶尖海哥。师傅说得好,海湖是广阔天地,这里是大有作为的。竟管世道沧桑,海湖也会像古代百业一样消亡。但作为末代江湖,我不能自暴自弃,命运既安排我吃这碗饭,就一定要向徐福、郭京等老前辈学习,耍天子弄顽臣。再一次将海湖事业发扬光大。
立志海湖,就得专心致志,牢记师傅传的各种本领。海湖功夫是智慧组合,只能心会,不可言传。我一定要细心参悟,磨练自已,在海湖青史留名。
那天逢红光公社赶集,市面情况不明朗,不敢到集市上做生意,只好在远离集市的路边摆地摊。我把写有测字算命的红纸铺在地上,又给师傅搬来一个大石头当凳坐。一切就绪,就听路人说,前面路边又倒下了母子俩。那年月饿死路旁的,比比皆是。从旁边走过,我都把脸掉开,尽量不让那些痛苦恐怖的形象留在记忆里。这次听说是母子两同时倒毙,母亲还很年轻,鬼使神差地就跑过去看。
母亲确实年轻,二十来岁。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脸庞又绿又亮,肿得浑圆,眼睛挤成一条细线,即使死不瞑目,又难觑开一点点,哪里还有少妇的风韵——吓得我不敢细看。婴儿伏在她身上,头颅出奇地大,两额上蓝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母亲将他紧紧揽在怀里,至死也没松开。不过,小孩没死,小头颅连动几下没抬起来,放在母亲乳房上的手指不断痉挛。直到我离开,小家伙还在轻轻挣扎,死也不肯断气,。
从那以后那张肿胀发绿的少妇面孔,和小家伙布满青筋的大脑袋,在我脑子里生了根,总也抹不掉。几十年后餐桌丰盛了,见青年人随手倒掉剩菜剩饭,我就想起这对母子。粮食在我的眼里,不是值多少钱,而是和生命紧系在一起。
在师傅眼里,我比前面几个师兄有灵性,给我传授江湖学问,也成了他的乐趣。无论在饭馆旅店,赶集途中,只要有空。总要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江湖知识。如‘跳海’的避讳,海话的来由等等。说到海话,他说,外人听来杂乱无序,是海哥随意编造,其实每一句都话都出之有因。比如,吃饭为什么不说吃饭,说‘抿粉子’他说:饭犯同音,跑江湖最怕犯,无论犯案犯事就要吃官司挨板子。所以,逢犯的音就必忌,‘饭’就要叫‘粉子’。黑道朋友更怕‘犯’,他们犯了要杀头,所以把饭也叫‘粉子’,区别在于黑道吃饭叫‘造粉子’,海湖吃饭叫‘抿粉子’,相比之下,海湖就文雅多了。“
师父给人算命十拿九稳,让雇主口服心服。但很少用天干地支给自己推算。江湖上滚打一生,总能趋吉避凶,转危为安,凭的不是阴阳八卦,而是凭自己的世故老练的沉着机警,和超常的应变能力。他常告诫我,遇事千万不要慌,只要沉着应对,天大的难事,都能找到解药。对此,他常以自己的行动给我示范。
算命摊子不能摆得太早,摆早了,赶集人忙着办正事,没闲情关顾你。师傅每天早起,总是收拾整洁后,握着长烟杆,到茶馆喝茶。不露声色坐在角落里,听茶客们交谈。喝早茶的闲散人多,都有显示自己消息灵通的交谈欲,从他们的七嘴八舌中,师傅很快就摸清当地治安管控层度。形势宽松就在集市上摆摊做生意,管控严紧就到偏远地方,偷偷摸摸摆地摊。尽管还如此,翻船的事也经常发生。
赶溜溜场那天,按师傅据形势判断,可以摆摊做生意。便租一副桌凳,在街边摆算命摊子。一个上午下来果然没人找事,收入也还过得去。就在我们准备收摊子时,当地治保主任上街溜达,见老人家神态自若地,在给人算命批八字,气就不打一处来。走到桌前,横眉怒眼地打量师父。见这劲仗,几个等算命的当地人悄悄躲开了。
‘凡鹰眼视人,神疑色厉之辈登堂,非找事衙役,即寻衅恶棍……’这是‘惊门’秘笈上的箴言。这家伙桌前虽一言不发,我和师父都明白,来者决非善类。看师父眼色,我不动声色地退到不远处。
“哪里来的? ”  狗家伙敲着桌子恶狠狠地着问师傅
“洪桂县。”
“哄鬼!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骗人也敢骗到我这里,知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治保主任,明白吗!”
治保主任——我们的死对头。官不大权大,落在他手里,打骂由他,轻则训一顿,重则打一顿再送公安局。和他们交手绝不能掉以轻心。
“明白了,明白了!主任,我是过路的,钱用完了,顺便挣几个小钱做路费。” 师傅不温不火慢慢应对。
“过路的!现在是啥子社会?不好好在家劳动,出来东流西窜,还敢搞迷信活动骗人,看你活得不耐烦了……”凶恶的眼睛,在师傅身上扫来扫去。
“好!好!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这就走”。师傅装得谦卑老实,边认错边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任地头蛇装腔作势过官隐。当务之急是摆脱纠缠,溜之大吉。
“东西给我放下,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会算,能算到今天会栽在我手里吗!嘿!嘿!”—声阴险狞笑,治保主任继续吼道:“没我给说清楚你敢给我挪半步。说,这几年干过什么坏事,给老子老老实实交代”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什么坏事呢。”师父放下手中纸笔。
“东流西窜算命骗钱,还不是坏事!算命算了几年?”
“五六十年了。”
“干些啥子?”
“啥子都没干,就摸骨看相,测字算命,批八字掩关煞”。 师父不卑不亢地回答。
“算命是真是假?你干的这些是不是骗人?给我说清楚”。
“算命是学问,你真他就真,你假他就假。”
“谁信你的?今天就给老子算一卦,”见师父仙风道骨,镇静自若。小子左右看看,语气缓和了,小声说:“准了,放你走,算不准就那里也别想去了。”
师傅已明白了,这小子既想耍威风,又想白算命——“好吧!你说算什么。”他坦然坐下,摆开算命架势。——我暗暗窃喜,小子自不量力,老江湖前耍花招,叫你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
“在这里站着干啥子! 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做活路!。”见几个农民在旁围观,治保主任先把他们撵走;“
农民讪讪离去,他想想才迟迟疑疑地说:“算了,不算命了,测个字吧。”
“也行,测什么字。”
“姦。”“
“这小子古怪,怎么想到这个字。”——我在一边暗想。
“哦——”师傅觑他一眼,铺开事先准备的好纸,在桌上边写边说:“这字好,三女为姦……”
治保主任左右看看,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又改口说:“错了。不是这个‘姦’,是大小‘尖’。”然后转身把别人撵走。
师傅只得又端端正正另写一个‘尖’字,仔细端详一阵,慢慢说:“尖’字上小下大,是个是个推不倒撬不翻,根基稳的字。这字要应在你的官上,主你官运亨通,先当小官后当大官,官越做越大。越做越稳,当官……””
小子满面红光,越听越得意,不过他还是装腔作势地喝住师傅:“我们是干部,不准叫官——”
心神不定,说话顾忌。我也看出,表面骄横,心中有鬼,宜踩不宜捧。师傅果然变招,将 ‘尖’字重新审视一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说:“唉!这个‘尖’字应在官上是个好字,应在干部身上就有些不妥。你看,这字上面是个‘小’,说明你是个小干部,下面是‘大’字,看来有个大干部在下拱你。你想,你压得住大干部吗?大干部能安逸你?” 师傅抬头觑一眼治保主任,慢慢接着说: “按字推断,应该是有个大干部天天都在想整你。按伏羲八卦方位图讲,官在南,属阳,干部在北,属阴。官光明正大,干部阴谋诡计多,好整人计算人……”
看治保主任魂不守舍,痴痴傻傻笑,师傅又说:“官属阳,女人属阴,阴阳和谐,所以当官的一般夫妇关系都处得好。干部属阴,遇女人两阴相克,就要倒霉,所以才有那么多干部栽在女人身上。从字看,你恐怕也难逃这一关……”觑一眼浑身不自在的治保主任,师傅摇摇头接着说:“下面的话有些不好听。你想听我才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说罢,把头掉向一边,迟迟疑疑地打住了话头。
“说吧!没什么。”嘴还硬,声音却软了。
“你看,”师傅指着‘尖’字说:“从字形看,这字暗藏杀机,是个凶险的字。下面的‘大’字,是批斗会的大台子,上面的‘小’字就是你站在台上,小字的两点么,是你的耳朵,你再看,耳朵都被斗得趴下了,你想斗得有好凶!”
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有的干部今天是好同志,明天就揪上台,打得鼻青脸肿成了敌人。这让领导不顺眼或有问题的人,时刻担惊受怕。
傻小子彻底被镇服,苦涩地笑笑,悄声问师傅:“先生你看,这灾难化解得了么?”
师傅又认认真真端详他一番:“从你的面相看,你这场灾难属运不属命,运是可以化解的。相书上说:‘鼻梁直,鼻尖正,为人正直。鼻梁低,鼻头尖,为人灵巧,办事圆滑。’你的事坏就坏在为人灵巧,办事圆滑上。”
“啊——”
看他心不守舍,师傅接着说:“‘万法唯心造’,只要心术端正,不整人害人,自然会消灾消难。也就是说,‘善得福报’多做善事甚么灾祸都可以化解。……”
师傅的教训,治保主任除 “是!是!是!”地答应,已无话可说。末后,师傅说:“算命不能把话说尽,只能点到为止。剩下的你自己回去想吧!”
“当然,当然!” 治保主任精神来了,忙不迭地答应。见师傅收拾纸笔要走,又赶忙讨好说:“这里整座场都该我管,时间还早,你就再摆一会吧。我不管是没人为难你的。”
离开溜溜场,师傅在路上告诉我,‘惊门’功夫,首先是察言观色,弄清他心里想什么,才下‘托’(施手段)。这小子随口说‘姦’,必定有偷人养汉的事纠结在心。大街上怕抠底。才随口改‘尖’。师傅又说:“抓住了他心里的‘姦’,别说他再用‘尖’来辩,就使尽浑身解数,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用女人套他,肯定句句都让这小子胆颤心惊。”
为让我尽早独立生活,师傅对我的培训抓得很紧。酒余饭后,睡前途中,总要背些‘惊门’秘诀教我,如:“年轻女子上门,若姊妹同行,嘻嘻哈哈,连讲带笑者,非怀春少女即出墙红杏。若单人独行,言语谨慎,必是谈婚论嫁,疑虑不决。”又如:“男子上门,志气轩昂,袒胸露臂,高谈宏辩者,非军政之徒,定捞家之辈(有势力者)。需谨慎对待,恐失言招祸。”等等,让我一一熟记在心。
有许多当时不用的算命技巧,怕自己死后失传,师傅也翻出来传给我。比如:抽签算命时,需备一本诗配画的小册子,每篇寓意不同的吉凶祸福。算命时配合卦签,随手一翻,要什么就是什么。往往令顾客深惊服不已。师傅说:“奥妙在于,书的每页边缘,都剪有外人察觉不到的小缺口,算命先生暗记在心,用手一摸,自然要什么,就翻什么”
师傅也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如背六十花甲,五行生克,及一些糊里糊涂的推演口诀,说这是基本功,得死记硬背。不过,他也说,这些是死学问,只能用来应付场面。稍为识字的人,买本‘文王神课’之类的书看看就会,这本事只能在家,自己哄自己,跑江湖混不到饭吃。他也说,只有周易经传,阴阳八卦,紫薇斗数,是正经学问,行医做官,都用得上,但只可与有学问的人交谈。跑江湖挂在嘴上卖弄可以,用它也混不到饭吃。
他语重心长地说, ‘惊门’秘传的书叫“玄关”,里面尽写察言观色,设局下套的手段。好人看了变奸诈,坏人看了更歹毒。所以,该书首页就警告读者:“不是吾徒,休翻此书”。还说,世面流传的 “玄关”多是伪著。只有他存放在女儿家的是真传。还说我有慧根有文化,有机会要把这书传给我。跳海越来越难,他很担忧,怕这行到他这代失传。
师傅更注重培养我的江湖品德,但从不枯燥地说教,而是讲些生动活泼的小故事,让我体味。
赶三元场那天,途中想起一件成年往事,他说;这镇上曾有个 ‘李烂龙’。 是抓拿骗吃,惹是生非,人见人怕的无赖。对寡母却至孝,尽管家里穷得常揭不开锅,弄到好吃的总要先孝敬母亲。老娘脾气极坏,稍不如意对他非打即骂。‘烂龙’两口子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二策。有次挨骂回应一句,气得老娘给他两个嘴巴,拄着棍子颤威威地上街,到人家屋檐坐着,逢人就哭述她的不幸,任‘烂龙’怎么劝也不回家,誓言死在外面,也不回去跟他们一起过了。急得‘烂龙’,带着婆娘当街给老娘跪下认错赔罪。这事后来传得很远,不但没人笑话他,反而更敬他。受过他欺负的人,有的还叫娃娃向他学。师傅赞赏地说:“世无完人,人都有短处,只要在家孝父母,出门讲义气,干点这样那样的事,江湖都不算大过,就是条汉子。”
他接着说:“江湖先重品德,其次才重本领。过去的袍哥舵爷(帮派老大)无论浑水(绿林好汉)还是清水(世俗社会)我的朋友都多。个个都重情义,明是非,讲道理,以德服人。不然,下面的兄弟伙怎肯服他,跟他出生入死?”
我说:“现在尽把人家袍哥舵爷说成土匪头子,又歪又恶,蛮横霸道,对兄弟们凶残恶毒,非打即杀……”
      “土匪头子,土匪头子也没现在当官的坏。无情无义,蛇蝎心肠,不信天地鬼神,什么坏事都敢干。过去的江湖,藏龙卧虎,这样的人当大哥,那个跟他混?土匪头子也比现在的干部懂善恶,讲良心讲义气……”
       老人除了烟酒,再没其它嗜好。喝酒很斯文,像农村老学究。下酒菜也不挑剔,几粒炒黄豆,半块豆腐干,都很称意。几口烧酒下肚,脸上浮出红光,话就多起来,但从不胡说八道。浓缩在头脑里的往事。便东鳞西爪地翻出来讲给我听。有的生动有趣,有的寓意深刻。我是说吃饭就忘掉一切的人。听他讲故事,端着碗我又忘了吃饭。为了培养酒伴,他给我讲了许多喝酒的好处。常唠叨:“酒壮英雄胆,饭胀傻老三”。上餐桌就叫我多喝酒少吃饭。但直到分手,我也没学会多喝,这让他非常失望。我也深感内疚,假如我能和他一样,喝得满脸通红,端着碗结结巴巴说醉话,一定能给孤独的老人增添不少快乐。
有次见我匆匆扒完饭,傻呼呼地坐在一旁看他喝酒,顺手将酒碗递给我,说:“来,喝一口”。
酒这东西,看起清澈明亮,进口又苦又辣,既不解渴又不饱肚子,喝时没好味道,发作起来更难受,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总离不得?端起酒碗就眼睛明亮,舒心惬意。
      接过他递来的酒,我愁眉苦脸呷一口,他笑着问:“味道如何?”
      “和你喝到的,绝不相同”。
       嘿嘿!”他笑道:“说得好,人生如喝酒,同样的酒,不同的人喝出不同的味道。会喝,劣酒也有甜味。不会喝,美酒也苦辣。人就是这样,会过日子,再苦也开心,不会过,给你好日子也愁苦。海哥么,什么样的日子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仅看表面,师傅是干瘪猥琐的糟老头,其实那张令人厌恶的臭皮囊里,包裹着一个智慧非凡的灵魂,他集善良阴险,诙谐严肃,诚实刁滑于一身,玩各种性格,如武林高手玩十八般兵器,件件应手,该狠毒时狠毒,该刁钻时刁钻,该善良时善良,比善人更善,比歹徒更毒。
为让我早日独立生活,他好脱身去云南。我连口咎子(算命术语)都翻不转,就逼我坐在他的位子上,给人断吉凶祸福。他在一边压阵,关键时给我提示一两句。见我说话急促,沉不住气,事后调教我:“不要与人家抢话说,只能说半句留半句,看定对方脸色变化,明白他想什么才慢慢说完。这叫:‘有问宜缓答,无语少先声’。”
       至于说话技巧,他教我:“说话要‘虚中带实,实中带虚’不可一味虚说,让人觉得你没本事,空话哄人。也不能句句坐实,到头来难以挽回”。
         我有慧根,又有师傅这样的高手调教,技艺自然进步快,二十多天后,便能独自坐在路边,对顾客说三道四。虽然有时说得牛头不对马嘴,被驳得结结巴巴。但砸摊子撵人的事,一次也没发生。不过,师傅对我的进步仍不太满意,给的评语是:“装神弄鬼可以,随机应变不足”。 



评论专区

进生2014-11-20发表
这个算命老师傅,可惜不能长寿至今,否则,前途无量啊。哪一类领导不能被他调教?
高志森2014-11-20发表
进生先生: 谢谢你对拙文的关注。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