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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蒂”:《洛丽塔》中真正的性变态者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12-16 10:37:16  浏览次数:8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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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旨在阐明,在《洛丽塔》中,真正的性变态者,不是往往容易被读者和评论家误解的男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以下简称“亨”),而是另一个更阴险的人物——为亨上演那场“匠心独运的戏剧”的“克莱尔·奎尔蒂”(以下简称“奎”)。

作为“纳博科夫式圈套”(见拙作《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圈套”》,《中华读书报》2011年7月20日;19版)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亨在谈及他与洛丽塔那份“可怜的恋情”时,总是承认自己有罪。他往往是通过自嘲和忏悔来表达。比如自嘲:“我的卑鄙龌龊”,“与生俱来的怪癖”,“精力旺盛的老色鬼”。再比如忏悔:“我自身背负的沉重可怕的罪孽”,“我对少女反常的性欲”,“我那该受诅咒的本性”,如此等等。

然而,这不过是纳博科夫的一种“诙谐模仿”。他的狡黠之处正在于此:真正有罪的人不是亨,而是隐藏在小说的主旋律背后、但始终如影随形的“那个恶魔的影子”——奎。诚然,亨自己承认,奎是“我的兄弟”,或借他人之口说,“他是你的兄弟”。俩人确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俩人都肩膀宽阔,身材粗壮,同样棕褐色的脸膛,年龄也彼此相仿,奎还有点儿像亨的瑞士舅舅古斯塔夫。又比如,亨后来发现,奎在旅馆留下的线索,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但却反映出他的性格,至少反映出某种与自己具有相同性质的、十分突出的性格。他的风格、他的诙谐幽默、他的思维方式,都跟自己十分的相似。他模仿亨,嘲弄亨,并质疑亨的学识。他对亨的影射体现出很高的文化修养,他精于异想天开地杜撰新词和猜测词意,而且还是“性格学”的爱好者——这里纳氏向我们暗示:奎和亨都具有依据性格来揣测他人心理的天赋能力。亨甚至还借奎的口吻说:“我们都是老于世故的人,不管在哪一方面——两性关系、自由诗、枪法。”就连他俩之间的打斗,那也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一场默默无声、软弱无力、没有任何章法的扭打,其中一个被毒品完全弄垮了身体(指奎——引者按),另一个患有心脏病,而且杜松子酒喝得太多。”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亨在一次精神病院的疗养过程中,他贿赂了一个护士,看到一些病历档案,欣喜地“发现”,卡上把他称作“潜在的同性恋”和“彻底阳痿”。而在亨枪杀奎的那场戏中,奎为了推脱罪责,干脆

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阳痿”。

不仅如此。奎似乎在许多场合下比亨要技高一筹。奎就像那些穿着稻草人的衣服、扮作荒唐的酒鬼、善于在松垂的绳索上行走的杂技演员,身上具有比亨更为难能可贵的功夫。他的主要特点就是爱捉弄人。在亨试图破解奎在旅馆登记薄里的假姓名和住址的那场“密码文字的追逐活动”中,奎成功地让亨完全陷在他的恶魔的鬼把戏之中。他凭借十分难解的谜语,使得亨这个“解谜能手”也晦涩难解,从而使亨查找他的踪迹的努力归于失败。

也许正因如此,洛丽塔被奎深深地迷住了。她认为他是个“天才”。他看穿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风趣诙谐,爱开玩笑,在许多方面都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并不认可亨说的奎是一个“粗鄙的家伙”。在跟随亨长途旅行的过程中,她向亨隐瞒奎的真实身份,一会儿说他是个“老婆子”,一会儿又说是“那个胖牙科大夫”,并和奎串通起来欺骗亨,最终出逃到他那儿去。更令亨痛苦难当的是,当最后一次见面他劝洛丽塔跟他走时,她却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到奎那儿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奎是个值得今天的我们去同情的人。首先,他是个真正的恋童癖者。而亨则不是。亨迷恋“性感少女”,是正常男人的正当迷恋。“洛丽塔”不过是个象征物——她是男人欲望的创造物!正如亨坦承:“我疯狂占有的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想象出来的洛丽塔。”引诱亨继续下去的是这样一项更大的尝试——一劳永逸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险的魔力。凭心而论,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对亨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纯洁、幼小,那难以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又是多么清明澄澈,而在于成年男人面对这样的少女时的那种“安全性”——“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的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这就是说,性感少女,说到底不过是亨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一个火热的幻影;亨带着“永远警觉的潜望镜”看着这个幻影,就会在心中产生一种无限的完美感,并使他心头狂热的喜悦之情,也相应地变得完美无缺。仅此而已!

可奎不同。他喜欢小姑娘,有一次差点儿被抓进监狱。他早就认识洛丽塔的母亲,还在她妈妈的俱乐部里讲过话。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洛丽塔的光胳膊,把她拖过去,抱到膝头,亲吻她的脸庞。当时她才十岁。五年前,奎还带她参加了他的“奎营地”的夏令营,一个叫做“达克-达克”(Duk Duk)的度假牧场。这是一个源自波斯语的十分淫秽的词,意思是“交媾”(这足见奎的旨趣之低下)。奎和她到那儿的时候,那儿的人竟让他们接受了一次加冕仪式。以至于在与洛丽塔专门逃避奎的第二次旅行中,亨曾打趣地说,“在美好古老的拉姆斯代尔,就在你爱我的那些日子里,奎尔蒂是你的老相好。”

尽管亨多次以忏悔的口吻承认自己“对少女反常的性爱生活”,但这不过是纳氏妙用的诙谐模仿。因为用今日变态心理学关于“性反常”(或性变态)的判定标准来看,亨几乎与此无关。他与洛丽塔是正常方式的性爱,总是爱抚多于交合,对她极为忠实,既无别的艳遇,更无逛妓或娈童。他对她是一见钟情的、始终不渝的、刻骨铭心的爱。

可是奎不是这样。他对洛丽塔是纯粹地占有。就连洛丽塔最后也发觉,“在性爱方面,他完全是个反常的怪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隶。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亨伯特也无法想象)他们在达克-达克牧场都干了些什么。”都是些古怪、肮脏、异想天开的事儿。疯狂的勾当,龌龊的勾当。奎下面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三四个大男人。他想让大伙儿都赤身裸体地缠扭在一起,由一个老婆子拍成影片。洛丽塔回顾说,“我说我不干,我就是不打算和你的那些野蛮下流的男孩子(她满不在乎地用了一个不堪入耳的俚语词儿,照字面译成法文,就是souffler[指“口交”]),因为我只要你。唉,他就把我轰了出来。”

最后,奎还是一个色情狂。他曾用萨德的《朱斯蒂娜》和18世纪其他描写越轨性行为的作品,拍摄成好几部不公开的影片。他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把一个小小的畸人,一个有三个乳房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真是个顶呱呱的乳房,这是大自然的一件稀罕、可爱的奇迹”),作为他家里相当令人兴奋的玩物。他家的楼上收藏着一批独一无二的色情书籍。其中一种是精装的对开本《巴格拉什岛》,那是奎断言“非凡的女性”、精神分析学家梅兰尼· 魏斯的“出色的著作”。里面有800多幅照片,拍的都是1932年她在巴格拉什岛检查和测量过的男性生殖器官,都是根据在爽朗的天空下交欢所测定绘制的“非常具有启发性”的图表。

究竟是谁有罪?再看一下纳氏对“克莱尔·奎尔蒂”名字的拼写之暗示:“clearly guilty”,意为“明摆着是有罪的”。

在枪杀奎之前,亨对奎说,“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因为我未做的一切,你必须死。”亨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上帝必须在奎和亨之间做出选择;上帝让亨至少多活上两三个月,好让他使洛丽塔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亨在本质上是善良的。甚至在杀死了奎之后,亨还在虔诚地期望:要是让奎起死回生,“不知他是否会就此改变自己的生涯,也许甚至改变人类的全部命运。”这也是纳氏最悲怆的期待——无论是个体还是人类,都需要尽可能剔除人的天性中的“恶”(evil),并在驱恶扬善的过程中回归爱情的真实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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