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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人间雅歌 (3)
作者:江心  发布日期:2010-06-10 02:00:00  浏览次数:2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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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李芝的故事。
茶盘丘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支部书记、生产队长、民兵队长、治保组长、妇女主任等等样样都有,这些人说官不是官,说吏不是吏,可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手握主宰村民命运的大权。在那个时代,能弄上这些职务的大多不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大多不得人心,可时代如此,有什么办法呢?村民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是中央政权的最末端神经,在那个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年代,这根神经也无时不刻不绷得紧紧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芝的肚子慢慢地显出来,事情瞒不住了。人们起初用惊异的眼光观察她,后来伴之疑惑和鄙夷的神情,不堪入耳的背后议论也渐渐增多。妇女主任首先找她谈话。
问:是谁?
答:没有谁。
那--孩子 ……”
我自己的。
当然是你的,我是问,孩子的父亲?
没有。
是--小石吗?
不是。
妇女主任听了李芝的回答,不安地说:如果不是小石,那就麻烦了。
怎么会麻烦?李芝有点奇怪。
妇女主任再没说什么就走了。不久公社派来工作组,三番五次找李芝,翻来覆去还是那两个问题:谁?是小石吗?李芝当然矢口否认。后来她才明白妇女主任所说的麻烦指的是什么。
工作组从李芝这里得到不是石应的明确答复后,把调查目标指向生产队那几个男干部。在山区农村,基层干部利用权势奸宿妇女的事屡见不鲜,他们公社武装部有个副部长,解放军南下时以团长的职级接管了县城并留在地方工作,只因屡犯男女错误,官越做越小,他的部下都已升到军分区副司令的位置了,他还在公社武装部打转转,前不久还是因同样的错误又把正职丢了。工作组怀疑那几个干部是有经验依据的。毛主席统筹解决插队知青问题的最高指示下达不久,据说已枪毙了几个依仗权势奸宿女知青的干部,在这种形势下发生了李芝不明不白怀孕的事,公社头头不敢掉以轻心,派个工作组下来调查,也是在那种形势下才会有的怪事。
对地诅咒,对天发誓,以党籍担保,向毛主席保证,都无法排除生产队那几个男干部在这事上的嫌疑,最后还是李芝跟工作组说:我的事跟他们无关,跟石应也无关,是我和我男朋友的事,他不在这儿,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他在哪儿,你们不要再调查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负责。工作组才放下了心,走之前给了李芝这样的结论:事情是本人品行不端,道德败坏所至,应加强思想改造,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那几个男干部因李芝而受到不白之冤,对她更是耿耿于怀。他们把工作组对李芝的批评在社员会上公开后,李芝的大肚子在村里成了耻辱的标记,成了村里人指责嘲笑的对象。不知怎的,在那些日子,李芝失去了羞耻感,心变得很坦然,她抱定自己的行为是无可责难的,她的心倒没受到怎样的折磨,只是冷酷的现实时时刻刻在逼迫她,使她痛苦,有时还有点愤不欲生。离乡背井,失却亲人,孤立无援,重负在身,她时常感觉到人间的凄凉和命运的乖舛。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从她插队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纠缠着她,经历过这许多事后,她越来越接近否定的答案了。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可能忍受不了这世间的残酷和人情的冰凉,想离却它,但她又感到恐惧和难舍。埋葬在青山翠谷之间的浪漫意境,毕竟是活着时候的遐想,死后你一无所知,你的坟茔只能留给他人无尽的追思和感慨。活着毕竟比死了好,何况这世界上还有石应,还有她体内的新生命,李芝怎么能抛弃毁灭他们呢?
李芝变得孤独沉默,她为自己筑起一圈无形的围墙,将自己与世人隔绝开来。当她感知到新生命正在顽强地成长,或是痴心地想念着石应时,她就感到幸福。石应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每当她脑海里出现石应忧郁的面孔时,李芝就对自己说,不告诉他,决不能告诉他,让他安心读书。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毛毛雨不断飘洒着,使人当心太阳也许永远不会再出来了,大地也毫无暖意。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李芝的心也变得冰凉,而小生命就孕育在这颗心下。也许它也感到寒气袭人,终于忍受不住,提早离开了母体,来到这个报不上户口,拒绝为它提供口粮的世界。李芝本该提前下山住进公社卫生院的,但她早产了一个多月,根本没有任何的准备。李芝那天孤身一人在知青点肚子痛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真想那阵子立刻死去,但又害怕就这样死去。后来可能是她折腾的动静大了,惊动了住在隔壁的一个富农婆,这个富农婆是个寡妇,因为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在只许阶级敌人老老实实,不许阶级敌人乱说乱动社会里,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平时决不管事,更不过问知青的事。富农婆看到李芝这模样,也顾不得许多,赶忙进屋处理。别看她现在身边无儿无女,可她生过儿也生过女,还帮女儿媳妇生过孙子,处理起这种事真是干练老道有条不紊。她一声不吭地忙来忙去,李芝几次向她道谢她也不应,完了倒反求李芝别跟人说她来帮忙过。多可怜的一个阶级敌人!多好的一个阶级敌人啊!
李芝那年不到二十岁,生的是女儿,又小又丑,又干又瘪,又黑又皱,非常虚弱,连哭都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李芝一直当心她随时都会死去。而李芝自己呢?无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频于崩溃了。没有人管她,只有富农婆偷偷摸摸地送来一些吃用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对月子里的她和孩子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当年知青插队,十有八九是靠父母每月寄钱接济,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李芝的父母是不管她了,石应没上大学之前,他们都是靠石应父母寄来的钱度日,石应走后,开始每月还从父母供他读书的钱中寄一点给李芝,后来不知怎的,好几个月没寄,也没来信说明原因。孩子生下不久,李芝已经钱尽粮绝,孩子又是那种状况,她真陷入绝境。孤立无援,六神无主,李芝实在忍受不了沉重的精神和肉体的压力,提笔给石应写了信,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张华死后,另一个县城来的女知青精神受到打击,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村里开办小学后,派她当了民办教师。她知道了李芝的处境,很表同情,经常来照顾李芝,有时也在经济上接济她。李芝就是托她把信带下山寄给石应的。
信寄走后李芝后悔不迭,自己都做了什么呀?石应接到信后一定会不顾一切回到她身旁的,这样不是把石应的一切都毁了吗?他的前途,他的理想,石应都会因为她而抛弃啊!李芝怨自己怎么那么轻易地把信给寄出了,但愿自己把地址写错了,但愿那女知青把信弄丢了,但愿邮递员不负责任, ……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猜测着,等待着,急切想见到石应,盼望他出现在面前,同时又害怕见到他。
半个月过去了,石应没有出现,李芝失望,也感到欣慰。又等了一个多星期,接到石应的来信,看了信后,李芝真象掉进了冰窟,全身冷透,她万没想到石应会写出那么绝情的话。那封信已经丢失,但信的内容李芝是不会忘记的,石应在信里恳求李芝,说他的处境很微妙,如果李芝真爱他,应该理解他,原谅他,帮助他。石应说他的远大前程也许取决于李芝对他的态度,如果李芝不肯原谅他,他一切都完了,有几段原话李芝还能背出:
…… 我已被卷入政治风暴,身不由己,看来我们俩不得不分道扬镳,请体谅我的难处。 ……
…… 信上所述之事,确令我吃惊,分手时你已给我明确回答,怎会?按理,我们俩互不负任何责任。 ……
…… 过去的好时光,且作梦一场,我永远将你铭记心上。 ……
这封信无疑对李芝是晴天霹雳。石应,这个曾经用生命保护过她的人,这个曾经因为不忍心让她受苦而要放弃上大学机会的人,这个曾经是那么爱她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是谁把石应的心给改变了呢?
李芝是不会去害石应的,既然石应求她,既然她已许下诺言,她是不会说出她和石应的事的。让她独自承受命运的惩罚吧!让世上所有的不幸都降在她头上吧!她一个孤弱女人,怎有力量与命运抗争,如果眼泪无法减轻痛苦,那么只有走最后一条解脱的路了。但是,她的女儿怎么办?女儿现在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她不能抛下女儿。然而,女儿的样子又让她揪心,好象随时都会离她而去。李芝当时发疯地想着,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绝不能再失去她在世上唯一可寄托的东西了。
但是老天爷对李芝实在不公平,它连她这最后的寄托也要夺去,女儿终于在一个深夜死去了。那天入夜女儿就显得特不安静,李芝想她是发烧了,没怎么在意,因为她时常这样,给她喂喂水,一会儿就没事。谁想到了半夜,女儿开始呕吐,全身滚烫,李芝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女儿就剧烈地抽搐几下不动了。女儿死了,她的女儿,李芝傻呆了,没有眼泪,没有悲痛,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的小身躯。不知过了多久,李芝把女儿放回床上,踉踉跄跄地走出屋,经过隔壁富农婆的家门口时,还重重地跌了一跤,发出很大的声响,李芝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只记得在黑暗的冬夜,她跌跌撞撞地沿着村中那条肮脏凹凸的石卵路,出了村庄,上了山道,走了一段,又踅向一条山径,朝深山奔去。
有几次李芝不禁转身望了望村庄,黑糊糊的一簇,象一堆巨大的荒冢,死一样的静寂。她朝前走,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它,越远越好,让世人忘掉自己吧,就当自己从未来到这世上。森林、黑暗、孤独,这些平时能给人恐惧的东西,那时对她都失去了魔力,她只是盲目地走着,走着,青山翠谷中张华的那个孤坟老在她的脑海涌现,李芝多羡慕她呀,躺在那幽静的深谷中,与高山为侣,有绿水作伴,没有忧愁,没有痛苦,李芝渐渐意识到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她当时实际上已经把那条路当作通往死亡的路了,只是还未明白感知到而已。
 
6
继续李芝的故事。
那天黎明前,黑暗浓重,曙光未露,新的一天还不情愿到来时,李芝跳进了一个山涧的水塘,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棚屋里的木板床上,耳边响着赞美诗的哼唱声:
主大慈爱寻找我,当我陷在罪间。他用大力怀抱我,安放羊群里边。……”
我在哪里?我是死了还是活着?难道我真的来到了人们所说的天堂?李芝环顾一下四周才确定,这不是天堂,这只是一间草草搭成的小木屋,屋内除了这张木板床外,还有一张样子难看的桌子和一条高木凳。桌上摆放着几本红宝书,床上的用品也很简单:一顶旧圆帐,收拢撩在一旁;一条薄被子,李芝盖着;几件衣服叠放在床头,上面披一条毛巾当枕头。
李芝掀开被子想下床,刚伸脚赶忙又缩进被窝,她身上穿的都是男人的衣裤呀。这时李芝记起了冰冷的涧水,痛苦的窒息 …… ,是谁救了她呢?李芝斜靠着床头,顺手从桌上拿过一本红宝书。翻开扉页,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书从手中滑下,重重地落到地上,那不是红宝书,那是一本《圣经》,在扉页的下端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李约夫。
李约夫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这得先插说一段他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对上帝的膜拜真心实意,也许是深信,这一切苦难都是上帝给予他的考验,李约夫终于熬过了那一段非人的日子,活过来了。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想到死,但再想到,死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解脱,而是更深重的苦难时,他却步了。他只得去想上帝,在唱赞美诗的时候,在祷告中,在梦里。  
夜里,阴暗孤寂的牛棚里的空气有时沉闷得令人难以忍受,这时,李约夫就不知不觉地挥起思绪的铁镐,橇开忆念的棺木,他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少值得留储的东西。
李约夫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世上的,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就连收养他的洋牧师约瑟夫也不知道。你是上帝送来的。约瑟夫牧师只这样对他说,那个难忘的清晨,是你的哭声唤醒了我,当我打开教堂的大门时,你正躺在石阶上呢。他是上帝的儿子吗?显然不是,他只能成为约瑟夫牧师的儿子。约瑟夫牧师为他洗礼,给他定教名,养育他长大,送他上教会学校学习,十八岁那年,约瑟夫牧师又带他去英国,把他留在一所神学院里读了几年书。回国后,他已是个牧师了。人们这时才发现,他长得跟约瑟夫牧师极为相象,几乎全是洋人的模样:尖下巴,薄嘴唇,高鼻梁,塌眼窝,不过,眼珠和眉发还是乌黑乌黑的,皮肤也是黄色的,象中国人,他也声称自己是个中国人。人们没有多加议论,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约瑟夫牧师,在当时都极受人们尊重,况且,约瑟夫牧师终生未娶,他的教堂里也没有女职员。
约瑟夫牧师回到上帝那儿去后,李约夫执掌教堂圣事,兢兢业业地为上帝效力,是上帝忠实的仆人。1949年夏末,他虽然以上帝的事业为重留守教堂,但同时也感到他神圣的使命可能不得不结束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新政权保护宗教,他又继续为上帝工作了十几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
好在上帝对李约夫考验的时间并不长,当造反派争权夺利互相残杀时,他被发配到这个偏远的山区自食其力了。说来也可笑,生产队接到这个宝贝后,干部们开了一整夜的会也不知如何安置他。他已被折磨得身残体弱,丧失了劳动能力,自食其力是句空话。干部们想来想去,最后把他派到山沟里看山,这是个挂名职,有个名混一份口粮几个工分罢了,实际上,若大的山也不在乎一个孤弱老头看不看的。但是李约夫倒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很认真,他每天天未亮就起来,提着一根竹竿打着手电筒到山里这边走走那边走走,看看是否有人在山上开荒种地乱砍滥伐,看看山林防火的警示牌是否完好无损,碰见进山的人还要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们用火小心。
那个黑暗的黎明,他正好巡山经过水塘,听到扑通一声水响,跑过去看时,见水中好象是人在挣扎,水塘很深,但很小,李约夫赶忙把竹竿伸向那人,溺水人就是自杀的李芝,她胡乱挥舞着的手一碰到竹竿就死命抓住不放,李约夫用力把她拖出水塘。那时李芝已经冻得人事不省了,李约夫不敢怠慢,背起她回到小屋,见李芝全身湿漉漉的,也顾不了许多,闭着眼睛脱掉她的衣裤,拿一套自己干净的衣裤给她套上,再盖上被子。
李芝与李约夫照面时,李约夫投向她的第一眼目光,使她心悸了好一阵。命运不是太残酷了吗?为什么又使他们俩狭路相逢呢?为什么这样狠心地捉弄人?破碎的十字架,烧成灰烬的《圣经》,沉重的大黑牌,挥舞着的皮带 …… ,已经几年了?这世界变化多大啊,这人变得多厉害啊!
李约夫起码老了十几岁,形容憔悴,弱不禁风。最使李芝忍受不了的,是看到李约夫脸上一道道伤痕,那都是石应他们,还有李芝,用皮带抽破后,得不到及时治疗残留下来的呀,李芝痛苦地垂下了眼。离她十几步就是山崖,李芝蛮可以紧跑几步栽下去,她不是已经死去过了吗?可是现在,她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太阳已经快中天了,天空呈出浅浅的蓝色,强烈的日光照耀着山地,山地显得朦朦胧胧,象被笼上一层淡淡的薄纱。薄纱下,万木葱茏,生机勃勃。置身在这样一个充满阳光的大自然中,李芝还能有勇气拔腿迈向那无底的黑暗吗?她奇怪当时怎么会不假思索,纵身跳进山塘,也许是黑暗蒙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这世界的一线光明。
李约夫默默地立在李芝面前,极力想表露出过去的那种庄严的神态,可是他那付落魄的穷酸样,使这个努力失败了,他毕竟是生活在重厄下啊。只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牧师所特有的威严持重悲天悯人的目光。啊,李芝记起了,每当她向李约夫举起皮带时,她所遇到的,不就是这种目光吗?过去,李芝对这种目光熟视无睹,没有半点感触,照样狠狠地将皮带抽下,可是今天,她的心却颤抖了。她该怎么办?向李约夫跪下?在他面前痛哭?表示悔恨?请求宽恕?啊,这太难了。不,李约夫没有认出来,他已经不记得李芝的模样,当时有那么多的人 …… 没有认出又怎么样,李芝打过他,侮辱过他,折磨过他,而他跟李芝无冤无仇,现在他又救了李芝,是李芝的救命恩人,他还是跟李芝素昧平生,就算他已经不认得李芝,可李芝知道他是谁,面对着他,李芝的良心还能自在吗?李芝不禁望了望山崖,犹豫了片刻,朝那儿走去。
站住!响起老人的声音。李芝加快了脚步,她觉察到老人跟上来了。

到了崖边,李芝瞥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沟壑,心悬浮了,头晕眩了,腿瘫软了,她摇晃了几下,李约夫扶住了她。李芝转身看到李约夫那张慈悲的脸,情不自禁地伏到李约夫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这是悔恨的哭声,李芝悔的是当初不该那样对待李约夫,恨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李约夫救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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