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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13—1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7-13 12:44:06  浏览次数: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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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杨昕呆若泥塑般的愣在那里不知多久,直到发自机体深处的一个冷噤将他打醒。原来,门一直是那样敞开着的,室内空调的热气早已荡涤无存了。他这才意识到应该关上门。这突如其来的新苦难实在过于深重,他心里的苦涩感、酸楚感再一次翻滚上来,以至他感到头部有一根血管猛地贲张了起来,那苦涩、酸楚的气流,顺着一侧的太阳穴,弯弯曲曲地延伸,似乎涌到了他的鼻梁上。他咽不下这口气啊!他直觉上感到他被歆歆玩弄了,他竟然被自己的学生给生生地耍了!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让男人颜面尽失的事情吗?难道我就不能狠狠地报复她一下吗?我把她交出去好了!只要这份报告往上面一交,我就万事大吉了。我还可以看她的笑话,看有没有哪个老师会要她;即使有人要她,我也可以从中作梗,说她的坏话,让别的老师不敢要她。让她就那么搁在那儿吧。

他越想越冲动,越冲动就越想把这件事快快了结,仿佛他人生的一个伟大的时刻来到了。只要他现在就跨出这个门,再上一层楼,将这份报告往系主任手上一交,歆歆就此再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那根曾把他俩扭在一起、并令他痛苦不堪的师生关系的“脐带”,从此就彻底斩断了。他就可以像避瘟疫一样再也碰不上这个令他痛苦的女人了。

他似乎拿定了主意,旋即一步跨出房门,蹬蹬蹬地向楼上直冲,几乎一口气跑到了系主任办公室门口。可突地又想起,应该先在办公室主任那里盖个章,就又折了回来。可当他正准备敲门时,冥冥之中,他经常给来访者说的一句口头禅——“冲动是魔鬼”,就像高烧时额头猛然敷上的一块冷水毛巾那样,让他热昏的脑袋一下子清凉了下来:干吗这样冲动呢!本来嘛,你也许只是想吓唬一下她的,或许只是你挽救爱情的一个小小的伎俩。可你这么一弄,岂不就当真了?你干吗要跟她赌气呢?也许这换老师之事,并非她的真想呢,说不定,她也只是在跟你赌气。是你自己把这事儿当真了。你这样做,是不是你的过激行为呢!也许你应该找她再谈谈,再好好沟通一下?

杨昕就像悬崖勒马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他把报告往左边的抽屉里一丢,锁了起来。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他想回家。

倍感身与心的双重磨难的杨昕,约下午三点左右回到家,倒头就睡,似乎他的所有能量都被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给耗散殆尽了。当然,人虽躺在床上,睡却是睡不着的,而且他还越睡,觉得浑身越冷,仿佛身体的热量随着歆歆对他爱情的拒绝而全部付诸东流了。更糟糕的是他的思绪,似乎总是处在一片混沌、迷蒙的状态,怎么都理不出个条理来。恍若一时间,所有那些与歆歆入学以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思绪,那些并非当下触境生情、而是油然而生的凌乱思绪,已然都从他记忆的各个幽黯的角落里,跌跌撞撞地冒涌出来了;而且这些思绪太过凌乱,就像是稠厚的蜂蜜在大脑神经元的树突上时起时伏地流淌似的,一时蒙住了,甚至扭曲了他对往事的准确回忆。似乎他俩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他都没有把握能加以确认了,就像是眼前突兀地耸起一座古时的王屋山,挡住了他精确思想的去路和脉络。

此刻在他脑屏上映现的,就只有歆歆那张冷漠的面容了。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啊!过去,他觉得笑或微笑是她最动人、最富于表情的面容。只要他见着她,似乎总觉得她在笑,在向他波眼转盼、相招花里。特别是那对闪烁着两点晶莹亮光的大眼睛,更是他的最爱。可如今,她脸上的笑容,她眼睛里的晶莹亮光,就像夏日雨后的彩虹那般顷刻之间不见踪影了。他好生奇怪,她的这种面部表情,这种严寒般冷漠的表情,似乎曾在那里见过。当然,他能确定,不是在他接待过的心理病人中见过——尽管这类冷漠的女人他也见过不少。

杨昕叹息一声,翻了个身,随即眼睛就瞟在了衣橱门上的那个圆形镜子上。他的脑屏遽然间就与这个镜子连接起来了——一个古老的圆镜式的画面跃现出来:安格尔的名画《土耳其浴室》。他给来访者搞投射测验,过去一直觉得奇怪,甚至是最不好理解的,莫过于这幅画了。那上面堆砌的横七竖八的女人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白如凝脂,丰乳肥臀,曲线舒展,美色香艳。你初看之时,会令你浑身血脉贲张,肉欲骚动,一时撩拨起你强烈的占有欲望。可是,你看着看着,你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你就会发现,你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你的欲望慢慢地被抑制住了,或者说,你的眼神里就不再带有占居这些肉体的欲望了。到最后,你甚至会对这幅画感到失望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杨昕发现,这画上面的女人们几乎都没有什么面部表情。当然,这样说有点过了。应该说,或准确点说,是她们的面部表情都冷漠,只是程度略有不同而已。按安格尔本人的说法,“恬静乃身体首要之美。”可他的这些女人们,实在是太“恬静”了!恬静得只剩下冷漠的表情了。这冷漠的表情体现在多方面,比如,她们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哪,似乎对男人不屑一顾哪,沉浸于自我陶醉自我享受哪,无精打采懒洋洋的姿态哪。而最典型的,是她们的眼神,那冷漠的眼神!你看,处于画面最显眼位置那位弹吉他的女人,却背对着我们,我们是看不见她的眼神的;右边第一排斜躺在靠垫上的女人,却翻着白眼乜斜似的呆望着角落的一边;继之那两个依偎在一起、其中一个托着另一个的乳房的女人,她俩的目光所投向的,居然是各自不同的方向。与其说是似乎她们在搞同性恋,不如说是两个陌生人的形体的随机堆砌。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中间那个双臂交叠环抱的女人,她虽睁着眼睛,可你感觉到她似乎睡着了,正做着他人无法捉摸的白日梦;那扑朔迷离的、梦幻般的呆滞的眼神,仿佛表达了她对人世间的一切早已红尘看破,至少,她对男人世界的一切再也不能产生任何兴趣了。

真是石破天惊!杨昕大脑的深处突然灵光一现,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黝黑的长空,将画中双臂环抱的女人的眼神与歆歆今天的眼神,霍地连接起来了!中午吃饭时那一幕场景,再如生栩栩不过了。当歆歆说出“我不爱任何男人!”时,她眼睛里放射出的就是这种冷漠的眼神。这眼神,他杨昕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啦。正如安格尔《浴室》中的女人一样,歆歆无疑是美的,她的脸型、五官、皮肤、肢体、身段、性感,都与安格尔的女人可一比高下。此刻的杨昕,虽然受尽爱情的忧伤的折磨,可他还是忘不了她的美,他自认还在爱着她,他甚至不能设想不爱她!可是,他又为她外在形象的美与内在心灵的冷漠之对峙,美与冷漠二者在她身上的不相容,而感到大为困惑!他也能确认,这种“对峙”,这种“不相容”,在歆歆身上的表现甚至比安格尔的女人还要突出。安格尔的女人之于男人,似乎具有漠视性、不在焉性、陌生性、不可接近性、无交集性、自恋性,而歆歆呢,则把这一切发挥到了极致!就像一个钟摆摆到了一端的极限时,它就会又摆回到另一个极端,而此时的距离呢,也就相应大到了极限——而她,刚好就站在这距离的极限上!她在这极限上嘲弄男人,鄙夷男人,大块大块地朵颐男人……

    正当杨昕蒙在被窝里忧伤不已时,家里的座机响了。他烦燥地把手伸向床头柜拿听筒。是歆歆!竟然是她!他的心立马嗵嗵嗵跳将起来。许是他因心烦把手机关了,她这才打到家里来的。她用阴沉而又带点无奈、甚至沮丧的声腔说:“我下午问过研究生院管理处了。说是硕士生换导师,要推迟半年才能毕业……这我可不愿意……不愿意推迟。那就……那就算了吧。”然后卡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十四

放假前乃至整个寒假期间,一直没有歆歆的动静和消息,她甚至春节期间,连个电话或邮件给老师拜年的音讯都没有。杨昕也就由着她去,反正他也暂时不想理她。既然摆脱不了这个给他带来不幸的学生,他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再说,他也需要时间自我治疗,让自己从爱情的悲伤中走出来。他自忖:不和她见面,这是走出这段感情深渊的最好办法!

寒假不过就是一个月,过去一直觉得这假太短,可这次,他可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什么是寒假之“寒”了!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普鲁斯特所说的,“心理上的痛苦怎样地超越了心理学本身”这句格言了。作为心理咨询的高手,尽管他能医治来访者的爱情创伤,为别人指出一条走出爱情厄运的路,可真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那点可怜的心理学知识,那些教人如何走出爱情陷阱的方法和技巧,简直就是大海汹涌澎湃的浪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不值一提了。于是他只好自嘲:呵呵,你这个心理学家,以洞察他人的心理奥秘而著称的专家,在别人眼里也是够杰出的了,可你呢,却识别不了女人的虚情假意——更搞笑的是,这个女人竟然还是你自己的学生!那些全然没学过心理学的人,那些靠日常生活智慧而活着的人,哪怕是最平庸的人,却往往都能洞察女人是怎么想的,都能看得出她是如何在骗人。哈哈!心理学啊心理学,你到底管啥子用嘞?!

这的确成了杨昕整个假期都在思考的一个严峻问题:搞心理学的人,为什么反倒被女人欺骗。按说他已经是够谨慎、够警惕的了。他清醒自己的职业特点,知道自己总是在与有心理病症的人打交道。一开始,他还对歆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陷入情网的人,何况他还有年轻时在德国被女人情感欺骗的经历。啊!你已经被女人骗过两次了!这一次可是比上次凄惨得多了。一阵阵苦涩、怅惘、自怜的酸楚感,常常袭涌上心头……他不禁自问,难道是我的心理学没学到家吗?我这个拥有国外两个博士学位的人,对爱情心理的研究还不到位吗?我为什么就没洞察出歆歆有可能欺骗我呢?这到底是心理学这门学科的问题,还是我自己的个人问题?也许,二者皆而有之。诚然,心理学是个不成熟的学科,这毫无疑问。它不够“科学”,在正统科学家眼里,它只是处在“准”科学状态。它对许多常见的心理现象、心理问题,根本上就束手无策,宛若盲人摸象,只抓着一鳞半爪。

唉!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心理天赋不够好,就是说,我关于心理的天赋知识不多,也不够用。人一生下来,只要他算正常人,他的大脑没出啥问题,遗传上没问题,出生时也没受损伤,那他应该就具有天生的心理知识。他生来就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也就是能洞察别人的心理。这种知识是天生的,不需要学习的。并非人人都要学习专门的科学心理学。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要处理好人际关系,一般来说,只要他能够适当地发挥他的天赋的心理知识,就够了。比如那些善于拍马屁、揣摩领导心思的人,就是天赋的心理知识很发达的人。

由此推之,爱情知识也是天赋的。就是说,洞察男人或女人爱不爱你的能力,是一种天赋的能力。严格说,这种能力是学不来的。与你学不学心理学、哪怕是爱情心理学,也没多大关系。洞察女人心思的能力是天生的,就像毕加索、卓别林、巴尔扎克那样的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女人爱不爱他;至于西门庆、唐璜那样的浪荡子,更是爱情智商中的绝对高手。

杨昕的思考越来越深,也就愈来愈成熟了。他终于意识到,既然心理知识是天赋的,爱情知识也是天生的,那么如果你这些知识——特别是爱情知识——生来就欠缺、天生就不发达的话,那就极有可能受到女人的情感欺骗的。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男人会不会受到女人的欺骗,实际上是“命”中注定的!是不是学了心理学,哪怕你是搞心理学的专家,你就能逃过这一劫呢?倒未必。因为心理学,充其量,不过就是一门“专业”而已!你不过是从事了心理学的专业,就像别人搞物理学、数学专业一样;这种心理学专业,对你提高日常生活的质量,特别是当你面对爱情时,并不是直接能对你管用的东西。不要奢望你是搞心理学的人,你洞察他人心思的能力就比别人高;也不要指望你学了爱情心理学,你就能提高女人爱不爱你的判断力。事实上,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你的天赋心理知识上。

一想到这里,杨昕禁不住深深舒了口气。他好像受到天神的启示,一下子霍然开朗了,他的爱情忧伤也减轻、排遣开了。对于歆歆给予他的这场爱情灾难,他自认了!他服输了!他自甘受罚了!这于他,似乎纯粹是一场爱情认知上的革命:他似乎不再恨她了。他不再把他的痛苦归咎于她了。而是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就像一个圣徒在上帝的感召之下明确了自己的使命似的。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天赋心理知识太差,洞察女人的心思的能力太差。他理应受到女人的惩戒。他理应接受女人给他上的一次生动而致命的爱情课!一场别开生面的男女情感欺骗课!

到了寒假的后期,杨昕自觉已经从不幸爱情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他开始把歆歆当作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看待。整个假期他都在重新阅读柯恩伯格,厘清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在爱情上的特殊表现,并在咨询室里接待更多的来访者。似乎只有在阅读,在研究,在咨询的实战演练中,他才不再为自己的那点卑微的爱情而感到痛苦;即使痛苦一时还难以排遣,似乎那也只是某种纯肉体上的生理疼痛——与他爱的或恨的歆歆完全不沾边,就好像是一种神经性的头痛那般。

到开学的时候,杨昕已经确立了对付这个摆不掉的冤家的行动方案了。一旦他意识到歆歆不是有意在欺骗她,甚至可以说她不是不爱他,而是她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她再也没有能力爱他时,他就从内心里彻底原谅她了。他要把她当作个心理病人看待,不再是作为情人,甚至不再是一般的学生,而是作为待拯救的女人来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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