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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生记》第四章 难兄难弟
作者:高志森  发布日期:2013-05-26 02:00:00  浏览次数: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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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险恶,福祸难料。海哥比常人更敬畏天命。也有更多的忌讳,比如:不能站在床上穿裤子,不能踩别人的鞋,清晨不能说精、光、倒、塌、犯、五个字,要说也得用海话避开。还有:路途若遇接亲的队伍,是倒霉事,必须往地上吐唾沫化解。相反,若碰上出殡送葬定是好兆头。

说迷信也好,巧合也好,总之有时相当灵验。赶水津关那天,出门就遇上大出殡,死的像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后来看,那天确实是我命运转折的好日子。

水津关是遐尔闻名的水陆大码头,那年头和其它集镇一样,店铺十有九关门。但逢场赶集,仍十分热闹。春耕开始了,领导们忙于抓生产,阶级斗争自然暂放一边。只要猫打盹,耗子就敢出洞。我们又敢公开在街头摆摊算命了。

运气不错,小半天挣了二十多元钱,师傅不贪心,看看差不多,就早早收摊,去茶馆喝茶。老人爱清静,进茶馆总到人少的后堂。师徒俩穿过前厅往后走时,一个敦实的小伙子,从座位上一撑跳起,拦住师傅高叫:“师伯”。

“啊,铁头,啥时到的”。

“昨天,您老坐”。铁头又拉椅子又让坐,还直着脖子往里喊:“拿两碗来”。

师傅略一停顿,轻轻说:“到后头”!边说边往里走。

在后堂刚坐下,我的钱还没掏出来,铁头已将茶钱塞进茶倌的围裾。茶倌拖长一声:“茶钱已会”。冲上茶走了。

我忙说:“谢茶啰!”

铁头笑笑:“不是外人,别客气。”

师傅只顾划火柴点烟,砸叭儿几口后,慢悠悠问:“师傅呢?”

“上月回家,还没出来”。

“这是胡师哥”。师傅介绍了哥说,又介绍我:“柳林,你的新师弟”。

“师哥,招呼了”。我赶忙站起拱手。

“招呼了。”他也对我抱抱手。

师哥腰圆背厚,面阔口方,中等身材。贼溜乱转的眼睛,看不出是憨厚还是狡诈。估摸小子是卖打药的,壮实的身板,紫铜色的皮肤,就是卖狗皮膏药的活广告。与师傅关系不一般,廿多岁的小伙子,说话朴直风趣,在老头前挤眉眨眼,无拘无束。表情不外露的师傅,也被他逗得嘿嘿笑。

师哥果真是卖打药的。趁他出去买烟,师傅说,小子本名胡沏,跳‘皮门’。场子上常表演头顶开砖工夫,江湖朋友捧场,都叫他‘胡铁头’。他师傅是耍枪弄棒,下海几十年的老江湖。侠义正直与师傅情义相投,一文一武,是交结多年的异姓兄弟。师傅还说,师徒俩无论拳脚,还是海湖功夫都十分了得,江湖上声望极高,人人敬仰。

“啊!对了,”他想了想说:“我走后,你就跟他们跳,怎样?”

师哥刁着烟回来了,顺手扔包给我。我退给他,说:“不会”。

“不会?”他好奇地看着我。“拿着,别客气,哪有海哥不抽烟的!”

师傅问他:“师傅有消息吗?”

“没有,看样子一下出不来,听说这次回去,又捆到公社斗了好几天”。

后来师傅告诉我,铁头的师傅姓曾,祖上是镖行镖师。满清末年镖行关门,改行‘下海’卖打药,到他师傅已三代‘跳海’。家中无田无地,土改时划为贫农成份。农会主席跟他有过节,说他长期在外跑,可能是特务。又送他顶反革命的帽子戴上。不会种庄稼,不会过日子,家中一贫如洗,十七八岁的女儿穷得没一条像样的裤子。抽空出来混点油盐钱,回去又不免遭捆打斗争。虽说是拳师,天天挨打,也十分难受。

师傅问铁头:“这两天跳什么?”

小子说:“一个人大棚没法跳,冷缠又没劲,歇了几天,饭钱都快没有了”。说着,贼溜溜的眼睛转起来,笑眯眯地对师傅说:“趁街上还有人,我约师弟去跳一棚,怎样? ”

“跳什么?”

他一噘嘴,顺方向看去,后屋檐下,晒着半簸箕茶脚子。茶客喝茶后,剩下的残茶剩水直接倒进阴沟,容易堵塞下水道,店家用竹筛将茶叶沥出来晒干,当地人叫它茶脚子。晒干后可用来生炉子,装枕头还有提神明目的功效。这小子打它的什么主意。师傅觑了一眼,只抿嘴笑笑。

别看铁头长得五大三粗,干偷鸡摸狗的事,照样利索。趁无人注意跳过去,眨眼工夫将半挎包茶脚子装来。先低头挑出里面的烟头火柴棍之类的杂物。上面陪师傅说话,下面用手在挎包里搓。估计搓得差不多,才和师傅打声招呼,带着我出去了。

集市上人未散尽,抓紧时间,租一张门板两条长凳,在街边支起摊子。铺上白纸后,倒出少许茶叶。搓过的茶脚子,叶片卷曲,颜色加深,与晒在簸箕里的已不大相同。

师哥卖打药,海湖属‘皮门’,我们算命属‘惊门,’两门之间,除了他不卖真药,我们不说真话外。两者再无相同之处,看着摊子上的茶脚子,我纳闷:“小子玩的什么?”

倒出茶脚子,摊前围过来四五个人。想必是闲人,莫名其妙看一阵又不走。有个多嘴:“这就是茶叶嘛!”

“不是茶叶,是啥。这都没见过。”另一个自作聪明接过去。跑江湖就得有人帮闲。师哥赶忙接过话,夸他们:“对,你们真有眼力,这确实是茶。我们从山东来,一路上好多人看了都认不得,你们真行,一看就知道”。

师哥开始说得很轻,像与人闲聊,眼看又来三四个人,于是他清清嗓子,眼珠一瞪,猛然吼道:“对,这是茶,但茶有茶不同,花有几样红。这不是一般茶——”声音之大,显然要让几十步外、街头巷尾的人听得见。但把摊前的人都吓一大跳。

“——你们谁见过这样的茶,我敢保证,别说你们,就是你们的祖人、先人,爷爷、老子都没见过。就是我,以前也只是听说,今年才第一次见到——”

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吆喝,又围过来十几人。师哥继续吼道:“——它产在哪里?产在东海蒙顶山,长在人爬不上,鸟飞不到的山顶,天下就那十几窝,是皇帝老爷祭天用的贡茶。每年摘下,装进青花瓷坛,打上封条,派队伍一路护送到京,过州州官拜,过府府官迎,他们别说吃,连看都不淮看一眼。除皇帝老子,慈喜太后祭天后尝一两口,谁也不敢享用”。

摊前听师哥海吹的人越聚越多。任师哥不说则已,一说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皇帝老子的脑壳为啥那样灵光,能管国家大事,就是天天喝这样的茶。……烹茶太监用头年收藏的雪水,加冰糖、银耳烹煮……现在解放了,有共产党毛主席的好领导,我们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过去没听过的,今天你们听到了。过去没见过的,今天你们见到了。过去只有地主资本家才能享用的,今天我们劳动人民也要享用了……”。

师哥外似憨粗,内实机灵。一张嘴竟能将当时流行的的政治套话,和江湖套话天衣无缝地揉合一起,连说十多分钟,没一句重复,而且越说越上劲。人也越围越多,摊子也愈来愈厚实。

“——刚才一位同志问我,老兄,你说了半天,我们仍不明白,摊子上倒底摆的啥东西?问得好,我明白告诉大家,这确实是茶。但不是一般的茶,是蒙顶白茶,你们只知道有花茶素茶、龙井茶、武夷茶、碧螺春、祈红茶、沱茶洑茶,红茶绿茶黑茶,对不对?谁见过皇帝祭天的白茶……。”

声音本渐渐低下去,见摊前有人交头接耳,又猛然提高音量,吓得人家赶忙停止交谈,抬头看着他。

“——何谓蒙顶白茶,请大家注意,这茶有几大特点,这里明白告诉大家,大家请记清楚,以后再有人来卖蒙顶山白茶,你们就不难分出真假——这茶泡开没有颜色,进口没有味道,不浑汤,不涩口”。(说了半天,就这两句是真话。)

“——会喝茶的,能品出淡淡的清香,不会喝的,只能喝出白开水味,所以叫白茶,要是不相信,可以当场试验。用鲜开水泡十分钟,汤色仍像白开水一样明净透亮……早晚用鲜开水冲泡,有银耳的,加银耳。有冰糖的,加冰糖。早吃一口眼睛明亮,晚吃一口活精壮阳。能治男同志夜梦遗精滑精,女同志红崩白带,差前错后。连吃三天,三天内见效”。

师哥的铿铿锵锵江湖话,让所有在场的的观众精神振奋,喜笑颜开。随后他又放低嗓门给大家解释。这茶是给我们县委书记带回去的,路过贵地,盘缠用尽,只好忍痛割爱,拿一点出来,供献给大家。指着摊子上一小堆茶叶,突然提高音量抱歉地说:“东西不多,要买要带,请淮备好零钱。一元一包,卖完为止”。

话音刚落,喊要声四起,我收钱,他包茶。最后把挎包里的统统倒出来。转眼工夫,半挎包茶脚子,卖了三十多元钱。我把钱理好交给他。他抽了两元钱说买烟,馀下的叫我保管,晚上开销。

茶馆喝足茶水,师徒三人收拾好行当,晚饭选在当地最有名气的云水楼。

大酒楼坐落在大街尽头,临江而建,尽管气数已尽,鹤立鸡群的雄伟建筑,任使人遥想它当年的煊赫与霸气。酒楼已更名红旗食堂,时运不佳,红旗灰头土脸,门庭冷落,倍显悲凉。——那时刚使用粮票,许多农民连粮票都没见过,何况除了粮票还要钱,乡下人那进得起食堂。

直到空无一人的后堂,我们选了付临江的坐头。大酒楼凋敝破败并不影响我们的心情。相反,远眺烟波浩淼的蒙江,倒使我想起浔阳楼题反诗的宋江,睥睨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

能叫上桌的菜,只有麻渍胡豆和煮菜头。江湖聚会,菜不计较,酒却不能少,我花高价弄来两斤老烧酒。

师傅喝酒像乡村老学究,端起酒碗总是先慢慢把玩一阵,才徐徐进口。无论什么菜,只是夹一点,慢慢放进口轻轻咂。师哥就不一样,端起碗就咕嘟嘟几大口,吃菜也没吃相,筷子像螃蟹的大鳌,不管什么菜,夹着就一大箸,流汤滴水,拖进嘴。放下碗抹抹嘴,就口无遮拦,连当时要砍头的话,也把嘴放在师傅的耳朵上,胡吹乱侃。叔侄两风度不一,却都喝得舒展开怀。酒桌上我是陪场,不过看二人喝得面红耳赤,醉话连连,心中也十分惬意。

直到掌灯时分,两人都天晕地转时,才打住话头,师傅这才结结巴巴地问我:“想不想,跟……师哥跳……‘皮门’嘛?”

相识数小时,师哥在我心中,由一介鲁夫,变成本领高强,古道热肠的江湖好汉。我从小仰慕江湖豪杰,能跟他闯荡天下哪能不热心?

师傅足智多谋,侠肝义胆,世故老练,跟他云游四海,正如郑老英雄所说,不是天仙也是地仙。尽管他说要去云南,我若死缠不放,老头心软,还是要带我走的。只是算命要成天装斯文老练,是姜子牙,鬼谷子,或师傅这样干老头干的职业。年轻人哪有耐心坐在挂摊前,慢条斯理,装神弄鬼哄人。别人看算命轻松,我却认为受罪。怕老年人小气,不好对他明说,只好说:“师傅,听你的,你怎样安排都行”。

师傅这才醉眼蒙胧地对师哥说:有朋友在云南外边等他,那边说好只去他一人,带我恐怕不方便。我刚下海,还找不到饭吃,走后叫他带我一段时间。

“您老不要多说,你的话我明白。师弟交给我,你放心去。保证我有吃的,他就有吃的”。说完,端起碗和师傅碰碰,一咕噜干掉剩下的半碗酒。

躺在旅店床上,师傅把师哥叫到床前,掏出一卷钱递他:“把这钱带给你师傅,到那边安顿下来再给你们写信”。

“算了吧,您老要上路,多带点在身上方便”。

“我啥时候缺过钱?拿着”。

“您老的情,我替师傅领了,穷家富路,还是多带点在身上好”。

师傅沉下脸:“叫你拿着给我就拿着,你小子敢在我面前油腔滑调。谁要你领情,再不拿好,我烟杆要打人了。”

师傅曾隐约向我透露,他是应约去缅甸的,情况不明,才不敢带我,怕误了我的前程。

是我拖累了师傅,让他迟迟不能动身。安排好我后的第二天他就上路了。像父母出远门,安排家中子女一样,他絮絮叨叨直教我到半夜,说师哥侠义豪爽,功夫到家,要我好好跟他学。还说跑江湖‘跟师莫如访友’,广交朋友,本事才全面。他知道我喜爱拳打脚踢的‘皮门 ’,但叫我别忘了‘惊门’功夫。‘惊门’为海湖之首,两手空空走遍天下,越老越吃香。里面的阴阳八卦,五行生克,及审时度势,察颜观色的本事,都是正经学问。为人处世,当官行医都用得上。

又说:江湖藏龙卧虎、英雄辈出。开国皇帝就出好几个,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都精通江湖或出身江湖,文官武将就更多了。还说我读过书,有学问,江湖磨练一番,学到真本事,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还告诫我,跑江湖要存天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做,谋财不能害命。即使恶人也不能害他的命,自有天理国法惩治。有钱有势的人选阴宅阳宅,是今生作威作福嫌不够,还想来世享福。这类人找上门来可放开手脚收拾,怎么都不罪过。求指引发财的人,都是傻瓜,只有让他们多掏钱,头脑才会清醒。

最后,老人家无可奈何地说,他带徒弟个个都有始有终,只有我带到半路就丢开,有些放心不下。但又接着说:“好好跟着师哥,你天份高,很快就能操练出来”。

师傅婆婆妈妈絮叨,只不过是对我放心不下。我则像被剜掉心一样空虚难受。老人家是我的再造父母,一个多月来,对我精心培养,姑息娇宠,百倍呵护,费尽心血。我不但没按江湖规矩孝敬他,反而常惹他生气。特别是早晨,他睡不着,我睡不醒,总让他叫得发火才起床。有次叫醒我,他就去茶馆喝茶等我上路。等了半天人没来,回旅店一看,我还在蒙头大睡,气得老头一把拉开被子,用烟杆给我一顿好揍。此时想起,又内疚又惭愧。

清晨,我最后一次替他背着褡裢去汽车站。天色微明,路上还没行人。静寂的小街上,只有我俩的脚步声。视情义为生命的江湖汉子,绝不把恩义挂在嘴上,一路上我们无话可说。快到车站时,我才问:“师傅,我们还能见面吗?”

“看缘份。”他又默默走着。

江湖朋友朝聚夕分,拱手相别,一句‘后会’便了结缘分。与师傅分手我却通宵难眠,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老人家了。都是无根浮萍,何况老人风烛残年,远走他乡,断线风筝何处找寻。大恩大德无从报答,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等他上了车,递包给他时,才将满腔深情悲意,凝聚在心,叫声:“师傅,保重”。

他微微一笑,满意地点点头,答道:“吉人天相,好自为之。”

我站在公路边,直望着那辆破得快散架的汽车,在飞扬的尘土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好久好久,我才默默往回走。

世人多以高官显爵,出人头地者为能人。其实这不过是机遇偏爱,让小人得志,竖子成名。在我眼里,不过是狗屎一堆,更别说仰羡。让我敬仰的英雄,只有师傅这样,侠肝义胆,智勇双全,凭功夫智慧,藐视社会,逍遥天下者。师傅传给我的不仅是谋生技能,更是视险恶如儿戏的智慧,以及胸怀宽阔,藐视权贵的品质。

师傅走了,带不走的是我对江湖前辈无限的感激和敬意。在我行将灭顶时,是师傅扶我走出困境。是他的言传身教,我才有了坚强的翅膀。在后来多灾多难的几十年中,快乐平安,不屈不挠地翱翔到今日。世人不齿江湖,在我心中,却是值得终身顶礼膜拜的圣地。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师傅,而且音信全无。我们萍水相逢,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他常教我,跑江湖施恩不望报,我真没报答他,连感激话也没说一句。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师傅的恩情和他的教导,我将永世不忘,铭记再心、。

或许是我天生就该吃江湖饭,或许是命运对我公平。在此之前,虽连连倒霉,下海就时来运转。首先,培养我的师傅、师哥都是海湖顶级高手。师傅不用说,师哥出身海湖世家,海湖八大门头,全装在心里。不仅精力旺盛,扯圈子卖打药无人匹敌。而且胆大心细,红黑两道都能应对裕如,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他们一起我过得无忧无虑,轻松坦然。

‘皮门’生意千变万化,海哥只拣合适的做。我俩最先跳的是‘狗皮膏药’。‘狗皮膏药’名声极坏,卖‘狗皮膏药’是吹牛行骗的代名词。这药有多坑人,没有用过的人是难以想象。一般人认为,最多是骗钱不治病。其实远不止这些,膏药用桐油、松香、锅烟熬制。热了就稀,凉了就硬,用时微火烤开,趁热往病家肉皮上一贴,烫得人家叫爹骂娘。揭下来时,像卤肉店用松香拔猪毛,汗毛肉皮撕下一大片。晚上事更多,被窝热,膏药化,不是脏床单,就是污被子,那年头没有洗洁精,谁也洗不下来,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女人用小刀慢慢刮。有时晚上贴在丈夫肚皮上,天亮后又从妻子屁股上揭下来。

病家有多苦,师哥管不着。俗话说:‘说穿的鬼不害人’,摊子上一站,师哥就开门见山告诉大家:“我们是卖狗皮膏药的。”他轻言细语向大家解释,因为我们的狗皮膏药好,包医百病,才有那么多人假冒我们的狗皮膏药,损害了狗皮膏药的名誉。他要大家相信,别人卖的都是假狗皮膏药,只有我们的是真狗皮膏药。今天大家运气好,活该有缘,才遇上我们。他还向大家解释,‘膏药都是一张,各家熬炼不同’,别人卖假药,骗钱不治病。我们是真正的大内秘方,少林真传。用龟胶、海马、麝香、鹿茸、虎骨熬制。能治跌打损伤,拧闪歪挫,风湿麻木,腰膝酸软,伤风咳嗽,跑阳盗汗,遗精滑精,阳萎早泄等等。天下有百病,他能治千种。怕你不信,还对天赌咒发誓。不过,粗听是骂他自己,细听,全是骂别人。

要让观众相信自己,师哥总要在场子上现身说法,教山民们怎样帖膏药,才能将药性发挥到最佳效果。一两百人的场子上,扭胳膊闪腰的有的是,随便叫一个出来免费试验。告诉人家,病治好了,一定要他帮他传名。说完抽出一张膏药,让享受免费治疗者,当众退裤子,露出半截屁股,这才边拍那高翘的屁股,边宣传自己的膏药。然后将烤得滚烫的膏药‘啪’的一声,贴在人家肉皮上,使劲揉揉,再重重一巴掌,大吼一声“包好”。

看病家烫得咬牙皱眉的样子,我在一边幸灾乐祸地暗叫:“包你好罪受”。

除狗皮膏药之外,我们还卖其它膏丸丹散,但无论什么药,治什么病,师哥总向人家保证,三天内见效,三天不见效,到这里来砸他的摊子。就为这句话,害得我们不敢在同一个地方连呆三天。扛着行头把式,天天换地方,走得越远越安全。

这就苦了我,跟师傅只背个装笔墨纸砚的小包,一路观山望水,走得轻松潇洒。师哥是卖打药的、刀枪剑棍,行头把式一大堆,再加各种小道具,少说也有八九十斤。他是练武的,这点重量对他来说无所谓,出门就健步如飞,我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我也不能空手走,每天上路,行头都分两捆。他拿大的,小的留给我。就这样也不行,压得我肩背又酸痛,腿脚无力,迈不开步。他只得将各种行头一件件往自己身上加,捱到终点,我几乎两手空空。他力大如牛,从不计较,最多骂我一句:“婆娘都不如”。不过,半个月后,我也练出一双铁脚板和一身好力气。

每天东流西窜几十里,途中师哥的口闲不住,便点点滴滴给传我江湖典故和“皮门”生意经。他说‘皮门’从前只是扯把式,卖打药,耍魔术,玩杂技,现在复杂多了,除了真东西不卖,什么都卖。

“药呢?药也全假”。

“不,药引子是真的。海哥的药只要不死人,都算好药”。

他还讲:‘皮门’生意宽,甚么都卖。但路子只有三条(三种做生意的方式),即:大棚,清棚,冷棚又叫冷缠。大棚就是在开阔地,或耍把式或玩魔术,聚拢一圈人,然后卖打药或杂七杂八的东西。清棚要文雅些,在街边支个小摊子,吆喝着做买卖,水津关卖蒙顶山白茶就是清棚。最轻松是冷缠,随便弄点什么摆在路边,不说也不讲,憨厚老实地坐在那里等。过路的,你走你的,他不招惹你。若停下来问问,就该倒霉。只要他张口准能缠住你,让你买走只有他才明白的东西。

那年月,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刻都在我们头上晃动。我和师哥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就怕这只铁拳。做大棚招摇显眼,怕人家找事,我们一直不敢做。

清明过后,接连几天阴雨,赶东狱庙那天,雨过天晴,青山如洗,阳光灿烂。途中,师哥脱掉厚绒衣,通身轻爽,精神倍增,一路拳打脚踢,腾挪闪跳,一高兴竟忘了我们头上还有只,时刻晃动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高兴地说:“好久没跳大棚了,今天做一棚,活动活动筋骨。”

小时候,只要集市上有卖打药的,我都要挤进去从头看到底。对场子上拳打脚踢的武师又佩服又敬慕。今天转换角色,观众变演员,在场子大出风头,让人另眼相看,自然激动不已。不过除了激动,我还心虚,人家个个身怀绝技,武功超群,我玩什么呢?拿什么应付场面?

半路上师哥教我一个把式。双脚地上一蹬,大叫一声‘嘿!’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半举,两腿半蹲分开。他说这是骑马桩,气功大师发功前的淮备架式。在对我一番调教后说:“今天你演气功大师,能不能运气不要紧,要紧的是样子一定要装像”。

一路走走停停,他又反复纠正我的姿势,最后满意地说:“好,有你这一手,今天上场,就是头开石碑的气功大师了”。

“头开石碑?就是用头去撞开石碑。”

“嗯,是这样”。他狡诈地笑笑。

这吓我一跳,原想是他唱主角,我在一旁装神弄鬼,谁知是让我装气功大师。气功是什么?气功大师什么样,我更没见过。还要头撞石碑,我敢吗?他是不知我的底细,还是有意让我丢人现眼?得提醒他,于是低声滴咕:“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气功哩,师傅也没教过。”

“师伯真没教过你?”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我装痴卖傻想躲懒。

这小子够横,师傅是算命的,哪能教我气功。除了阴阳八卦,察言观色,装神弄鬼,随机应便,临场发挥。——对了,随机应变,临场发挥。师傅曾说:跑江湖所到之处都是陌生之地,下一步遇到什么,扮演什么角色,谁也不清楚。只能到哪里说哪里,见子打子,随机应变,临场发挥。我怎么把这些给忘了呢?师傅教我装算命匠,我就不能装气功大师?

“教过你没有?”师哥又问。

“教过教过。”我笑着回答。看看我,他也会心地笑起来。我是师傅的高徒,当然不能给老人家丢脸,何况装神弄鬼是我的绝招。

其实,我也想好退路。有师哥这颗大树,怕什么!一旦气功大师装不下去,就装肚子痛,躲到一边,让他自己收拾摊子,谁叫他让我装大师呢!我装肚子痛的功夫,绝对比装气功大师像,到时连他一起哄。

师哥怕我心虚,不敢上场,沿途开导我:“不要怕,跳大棚也没什么,一是多拉人来,把圈子扯圆扯大,再就是箍紧圈子留住人,卖药之前不能让他们走掉。用什么办法都行,见风使舵,临场各自出招。”

他还说:“人家都说跑滩匠扯把式,是光说不练。我们能练吗!练了哪个给钱?圈子上站的个个都想看便宜。看完他就走,练好练歹都不掏钱给你。所以只能用嘴说,说得越闹热越好,吊他们的胃口,以为好戏在后头,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不仅给你捧场,还把他的钱说进我们的包包头……”

“那时才练……”

“收拾摊子你就走人,走得越快越好。”接着又给我壮胆:“别说是你,有本事的老海哥上场子也只动嘴。你只管麻起胆子,样子装像就行了”,

东狱庙占地数十亩,是方园百里有名的道观。殿宇巍峨,古木阴森。解放后,破除迷信,逐走庙祝,捣毁神像,改为国家粮库。后院千年古柏,砍伐殆尽,土地平整后,改作粮食翻晒场。

古镇在庙前,以庙为名,沿用至今。公社化后,更名前进人民公社。习惯上老百姓仍叫它东狱庙。逢场赶集,十分热闹。

到东狱庙时,太阳已快当顶。我们扛着两捆古代兵器招摇过市,惹得一群大人小孩在后直追。

在古庙前平地上,放下兵器,按师哥安排,我铺方兰布在地上,挎包里掏出些酒瓶药包之类,放在上面。他换上灯笼裤,赤裸上身,紧系腰带。看看观众,顺手在胸膛上‘叭!叭!’两巴掌,提醒四周稀稀拉拉站的几个人,赏识他的钢筋铁骨。

我没灯笼裤,赤身露体,觉得有碍观瞻。只好像上体育课那样,白背心,兰布裤,虽然没有师哥那样的健美的肌骨,但在大庭广众,显示自己发育良好的身材,也洋洋自得。

看热闹的围拢四五十人,师哥弓箭步,骑马桩,踢腿压腿,甩手扩胸,做了几个简单的淮备动作。围观的人,有的滴咕我们是扯把式的,也有人说是卖打药的。我们一概不理,让他们猜去,沉默能增添神秘感提高身价。

墙根捡来几块砖头,又请两个大汉,吃力地抬来一块厚石板,师哥站上去跺几脚,对人家说:“检查结不结实。等会儿表演硬气功,要用头将它撞断”。

捡砖头,抬石板,又引来更多的人,听说还有头断石板,谁还想走呢,都在找最佳位置,一饱眼福。这功夫只有武侠小说上有,真人表演,谁见过?

扯大棚做生意,上世纪中叶就绝迹,乡村集市上再见不到海哥拍胸蹬足,声嘶力竭地吆喝,以及山民们喜笑颜开,四周捧场的热闹场面了。后人更难想象,海哥诱人的种种勾当。

老实说,这是场智力较量,海哥要留住山民,听他宣传并买走狗皮膏药。山民更精,只想不掏钱看武术表演。表演武术他看,卖药他就走,面子都不给你留,谁是赢家呢?

几段热身动作后,圈子上围拢百把人。师哥这才到场中站定,神态自若地看着四周,待观众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便不声不响地拉开架式,“呼、呼、呼”连亮几招漂亮的开势拳脚。果然不错!看场子上的人都被镇住,这才抱拳拱手,慢慢绕场一周,用低沉的声音叫板:“那边有位朋友问,圈子里的师兄,你俩来这里是干啥的?好!问得好,告诉大家,我们一不卖打药,二不耍把戏。要买药的,请到对面卫生院、那里膏丸丹散,温凉寒热样样齐全,医生和气,手艺高明。要看把戏的,请到省里杂技团,那里大把戏、小把戏样样精彩。保证让你大开眼界。那位朋友又问:‘师兄,你一不卖打药,二不耍把戏,来这里干啥?’问得好!大家请往这边看”。

说着,走到那堆兵器前,踢把单刀在手吼道:“那位说,是耍武术的。对了!”说着胸膛上‘叭!’一巴掌,继续吼道:“我们是少林俗家弟子,为宏扬中华文化、奉师命,到峨嵋山习武练功。路过贵地,盘缠用尽,只得以平身薄技,给贵地父老乡亲开开心,混顿饭吃。”

话音一落,甩开单刀,干净利落地提起单腿,以居高临下态势,亮一招‘飞鹰扑兔’。傲视四周,见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才收刀站定,吼道:“表演得好,有钱的赏顿饭钱,一元两元不嫌多,一分两分不嫌少,没钱的,请鼓个掌,也算给兄弟我捧场。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弟仍十分感激。表演不好,请众家兄弟不要取笑,还请武林前辈点拨指教,小弟虚心接受”。说着,又抱拳拱手绕场一周,边走边念:“虚心接受,虚心接受”。

人越围越多,圈子逐渐增厚,后来的看不见,不断往里挤。小孩机灵,见缝就钻,有个小光头,居然从前面大汉的裤裆下伸出来。

“妈的,这里也能钻?”顶头挨一巴掌,小老袋才缩回去,从另一处钻出来时,眼角还噙着泪花。

几个壮汉挤得冒火,马上要打起来。圈子乱哄哄地拱动,眼看要挤爆。师哥忙去安抚,我配合他往后推人,边说:“得罪,得罪,请往后退,站得太近,等会儿我们真刀真枪玩耍起来,伤了人谁负责?”

观众一听,不但有硬气功表演,还有武术对打,情绪更高涨。几个热心小子还跳进场,帮我们维持秩序,往外推人。场子增大,人也越来越多。待前面的小孩一个个原地坐下,圈子才慢慢稳定下来。

开场叫板,七八分钟,他起眼一看,人还不多,于是说笑打诨,光说不练。有人要走,他拉开架势说要练,人家安定下来,他又少林武当地背拳经。江湖汉子说话幽默风趣,场子上笑声不断。如此反复多遍,来了的走不掉,后面的还陆续来。来得早的,站了二三十分钟,除听到师哥耍嘴皮,什么也没看见。家中有事的,耐不住了,拨开人群,掉头想走。

师哥看在眼里,脸上飘过一丝外人察觉不到的冷笑,——想听就听,想走就走,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小子要骂人了。

果然,他说:“啊,不好,这里有位朋友请他马上离开,跑步回家。为什么?此人印堂发暗,两眼发黑,乌云罩顶,必定是婆娘嫌他晚上功力不够,没种好那分田,这时正在床上找人帮做娃娃,——对,偷人养汉,不花钱就给他买顶绿帽子”。

四周一片哄笑,他仍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这位朋友,要回去,就赶快走,此时他们正在床上。找个帮手,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将这对狗男女,一并捉拿。我们习武之人,最恨男盗女娼。不过,我告诫这位朋友,抓住后,只能送政府处理,不能往死里打,打死人是要负责的”。

有的人吃惊,有的人在笑,师哥继续说:“那边的朋友在问,这人是谁,指给我们看看。告诉大家,现在不行,我说的是谁,他自己明白。当众指点出来,他面子过不去,投河上吊,损我的阴德。指是不敢指给大家看的,好在他自已心里清楚,马上就要走,大家看好,他马上就要走。你们一看就明白我说的是谁”。

又是一片开心的笑,谁敢马上走呢?他放下单刀,抽出三节棍,在手里敲得劈劈叭叭响,人群又安静下来,以为他要好好亮几招。小子却提着棍,来回晃动。又大声吼道:“嘿,那边一位朋友说,兄弟,你这些平平常常的刀枪,我们见过,有绝招就亮亮,让我们开眼界,没有就趁早走人——说得好,我就知道东狱庙藏龙卧虎,必有高人,玩平常刀枪走不了路,练高招我又不会,咋办?好在名震江湖的气功大师震山童,是我师弟,今天被我搬来,给大家献技,给我捧场,也是大家有缘……”

讲武功,我还抬腿踢脚,出拳出掌都不会,更不知气功为何物。正傻呼呼地站在边上听他胡吹乱砍,冷不防被一脚踢上场,平步青云,当上气功大师,还是名震江湖的震山童呐!要在从前,我不窘死也羞死。好在跟师傅装神弄鬼的本事没白学,面对一百多双敬畏的眼睛,我脸不红,心不跳。普通拳师上场,都要比手划脚亮亮功底,我是大师,当然不削像他们那样,只坦然地揉着手腕出场,用不可一世的目光傲视四周,不卑不亢地向观众拱手致意。

走到场中央,我傻了,该死的胡铁头,上场后该怎么站怎么说,都没教我,便踹我到台前,像菩萨一样站着。别说装大师,就是装哭装笑,我都没了主张。再看他,则没事一样,看都不看我,站在石板上,声嘶力竭地吼:“……这块石板,少说也有四五百斤重,汽车都压不断,等会儿我师弟练起金刚功来,一头能将它撞个粉碎……”

好师哥,必定是看出我六神无主,这是点醒我继续装大师。我赶忙挽袖口,捋胳膊,敛神聚气,用骄横的目光,告诉四周观人,等会儿我发起功来,别说一通石碑,就是泰山,也能一头将它撞下海去。

“……就请他表演这个好不好?”

“好!”全场一片欢叫声。

“嗯,声音不够响亮,是不是不想看?再说,好不好?”

“好!”音量又提高许多。

“不行,不行,还要大声点,再来,给他鼓掌加油。让他拿出真功夫,给大家开眼界,大家说,好不好?”

“好!”群情激动,叫好声响彻云霄,一百多双敬慕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紧接着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我一句话没说,连连受到叫好和高规格的鼓掌,心中着实得意非凡。

观众的热情冲昏了我的头脑,下一步该怎么向观众交待。来不及想,也没去想。装气功大师,我没胆怯。师哥是导演,自知我的底细。总不会让我下不了台。——随便又说说,当今舞台上,厚着脸皮向观众要掌声的大明星,就是跟我们江湖骗子学的。尽管他们将这招玩得炉火纯青,但本人无愧是他们的师爷爷。

街上行人,只听场子里掌声热烈,阵阵叫好。不知表演何等精彩,疯狂涌来,场子被围得密不透风。

“……师弟的脑袋要碰烂石板,我在石板上要碰烂脑袋。火车不是推的,牛皮才是吹的,功夫要看真的……今天各位给我捧场,我一点不表演也对不起大家。”说着,提起两个砖头,拍得叮当直响。“我先给大家表演头顶开砖,后面再请师弟表演头断石碑。”

场子四周一两百位捧场的朋友,不厌其烦地站了半天,除前面就坐的娃娃听得津津有味,后面的早已腰酸腿胀,神疲志散。他们十分为难,走呢,怕放掉后面的好节目,看呢?听得又泛味又受罪。见师哥又拉开架势,以为好戏开场,只好留下来两腿换着站。

只见师哥凝神敛气,双腿一蹬,一个漂亮的骑马桩,稳稳站定。观众登时鸦鹊无声,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又听他‘嘿!’地一声大叫,举砖便往头上打。手到半空,突然停下,头一扬,煞有介事地问前面坐的娃娃:“你说什么?要把脑袋砸个洞。”

于是收起架势,坦然地吼道:“对,都是父母生下的肉,这一砖砸下去,脑袋肯定一个洞。咋办?不用怕,兄弟我自有办法。”

说着,去挎包里取出一小包药,拿在手里对观众晃晃:“这是我们少林秘传的‘铁骨散,’少林武师,个个必备。专治跌打损伤,拧闪歪挫、腰膝酸软,阴虚阳虚,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是别人的药,用我们的药,轻伤三天,重者半月,包你能跑能跳,活动自如。”

接着,发挥他那能将死人说活的口才,大讲阴虚阳虚的各种危证,样样都有性命之忧,我们的‘铁骨散’能强身健体,标本兼治。保证药到病除,康复如初。

一串恢谐刚阳的语言动作,逗得场上笑声不断。说上劲时,他还挥拳舞掌,频频拍打赤裸的胸脯,向人证明,这身钢筋铁骨,就是‘铁骨散’焙练出来的。不过,也有人不耐烦,原想白看武术表演,结果被哄在这里听宣传‘铁骨散’,还傻瓜似的拍手叫好,只得自认晦气,转身往外挤。

师哥看在眼里,赶忙打住话头,走到场中踢腿亮像,接连‘嘿!嘿!’两声大叫,喝道:“大家看好,练武之人,不说空话,只表演真功。”

然后,仰头将药倒进口,再喝功酒,又装模作样地运一阵气。见没人走了,都静静地在盯着他。又鼓起腮邦,不失时机宣传几句‘铁骨散’,又才‘嘿’地一声,拉开架势,凝神片刻,又‘嘿!嘿!’两声大叫,观众终于见他在囟门上摔断两块砖头。

四周稀稀拉拉响起掌声,他傲慢地摇掉头上的砖屑,收势吼道:“头顶开砖是雕虫小技,有污慧眼,要看真功夫,就得我师弟的‘金刚功’。嗨!我说师弟,今天这么多朋友给我们捧场,就把你头断石碑的真功拿出来,给父老兄弟们好好地表演表演,才对得起大家。”

说着,向观众拱拱手,退到一边。这下真轮到我的戏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绝不能像师哥那样,一上场就踢踢打打,耀武扬威。只要动手动脚,外行也会看出我是外行。唯有不急不徐,挽袖口紧裤带,以真人不露相的神秘感迷惑观众。

假动作做了一大串,下一步该怎么办,师哥不给我眼色。不过,他事先交代过,大棚形势千变万化,预先想的,不一定用得上。场子上只能临场发挥,随机应变,把圈子箍紧,留住人就行了。但此刻怎样才能留住人呢?面对一百多双仰慕的眼睛我早心慌意乱,哪想得出什么注意。再看师哥,正一本正经地,指挥几个大汉竖石板,并叫人家稳稳地扶着,指手画脚,忙得正欢,那还顾得我。看架势,他是非要我碰石板了——小子打的什么鬼主意!唉,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硬着头往下撑——有他在怕什么!小子见多识广,本领高强。不管多的烂摊子,最后全撂给他,没有收拾不了的。

他搭好竹竿,我只得顺着爬。那边在竖石板,我这边就得做准备动作。装模作样地左右打量,测量距离,选最佳位置。时机一到,就加速起跑,向石板一头撞去。

“喂,矮了点,下面再垫两层砖。”我一面装老练,一面拖延时间,对扶石板的大汉说:“要站在石板两边,不要站后面,不然石板撞断会,砸了你们的脚,我负不起责任”。

一切淮备就绪,场子安静下来。站在起跑线上,平静一下情绪,按早上师哥教的动作,慢慢举起双手,在头上划一个圈,又迭合在小腹部往下压,边压边作深呼吸。师哥说这是这叫‘气归丹田 ’。接着又装‘凝神聚气’尽管神也不凝,气也不聚,心脏还‘呯呯’乱跳,但样子仍装得十分到家。环视观众,个个都被优美动作吸引住,全神贯注地盯着我。这才蹬腿大叫一声:“嗨!”把早上刚学到手的‘骑马桩’,尽善尽美地掏出来奉献给观众。动作必定美极了,场子里鸦雀无声,被我刚健利落的气势镇住了。

不过,黔驴技穷,望着那块大石板,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傻眼了。硬着头往上撞,绝对不敢。偷眼瞟师哥,他正不失时机地使劲捧我:“好,内行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不愧是名震江湖的‘震山童。’大家看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嘿!有了!新的灵感冒出来,我暗暗得意,不就是留住观众么,这还不简单!略待片刻,我学师哥收势吼道:“那位朋友问,老师,我们用脑袋碰石板,一碰一个包,石碴都碰不掉一点,你哪来的功夫敢碰它?这位朋友问得好,我为啥敢碰?一是我练有多年的硬气功,二是靠我们少林药功”。

我也拿包药在手:“这是我们少林寺,千年秘方……”人上一百,奸傻俱全。有人醒悟了,知道碰上了跑江湖卖打药的小子,后面不会有好戏,躬身缩背往后退,想一走了之。情绪能传染人,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就要散,不赶快稳住,淘神费力扯起的大棚,倾刻就垮完。再不能饶舌了,急忙改口:“请大家看好,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这药吃下去,只消三五分钟,药力发作,别说小小一块石板,就是一通石碑我也要撞它个粉碎。”

说完一包药粉全倒进口。这是细米糠加黄莲、甘草、薄荷配制。加中药是调味,苦、甜、麻全有,让人吃不出细米糠味。神仙难辨粉粉药,说我们的‘铁骨散’加有人参、鹿茸、虎骨、海狗肾谁敢说没有?想是昨晚黄莲加重了,这时苦得我头皮发麻。而且光天化日之下吼半天,早口干舌燥。干糠壳进口,更是口鼻生烟,火烧火燎。

师哥吃药只装样,倒一点点进口,又用烧酒冲服,他没事。我进口是一包,酒不敢喝,水又没有。干糠粘在喉头上,鲠得我几乎落泪,足足憋了一两分钟,才咽下去。这逼真的表情,观众反觉得,气功大师都咽得愁眉苦脸,必定是好药。

我也想学师哥来一段江湖话,宣传‘铁骨散’,出出风头。此刻让药粉鲠得舌头都转不动,又只好作罢。站在起跑线上,半天才缓过气。打起精神,用力在地上一跺脚,干涩地喊声:“嗨!”

又是那个漂亮的骑马桩,场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瞪眼看我。他们在想,第一次没碰石板,是没吃药,这次吃了药,没有理由不碰。无论我碰死碰活,碰得头破血流,或将石板碰得粉碎,他们都大开眼界。这时就算他们家失火死人,没看个水落石出,谁都不会离开了。

我稳住圈子,师哥出场了,他先告诫扶石板的汉子,见我撞来,不要松手太早,否则不但撞不断石板,还让我栽个大跟斗。

师哥又说开了,这次不是声嘶力竭地吼叫,而是亲切友好地和大家交谈。当然,音量依然震耳,让全场都听得见,只是语气让人贴心。他说师弟吃下药,要五六分钟药力发作,才能碰石板,他利用这段时间和大家随便聊聊。虽然很多人不愿听他随便聊,但要看几分钟后撞石板,又不得不停下来听,师哥音量渐渐提高,语速也不断加快。

“刚才一位朋友问,老师,铁骨散我们早就听说了,治病养生都灵验,想买又买不到,今天有缘份,能分给我一点吗?现在明白告诉大家,我们的药不卖,今天主要是宣传,如果哪位同志要买,请坐火车去河南,再换汽车到我们少林寺,那里有专门卖药的门市部,每月卖三天,初八、十八、廿八,头天晚上排队,第二天早晨八点开始卖,卖到十点。每人可买两包,要买药的,请带上公社介绍信,证明你是贫下中农,买药是为治病强身,建设社会主义。只能这三天去,除了这三天,哪天都不卖”。

他边走边说,不断用手势加强语气,让大家明白,我们只宣传不卖药。转完一圈后,他又说:“那边有位同志又说,老师,河南几千里,我们哪有功夫去,再说又坐火车又坐汽车,我们能找去,怕也找不回来。你看我们站了半天给你捧场,能不能分一包给我们。他这么说,真叫我为难,不卖,对不起大家,要卖,我带的东西又不多。咋办?”

师哥十分自责,好像不卖一点实在对不起大家。于是继续吼道: “只有忍痛割爱,拿十包出来供献大家,每包两元,现在开始,只卖前十位,除此,多一包也不卖,要买要带的同志,请早开口,淮备好零钱,现在就开始”。

话音刚落,四周都有人喊:“我一包。”“我一包。”

几位性急的,怕买不上,跳出圈子向师哥涌来,涌出的人越来越多,圈子乱了,我即使想去碰石板,也没法起跑。我对仍想看金刚功的人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聪明人醒悟快,知道被两个小子耍了,不买药,也不看后面的金刚功,各自抬腿走开。已不需要人捧场了,要走你就走吧,我们不留你了,别影响我们卖药。

有人不上当,上当的也有人。见许多人拿着钱向师哥跑去,我赶忙收起架势,帮师哥卖药。四十多包‘铁骨散’卖完,扶石板的大汉,已扔下大石板不知去向。有几个小孩正在上面踩,还有七八个围着我们问:“还练金刚功吗?我们去扶石板。”

“练,今天人散了,明天还在这儿,你们早点来”。

两位买了药的问:“吃了药,我们也敢碰石板?”

“当然,不过要等三天,开始碰有些痛,要轻。十天后尽管碰,保证没事”。

晚饭有酒有肉,师哥喝得满面通红,我问:“气功师真敢碰石板?”

“除非他有两个脑袋。”

“谁敢碰呢?”

“就你小子”。他奸诈地笑笑——该死的胡铁头。

师傅传给我装神弄鬼的本事很管用,师哥自编自演的那套语言动作,我很快学会,临场发挥,有时还超过他,他多次夸我:“不愧是邵师伯的徒弟,干哪行通哪行。”还说我属蜡烛,一点就亮。

场子上,我愈绷愈老练,一套尽善尽美的骑马桩,不仅让山民叫好,连行家里手,也看不透我的水有多深。每天不卑不亢地装气功大师,收棚后就跑。天天换地点,动作只有一个,在观众眼里,永远是新的。不过,日积月累,我跟师哥也真学到几路攻防兼用的拳脚。

形势一天比一天紧,生活不那么好混了。师哥十分怀念过去,他说;解放前每到一处,只要按行客拜坐客的江湖规矩,去拜当地码头的袍哥大爷,说一套,‘借贵方风水宝地,混碗饭吃’的江湖话,就能在那里随便混。土匪大兵地痞无赖都是义字当头,只要语言拿顺,谁也不找海哥的麻烦。他埋怨说,哪像现在,当官的和他的脚脚爪爪,见我们就抓就整。他还说:解放前好多地下党,都混在我们海哥里,我们义字当头,帮助他们,现在人家得势,反过来还收拾我们。

我坐轿子师哥抬,在场子上我天天以大师自居。日积月累,脸上常露得色,师哥看我张狂,警告说:“悠着点,总有你碰鬼的时候。”

师哥说话真灵!他说碰鬼就碰鬼!时势变化莫测,阶级斗争的弦又控紧了,大棚不敢做。行头兵器寄放在朋友家,空手利脚做清棚。摊子小不招惹人。不过,即使处处小心,还是有栽进了公安局。

蓓实县就遇到麻烦,那天做清棚卖狗皮膏药。摊子刚铺开,人群中挤进一个头包白帕,身着半新不旧短褂的人,这是当地山民的普通衣着。但阴雨天,道路泥泞,脚上新布鞋却干干净净。显然小子不是从山区来。眼睛暗藏杀机,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师哥看得明白,来者不善。立即用眼神提醒我。他也不敢打胡乱说,随即改变腔调,把从广播里、市面上听来的政治术语,宣传口号捡来,掺和在狗皮膏药里,正正经经卖弄起来:“大跃进好嘞!狗皮膏药也好嘞!人民公社是金桥嘞!狗皮膏药贴得牢嘞!总路线是灯塔嘞!里面有鹿鞭、虎鞭、海狗肾、戟巴天嘞!”

这样吼叫,无非是让人家知道,我们虽卖狗皮膏药,但经常参加学习,政治觉悟高,知道三面红旗是什么东西。还能宣传它,拥护它,我们是好同志,不能乱抓。

无论我们说得多好听,眼前这小子不信邪,硬把我们弄进了公安局。师傅曾教我,跑江湖少不了吃官司,你不惹人家,人家要找你。不会吃官司,轻则挨板子,重则坐监狱。所以,平时就教我许多扯谎日白,与大老爷胡日鬼的本领。说这也是跑江湖的基本功。

师哥也经验丰富,跟他第一天就教我,任何时候被抓,都说我们是刚认识的。问你的事,我不知道,问我的事,你不知道,各说各的不会绞起,就不怕分开审。

这次进去,果然分开关,分开审。老公安先审我:“名字”。

“穆明志。”

“没名字?没名字也敢出来闯江湖?”他认为我在胡日鬼,笔一搁,愣起眼睛要发作。

我赶忙解释:“是穆明志不是没名字,穆桂英的穆,光明的明,同志的志”。

“哪里人?”

“烘桂县,菰图公社,七大八小”。

“什么七大八小?”

“七大队,八小队”。

“成份?”

“贫农,三代都是要饭的。”——那时说祖宗讨口要饭,就像从前说出生书香门第,现在是官二代一样,高贵光荣,还能震慑公安。

我回答很利索,简历事先编好——去湖州找大哥,路过这里,路费用完,见这小子卖狗皮膏药,想给他帮忙,混顿饭吃,饭还没吃上,就被抓进来。

又问师哥是哪里的?过去干什么?我说刚认识,还没问。他又变着法子问师哥的事,我都回答不知道,几个不知道,老公安火了,从椅子站起,猛跨一步,趁我不备,顺势一拳,打得我连退两步,差点翻倒在地。他怒容满面,恶狠狠地晃动拳头说:“小心点,等会儿来收拾你”。

然后,拿着笔记本出去了,估计去审师哥,大约半小时又回来,瞪我一眼,怒气冲冲坐下。

“你的同伙已全部交待,还检举了你,现在看你的表现,再不老实,看我收拾你”。晃晃手中笔记本,又说:“你的材料全在这里”,又指着墙上的几个大字,叫我念。

我大声念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折罪,立大功受奖——完了。”

“党的政策知道啦?”

“知道了”。

“你要争取从宽”。

“我还想立大功受奖嘞,只是——”

“只是什么?说!想好没有?”

“想什么?”他问得没头没脑,我只能诚惶诚恐地反问。

“还有什么?你自己的事”。他误认为我装疯卖傻,笔一搁,拧起眉毛又要发作,唬得我忙不迭地回答:“想好了,想好了。”

我心中滴咕,还没被抓就想好了,而且想得合情合理,临时现编现想,就太迟了,万一出了漏洞,你我都添麻烦。

第二次问的和前次差不多,我仍不紧不慢地照旧回答。问师哥的事,我还是句句不知道。几个不知道,老公安真动火了,走过来,憋足气,搧我一巴掌,这次我有提防。不让他搧脸,头一低,用后脑勺硬接。只听‘叭’的一声脆响,震得我两眼金星直冒。定神一看,老家伙也没讨到便宜。他出手重,我骨头硬,巴掌搧错地点,痛得他拧眉攒目,握着手摇。看他痛苦的样子,我在想,我的金刚功是假的,这巴掌要搧在师哥头上,你小子比这还难受。

师哥曾说:跑江湖所到之处,人生地不熟,没人会帮我们。同样,与人无冤无仇,也没人无故坑害我们。栽进公安局,只要供词编得合理,不留漏洞,他们不一定非把我们往死里整。

老公安白忙一下午,什么也没审出。下班时,把我俩关进黑屋冻一夜。第二天上班,又简单地审问几句,看实在审不出什么。恶狠狠骂我们一顿,说:“给我滚,再在这里让我看见,小心揭你们的皮”。

此话一出,如遇大赦,我拔腿就想跑。再看师哥,装得十分委屈,好像自己是大好人,这里无故蒙冤。于是赶忙学他,装无故蒙冤,慢慢往外走。蒙冤受屈的样子装得比他像。

拐上大街,避过公安局视线,师哥乐哈哈给我一拳,说:“你小子出师了”。

这才带着我匆匆往外逃。没走两步,我站住说:“糟糕,挎包还没拿”。说完,转身往回跑。

“讨打!”他一把抓住我:“那里还有两巴掌等你挨”。

县城不敢停留,听说前面启发场逢集,只有赶快去那里想办法。

除了穿的衣服,身上什么都没有了。钱和粮票一分一两都没给我们留。还是昨天早晨喝过两碗稀饭,此时已饿得脚乏腿软。我说:“公安局真小气,关一天也不给一顿饭吃”。

“他的饭能吃吗?吃了他的饭,就别想出他的门”。

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有师傅就好了,用树枝在地上写上‘测字算命’几个字,一会功夫,磨磨嘴皮,吃喝就全有了。师哥的‘皮门’虽然本小利大,但一点本钱没有,也是跳不动啊!

他脸上从不挂愁容,乐哈哈地讲:“昨天老公安,拿个小本子,在我面前晃晃说,‘你的同伙全招了,还检举了你,你要老实交待,不然,这辈子够你受’。”’

师哥又说:“我说,我们确实是今早才认识的,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小子怎么血口喷人”。并提出要和我对质,气得老公安抓过扫帚,用把子狠揍他一顿。

说说笑笑忘了饿,一会儿功夫赶到启发场。场口有位老妇,在卖掺有点玉米面的树皮馍馍。师哥脱上衣,给她换了两毛钱和一个馍馍。叫我去供销社买来两张白纸,他光赤膊不好上街,躲进路边小树林等我。纸买回来,我们在树林里,将馍馍分成两半,一半搓丸子,绿豆大的丸子搓了两把,裁纸包了十多包,另半个平分吃掉,再到小溪边喝几口凉水。真是‘动嘴三分力’,一小牙树皮馍馍下肚,我们都长了精神。

这里是百多户人家的小镇,逢场赶集,人也不多。地摊很简陋,铺张白纸在地上,摆上药丸。街边一站,师哥像即当冲锋的战马,昂首挺胸,神情激昂。光着上身正好,卖打药需要他展露那身钢筋铁骨做广告。肚子饿也是动力,我们没摆花架子,药丸取名‘十八罗汉壮精丹’,只要有人来看,他就捶胸跺脚,赌咒发誓,保证这药能治跌打损伤、拧闪歪挫、阴虚阳虚、气血两亏、腰酸膝软、四肢麻木、妇女红崩白带,差前错后,恶露不下、小儿夜啼惊风、尿床拉稀,老人气虚咳嗽。你有啥病,他包治啥病,内行一听尽胡说八道,庄稼汉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别看地摊简陋,十多包‘十八罗汉壮精丹’’,转眼就变成十多元钱。

清明刚过,乍暖还寒,光赤膊卖打药可以,在其它地方稍嫌早一点。我到供销社给师哥买了件列宁装,真是‘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穿上新衣,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文雅多了,比进公安局前还神气,我幽默地说:“多亏你那件衣服,不然,我们还在饿肚子”。

“跑江湖抓把狗屎牛屎都能卖钱,脱衣服换,算球本事!”小子是谦虚,还是骄傲?——我至今没弄明白。

海湖生意样样都是高回报,利润最低当是‘化学肥皂’(海话叫‘水块子’’)利润只有十几倍。那些年,肥皂奇缺,城市居民每季度供应半条,农民什么也没有。化学肥皂特别好卖,又不惹当局注意,后来我们几乎天天跳它。

这是用纯硷加红药水,凝成的小薄片,用花纸包装。卖时撒上花露水,拿在手上浓香扑鼻。‘跳大棚’‘做清棚’或在路边‘冷缠’都好卖。说它是外国人最新发明,产在北京或上海,去汗痂油腻比肥皂强十倍。农民讲实际,光说不行,还得当场表演。

事先淮备一壶开水,一个面盆,将暖壶开水倒进半面盆,抽片化学肥皂在水里划三圈,摊前借顶脏得发亮的帽子,丢在盆里泡一两分钟,然后提起搅动,只见上面的腻污油痂,像刀刮般的往下掉。半盆清水转眼污臭不堪,帽子也变的干干净净。观众个个砸舌。还没说卖,就有人迫不急待地掏钱了。

只是他们回家,无论怎样洗,都没效果。为什么呢?从暖壶倒出来不是白开水,而是浓浓的碱水。

我们卖化学肥皂赚了钱,那顶则帽子则遭殃。事后师哥惋惜地对我说:“那顶帽子肯定要被碱咬几个大洞。不过,”他又接着说:“天热了,不戴帽子更精神”。

要摊子热闹,我们有时也玩些小魔术招揽顾客。农民把魔术叫‘把戏’,我们的‘小把戏’如:空杯来酒,扑克跳舞,舌头穿针,耳朵听字,鸡蛋磕头等等都很受欢迎。师哥下海十多年,肚里的‘小把戏’自然不少。艺多不压身,天天跟他一起玩,我也学到很多。

农村娱乐少,山民看‘小把戏’,认认真真又津津有味。有时我们故意漏些破绽,让他们抓住,摊子上笑声不断,买卖双方舒心快乐。

玩‘小把戏’好处很多,路途给同伴解闷,答谢主人的茶水等等。用它惩治小恶棍,也有意想不到的开心。这事就发生在飞仙渡:

秀水江本是六七十米宽的大江,枯水季节水落石出,到飞仙渡这里,只剩下二三十米的江面。江水碧兰平静得像面大镜子,两岸一片洁白宽阔的卵石滩。

一条粗实的大蔑索横跨水面、分别固定在两岸的大木桩上,木船挂在蔑索上,不用篙浆梢翁,两个娃娃拉动蔑索,木船慢悠悠来回摆渡。

赶横山场那天,我们上午从这里经过。下船后乡民怨声载道,都说船是集体出钱造,生产队又给管船的娃娃记了工分,原规定外地人过河收两分钱,本地人全免。被这两个小子霸占后,除干部外,谁的钱都收。

一次两分钱,海哥没当回事,农民就受不了,何况天天都要过。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找上级告呢?

“敢吗?他同地不同天的哥,是民兵连长”。

还有人说,这位连长心黑手毒,惯于拍马,领导处处袒护他,一次他调戏一个富农的儿媳,被本家男人撞上,他不但不避让,还恼羞成怒,把人家男人捆起来打个半死。

横行霸道,鱼肉乡邻的恶棍,朝朝代代都有。无论多清廉的官府,都难将他们铲除干净,谁管得了那么多。

赶集回来,太阳西斜,山青水兰的山乡披上金光灿灿的薄纱。师哥豪兴大发,一路唱起朗朗上口的‘金钱板’——‘武松打店。’

“大宋徽宗乱朝纲,英雄聚会忠义堂,梁山一百单八将,男女英雄个个强,头把交椅晁盖掌,仁义过天数宋江,大刀关胜威名响,董平林冲会耍枪……”

朴实高吭的唱腔,道出了海哥心中的豪迈与舒坦。遥想八百年前那伙藐视朝庭,行侠仗义的英雄汉子,我也不禁心驰神往。唱的唱,听的听,不觉又到飞仙渡口。

上船刚坐下,前面就传来叫骂声。跑江湖操心事少,我和师哥爱看热闹,更爱看人打捶骂架。如果人家只骂不打,我们就在一边搧风点火,火上浇油,挑得人家抡刀舞棒,打得头破血流,这才心满意足。听高水淮的叫骂,也是享受。人急了,没顾忌的吵骂,往往让人绝倒。

随骂声向船头望望去,我们大皱眉头。原来,骂人的是拉船的娃崽,被骂的是白发苍苍的老大娘。

“老子撑船是白侍候人的?屄脸厚,没钱来坐船,老不死的,给老子滚下去……”

大娘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紧揽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竭力不让她听见盛气凌人的污言秽语,没牙的嘴不断蠕动,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人家已给了一个人的钱,小娃娃就算了嘛,再说,老人家都说了,她只有这点钱”。有人在帮大娘说话。

“没钱?没钱出来寻死呀!回去守她的棺材,我要像她,跳到河里死了算球”。

山乡民风纯朴,顽童愚鲁,自然有人谴责。于是年纪大的说:“娃崽,老人家不长你辈数,也长你岁数,这样骂,不怕雷打你呀?”

年轻人说:“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娘老子教”。

“有没有娘老子教又咋啦?坐船就得给钱,老子今天忙,要不,弄她到大队部去收拾,看她有钱没钱。”

如此狂妄,仗势的是连长哥哥。我旁边的中年妇女小声滴咕:“龟儿子娃娃,早晚要掉进河淹死”。

另一个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总有人收拾他”。

船离岸了,两个小子各司其职,大的骂骂咧咧拉动纤绳,木船悠悠缓缓向河心滑去,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挨个收钱,到我跟前,刚好有人认出我,惊喜叫道:“耍‘把戏’的,他是耍‘把戏’的”。

我和师哥顿时成了明星,全船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们。有人笑嘻嘻地说:“现在没事了,随便耍个给我们看看,怎样?”

也有人问:“今天场上你变出来的钱,是不是先藏在袖手里的?”

收钱的娃娃好奇地问:“你会耍‘把戏’?”

“是呀!想不想看嘛?”我面露笑容,矜持地回答。

“嘻嘻,”他笑起来,“耍个好看的给我看看。”

“可以,抵船钱才干”。

他扭头请示船长:“二哥,这个耍‘把戏’的说,他耍‘把戏’顶船钱要得不?”

老大想想说:“要得,叫他耍两个才干。”

“叫你耍两个”。

“两个?不行,只耍一个,保证是最好看的,你们都没看过”。

全船人都护着我:“要得,要得,一个好看的就行了”。

“行,一个就一个,先说好,耍什么?”

“帽子跳舞。你把帽子戴好,我在你屁股上摸一把,帽子立即飞起两三尺高,旋一转后,又落下来扣在你的头上。耍这个怎样?”

“可以,可以。”太精彩了,全船都在鼓掌。

“别忙,”船长止住大家:“先说好,帽子飞不起来,船钱还是要给的”

“当然啰!飞不起来不但要给,还要加倍,我也先说好,我用的是气功,功力发作后,在你屁股上摸一把,气就传到你身上,再传头顶把帽子冲起来,所以有一点胀痛,你要忍住,不能张口,否则,气从口中跑掉,帽子就飞不起来,听清楚没有?”

“这有什么关系”。收钱的小家伙,不知轻重,无所谓地说:“就是不张口嘛,这办得到”。

“还有”,我告诫他:“帽子飞起来后,不要把头偏开,不然,帽子就扣不到头上。——你俩谁来?”

“行,我来”。

“你?”我本想教训大的,小的要出风头,也只好拿他出气了。

他把钱揣进篼里,又拉紧帽子—不能让帽子轻易飞起。小子奸猾,想输赢两吃。输了,能看场精彩的帽子跳舞,赢了,加倍收我们的船钱。

一切淮备就绪,他拍拍胸脯,豪气十足地说:“来嘛!”

小子既要替哥哥顶罪,又不知利害,我也只得出手。于是收腹提气,先做几个运气运作,再抓住他猛一旋,用手指在小背上‘噔!噔!噔!’连戳三下,喃喃地说:“点开穴道。”然后又从头顶至屁股来回划几次,念念有词地说:“理通经络。”这才轻轻捏住娇嫩的小屁股——要在平时,我绝不对这样的小屁股下毒手。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轻移手指,掐住他一点点皮肉,先轻轻试一试,然后狠狠一拧,小子大叫一声“哎哟!”摸着屁股,痛得前仰后合。

“怎么啦,叫你别张口,你反而大叫,气都跑光了,帽子能飞起来吗?”我气极了,一迭声地埋怨道:“我费这么大的劲,气才灌进你屁股,这一叫全跑了,像个小子吗?简直连婆娘都不如!”

看小家伙又痛又委屈,眼噙泪水,茫然地望着我。全船人没明其妙地笑起来。这让拉缆绳的哥哥很丢脸,几步从船头跳来,一掌推开弟弟:“拉船去!这点都忍不住,大呼小叫的。”

船上坐的都是四邻乡亲,弟弟被骂‘连婆娘都不如。’确实丢他的脸,面子必须挣回来,于是屁股一厥,不屑一顾地拉拉帽子,对我说:“来,摸我的”。

又指责弟弟:“这有什么了不得嘛!就鸡叫鹅叫的”。

收拾的正是你,即要来就请接招——我暗暗窃喜,虚晃两个假动作,便直奔主题,一把揪住小屁股,往死里拧。一把劲用完,暗叫不好,我犯了是兵家大忌,低估小屁股的承受力。只见他憋得脸像猪肝,脖子青筋直绷,但还是咬牙不吭不响,这不得了,若他抵死不开口,摊子我咋收拾。一走神,手更没劲,他脸露得色,回头看看我。师哥看在眼里,一掌推开我,说:“你的气跑完了,现在还没聚拢,走开,看我的”。

说罢,也不征求对方意见,一把拉他到跟着,背上给几巴掌,点点划划,动作紧扣,干净利落,算是点穴道,理经络。不让小子回过神,又抓他一旋,然后掐住那粉嫩粉嫩的屁股。这才面露狞笑看看我,他的手指能揉碎砖头,掐屁股谁受得了!我赶忙递眼色,告诉他下手别太重,谁知他两指才轻轻一捻,小泼皮就消受不起了,像被大螃蟹夹住,大叫一声:“妈呀喂!”往上一窜挣脱师哥的手,捂着屁股,伏在船帮上,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妈呀喂!妈呀喂!”

全船人都吓一跳,师哥生气地看着他说:“你这又怎么啦,嘴都闭球不住,还想看帽子跳舞。”

“哎哟喂!哎哟喂!”船长趴在船上,仍不停哭叫。

船已靠岸,乘客纷纷下船。代哥哥拉纤绳的小子,脸上泪痕未干,顾不得还有半船人没收钱,扔掉纤绳跑过来,边给哥哥揉屁股,边安慰他:“我都让他整球,你还要来”。

人们这才看出门道,船上的和下船的,都哈哈大笑。只有师哥满脸不快,大声埋怨道:“本来是请大家看帽子跳舞的,你们看,两个都要张口,帽子没跳起来,人倒跳起来了,气死我也”。

我们走了很远,后面还不服气,在大声大骂:“耍把戏的,我日你祖宗”。

师哥回头对他们挥挥手:“喂,娃娃,你声音小,老子帮你骂”。于是,才真正运气,甩开卖打药的嗓门,吼道:“耍把戏的我,日你祖宗。”

师哥不愧骂架高手,别人骂的话,他一字没增减,原话退回,就把人骂了。

走在我们前面的爷孙俩,是交不起船钱的老大娘和小孙女,小姑娘回头问我:“叔叔,你掐他的屁股啦?”

“你怎么知道呢?姑娘!”

“他摸着屁股在哭”。

“不是,他说话难听,叔叔掐他的嘴”。

那时候,领袖将全国民众归为两大类——人民与敌人。每个人都有清晰的成分标签,享受不同的政治待遇。外出得带盖有大红公章的介绍信,证明身份,以备住宿盘查,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师哥的介绍信过去是买的,往往一张用破了,第二张还没买到。他知道别人家怎样仿制公章,但笔墨活他玩不转。他把方法告诉我,歪门邪道我一点就来,连试几次,看上去比真的还真。有了硬梆梆的介绍信心里踏实,各处行走,十分方便。每到一处,我们还理直气壮地,到当地市管会登记,自称是工厂派出来宣传新产品的。原本只骗老百姓,现在连政府也捎上了。

政策时松时紧,转眼间政策又收紧了。看着冷冷清清的集市,师哥感慨地说:“过去赶集,到处都有海哥的影子,耍把戏,卖打药,唱道情,打花鼓,拆字算命,说书卖唱,成帮结伙,好不热闹。现在看来海哥要绝种了”。生意越来越难做,赶娘娘庙那天,就师哥这样的高手,也将老本赔个精光。

娘娘庙是有名的美女窝,传说历史上曾出三个皇帝娘娘,现更名为‘红旗公社’。听这响当当的名字,又是皇帝娘娘的故乡,料它一定人杰地灵,繁华富庶。二五八正好那里赶集,想着庙里美丽端庄的女神。我们没多打听,便匆匆赶过去。

跋山涉水几十里,到头一看,气得直跺脚,原是二三十户人的小村落,娘娘庙除了庙名还留在乡民口中,连庙基也没人知道在哪里。

街不街、巷子巷,虽逢赶集,场面上不过三四十人。男人腰间束着草绳,妇女个个都背大背篼,灰蓬蓬的头发上,挂着草屑枯叶,身上的破衣烂裤穿颜色难辨。红旗公社首脑机关,在这里驻扎不住,举着红旗搬进一里外的地主庄院。一看凄凉破落的样子,师哥连呼:“上当!上当!”

这样的地方那有生意做,既然来了,又只得随便摆个地摊,休息一会儿才走。我取出一方兰布铺在地上,倒些化学肥皂在上面。正在埋头收拾摊子时,一双蒲扇般的赤脚出现摊前,宽大的脚面,横七竖八裂开许多口子,裤脚高吊,一长一短。。抬头一看,眼前站个头发蓬松,面态憨厚的山民,背上背个大背篼。怯生生地看着我问:“老乡,这是啥子哟?”

“化学肥皂,洗衣服的”。哪有心思和这种人做生意,随口回答,只想打发他走。

“啊!说洋碱嘛!”他像发现新大陆,惊喜地蹲下。那时,农民还把肥皂叫洋碱。他伸出粗大的手,想拿一片看,望望我,又胆怯地缩回去。看他可怜像,我轻轻点点头说:“看吧”。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翻来覆去看多时,又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看看我轻轻地问:“好多钱一个哦?”

你那身破衣服也想洗?看那穷样,没说高价吓他,平常卖四角,此时我只报两角。

他缠着我问一阵使用方法,才从怀里摸出黑布小包,小心解开。瞟眼一看尽是零零碎碎的分币。

见我们比供销社售货员和气,他胆子大了,唠叨起来:“我女儿今年十七了,每次来赶场都要给她买洋碱,供销社又不卖给我们,她妈又才死,不能伤她的心,还得将就她,今天好了,给她买到了。”

我才注意到,紧绷在他身上的破袄,是农村妇女常穿的那种侧边扣的大襟服,必是爱妻的遗产。他把钱数两遍,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三角七分钱,留一角八分钱买一斤盐巴。只剩一角九分了”。说完可怜巴巴地望望我,我立即明白,机会难得,老兄想给女儿买一块,只是还差一分钱,说不出口。

“少一分就少一分吧,给你一个”。我哪想赚他的钱,只想打发他走。他大喜过望,一面递钱,一面道谢:“让你们赔了,让你们赔了”。

师哥在旁看着我们一直没吱声,这时才轻轻说:“就多给他包几个吧”。

“不要,不要,我没那么多钱”。他吓坏了,站起来就要走。

师哥笑着说:“别走,我们是工厂出来宣传新产品的,专送老乡作试验,用好了,给我们宣传就行了”。

我给他包了十多个。一分钱也没要他的。没肥皂时,碱也可以洗衣服,我反复叮嘱他,告诉女儿,这是化学肥皂,新产品的劲大,要少用,不能泡得太久,洗后用清水多淘几遍。

这时他才相信,东西是白送的,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站在摊前他说了几大筐感激话,迟迟不好意思离去,我和师哥又费不少口舌,将他打发走。

望他远去的背影,想那倚门盼父归的女儿,我越看他越像杨白劳。不,还不如杨白劳,杨老汉可以卖豆腐赚钱,他呢,他的一分一厘从哪里来,假如淮他上街卖豆腐,他一定认为那里就是天堂。

赶集的陆续散去,山村越发空寂清冷。村头古柳上,几只小鸟在鹅黄色的柳丝里轻轻鸣唱。沐浴在浓浓的春意里,我们迟迟不想离去。

蓝天白云下,山峰青翠,田野碧绿,锻带般的大河静悄悄从小村绕过。在这清丽明净的的风景画里,我只感到凄酸悲凉。倒不是生意亏本,相反,憨厚得近乎麻木的山民,和他让人心颤的感谢话,才让我感到丝丝温暖。

小街尽头传来一阵细脆的脚步声,惊起正在地上啄食的麻雀。是位背着背篼的姑娘,不疾不徐地过来了。背篼尽管看来很沉,她仍手握一朵鲜花,放在鼻下边走边闻。目不斜视地从我们前面走,但没过几步,又回转身,走到我们摊前,指着地上的化学肥皂问:“请问两位大哥,这是啥子呐?”

扑扑的脸蛋,天真的微笑,清澈见底的眼睛,我和师哥都惊呆了。何况泉水般清亮悦耳的乡音,轻轻叩动我们的心扉。

半晌,师哥才轻轻回答: “化学肥皂,洗衣服的”。—— 这是我听第一次听他轻言细语和人说话。

“随便买?”她还以为我们和供销社一样,除了钱还要购物票。我告诉她,不要票,随便买。她像交了好运,惊喜地问:“咋卖?多少钱一个?”

我和师哥相视片刻,怎么说呢!海哥应见人就宰人,绝不手软,只是……我怕她上当,轻轻问:“你也买?”

“是呀,好不容易碰上你们,衣服被子早该洗了。我家原先有棵皂桷树,公共食堂,砍来烧了锅,又买不到洋碱,只有烧菜籽杆灰,澄点碱水洗。你看,”她理理身上千疤万补的服衣说:“根本洗不干净。——多少钱一个?”

“一角,就给一角吧!”,我报了个从没卖过的低价,随口问她:“要几个?”

“不忙,我算算。”她边算边念:“小鞠两个,吴二姐两个,芳芳,不知她要不要,管她的,也给她两个,我两个,对,一共八个。”姑娘心善,有好事总想着乡亲,就没想到世上还有骗子。

她在裤包里掏钱,连掏两次,都没掏出来,一是背着沉重的背篼,伸手不方便。再是,那时姑娘的裤子可反穿,必是后面磨得太损,她把后面翻到前面来了,裤包向后不好掏。

“别着急,放下背篼慢慢掏,背的什么?”

“萝卜,六姨家去要的。”她侧身将背篼朝向我们说:“来,拿一个尝尝,甜甜的。”

我和师哥都笑起来:“谢啰!你背都背够了,我们吃了像话吗!”

“看你说的,不就出点气力嘛!来,拿个尝尝,你们城里萝卜肯定没这么甜。”

“肯定,肯定!”师哥又笑了:“背着不累吗?快去歇下,我们就给你包。”

 

对面地上有排条石,她蹲下歇背篼时,腿一张,裤裆撕开一条口子,布已朽到没一点撕裂声。她没察觉,我和师哥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把脸掉向一边。

背篼歇好,她走到摊前,从自缝的小布包取出一卷角角分分的钞票,边数边说:“衣服笑破不笑补,旧一点没关系,一定要补好洗干净,人家才不笑话。这,八角钱,买八个”。

我还没伸去接,师哥已伸手把钱给挡回去,正色地说:“这是次送你的,先用用再说!”

她惊慌地连忙摇手:“不要,不要,我有钱。”

我只得骗她——“我们是工厂派出来宣传新产品的,送给老乡试用,用好了我们下次来时再收钱。”

“我不经常赶场,以后见不到的。要不,我还是先把钱给你们算了”她坚持把钱递给我们。

管她愿不愿意,我给她包了四包,每包八个,同时反复交待:新产品,有点咬布,要少用,洗后用清水多清多漂。看着四包化学肥皂,她不敢接,也不敢看我们,嘴里轻轻嘟哝:“我买不起,我没那么多钱。”

看看她迟迟不接,我只好抱过去,放在她的背篼里,轻声说:“别怕,真送你的,回去用就知道,比菜籽杆烧的灰强。”

师哥和我碰碰眼神,卷起地上那方兰布和剩下的化学肥皂递给我,:“一起给她,我们没用,她还可以补补衣裳什么的。”

这礼物实在太重,她又惊惶地挡住我:“不要!不要!”

“小声点,小声点,不把东西送完,我们回去要受批评。” 我把那卷布塞在她怀里,神秘兮兮地说:“这次算你帮了大忙,下次来再谢你,请你到我们工厂玩。”

“你们工厂?你们是工人!”她显然还没见过工人,惊奇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很快又沮丧地说:“不行,走不了,要做活路,生产队不淮假的。”

“不远,来回就三四天,这次你不也出来耍了吗?”

天真无邪的语言,和琴弦般动听的嗓音,让我和师哥愉悦不已,逗她说话,是想寻开心。

“不是,不是出来耍”。

“不是,那是什么?”

“说出来,你们要批评我落后”。胆怯羞妮的模样,更让人怜爱。师哥笑起来,我更想逗她,庄重地说:“说吧,没关系,我们会帮助你进步”。

“前几天队里死了一条大牯牛,大队说是黄莲他爹整死的,他是地主份子,都斗了好几次,昨天又捆到大队斗争。我是民兵,他们知道我跟黄莲是好朋友,一定要我参加,我不会发言,又怕打人,我妈就叫我去六姨家躲,顺便背点菜回来。”

她揉弄着怀里的兰布,像犯了天条,忧伤地低下头,等待惩罚。我安慰她:“没什么,肯定还有其它人没去,别怕”。

“不,都得去,不去的要挨批评,不记工分,还不发救济粮。连五类份子也全弄去陪斗。”最后,他愁容满面地检讨。“我没好发学习,觉悟不高,你们会讨厌我的。”

“不!”师哥敛起笑容:“我们更喜欢你。”

不能让她再蹲下去背背篼,我们帮她提起来,让她站着背在背上,她又请我们去她家看看,我们答应下次来时一定去。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她家的小地名,路怎样走,交待十分清楚。末后问我:“记好没有?”我们什么没记,还是笑着答道:“记好了!记好了!”

来回跑几十里山路,落得两手空空,连老本也赔光。娘娘庙真出美女,我们一路仍说说笑笑,走得开心舒畅。师哥唱起时常挂在嘴上的江湖歌:“说江湖,道江湖,江湖各地我都熟,荣隆二昌出麻布,自流贡井把盐出,郫县豆瓣宝宁醋,夹江城产豆腐乳,中江挂面经得煮,铁匠钢火数大足……”

他一口气唱出四川几十个县的土特产,我又接着唱:

“说江湖,道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买卖出在成都府,牛屎马粪能卖出,宜宾泸州出好酒,名山芦山产苞谷,娘娘庙,出美女,蓓实县城出捨物——。”

“蓓实县惹你啦,干啥骂他?”——捨物是江湖骂人话,指妓女捨弃的私生子。

 “你忘了在那里饿我们一天一夜,我还挨了老公安一拳一掌”。

“算了,忘了他吧,各为其主,你吃那碗饭也会那样干”。

说完,他又唱道:“说江湖,道江湖,哪州那县我都熟,西昌月亮重庆雾,峨眉山顶看日出,雅安爱下毛毛雨,刮风要数打箭炉……”

政策时松时紧,神仙也猜不透中央领导头脑里装些什么。严寒过后,政治气候又骤然返暖,集市渐渐热闹起来,我们又可以公开在场镇扯圈子卖打药了。茶馆生意也兴隆起来,茶客们挂在嘴上的,多是前所未闻的新名词:包产到户啦,自由市场啦,高极点心啦等等。对外省更吹得神乎其神,说西安自由市场娼盗糜集,三教九流荟萃,只要多给钱,没粮票也能吃饭。布票粮票可以公开买卖,等等一切,让我听得热血沸腾,坐卧不安。像久陷泥淖的野马,望着蓝天白云下广袤的原野,急欲奋蹄一搏。

几次怂恿师哥同闯西安,但他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掂念着师傅,说好久没见师傅,不知老人家现在怎样,想给他送点钱去。我要陪他去,他不同意,说:“师傅是受管制的,来客必报,那里的人知道我是他徒弟,去了没事,你去只会添麻烦”。

最后,他同意我先去西安,他到茅山看师傅后,再来西安找我。他还说,我有文化,在大城市能混出头。凭我现有的本事,江湖上混饭吃绝没问题。又说,师傅若知道我现有本事,能独自单操,老人家必定放心。

和师哥分手了,我衣冠楚楚地登上火车,选个靠窗位子坐下,小桌上堆满食物。精神振奋,意气风发,已是羽翼丰满,正准备冲向蓝天的雄鹰,望着不断后退的山川田野,我相信凭智慧勇气,在新的环境里,一定会打出自己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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