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开春时节，杨昕就隐约听说，歆歆又爱上别的男人了，据传还是个“大人物”，就在本校内。他从她的闺蜜邵颜那里得知，歆歆从去年秋开始，就经常往研究生院跑，找的是培养处的副处长。邵颜还有一次在校内的“陶然阁”餐厅，见过他俩亲亲热热在一起吃饭。杨昕从邵颜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推测，歆歆与那副处长想必是有一腿了。但他并没有引起重视，因为研究生往培养处跑是常有的事，比如了解所修课程的成绩呀，争取科研项目的经费呀，申请科研奖励呀，申请出国联合培养呀等，都要培养处管。歆歆往那里跑，是不是想申请出国联合培养？这有可能的。因为她搞福柯研究，若能去巴黎见识一下当年福柯追求“极限体验”的社会背景，岂不皆大欢喜！
暑假的八月中旬，杨昕携妻子和女儿回老家四川宜宾看望父母。可到家的第二天晚上，就接到学校保卫处的电话，后来还有研究生院和心理系主任的电话，说是歆歆涉及一桩人命案，被派出所拘留起来了。那位副处长左晓方从楼顶上摔下来死了，现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歆歆作为嫌疑人被抓了。杨昕急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从宜宾赶往成都，下午乘飞机返回学校。
杨昕被告知，事件发生在昨天下午四点左右的文史楼前。这文史楼是五十年代的古老建筑，整栋楼只有三层。楼前是一片开阔的郁郁葱葱的草坪。有草坪上的目击者称，有一个男人从文史楼的顶楼上摔了下来，当即死亡；而当时楼顶上还站着一个女人，似乎想要跳楼，但又犹豫不决。直到公安赶到，她还愣愣地站在上面。后来就被公安带走了。她就成了推下那个男人致他而死的嫌疑人。
歆歆会杀人吗？她会预谋把那人从楼顶上推下来摔死吗？她会酿就一桩通常的“情杀案”吗？杨昕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不会！根据他对她心理障碍的了解，根据他受她爱情伤害的经验，也根据一般边缘型障碍者恋爱方式的特点，他似乎可以肯定地对自己说，她不会杀人，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因为当她觉得那个被她挑逗的男人真的爱上她时，她就立马对他没兴趣了！她不会纠缠他，她也不会要他为她而离婚，她更不会要和他结婚。纵然那个左晓方非要和她结婚，她也有足够的情商谋略让他打消这个想法。更何况，他还是个不小的官，他没有必要为了她而断送乌纱帽。
当第二天公安员找他调查取证时，杨昕非常自信地谈了如上的想法。一星期后，歆歆被放了回来。公安侦察的结论是，左晓方系自杀，虽然他的死与歆歆有关，但不是她推下去的，而是他自愿跳下去的。他俩本来商量好一起从文史楼往下跳的，可左晓方先跳下去后，歆歆却突然害怕了，没敢往下跳，似乎是临场悬崖勒马，没和他一道共赴黄泉。除了案发现场的证据外，还有左晓方跳楼前留给妻子的一封遗书。遗书对自己的背叛表示道歉和忏悔。他深深陷入了对歆歆的爱情而不能自拔，他尤其迷醉于她的肉体，他宁愿在她的玉体上死而无撼。可他又深感自己进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一方面，如果他们的关系被暴露，他就会因滥搞师生恋违背教师道德而受到党纪和校纪的处分，官职和公职均保不住，他的家庭也会遭到解体；另一方面，他和歆歆又情深意笃，她曾表示要爱他一万年，今生今世不可能再爱第二个男人，似乎什么力量也无法把他俩分开。后来，歆歆说如果他俩要永远在一起，那就只有在天堂里约会了。她说服他，她劝他，和她一起自杀。他被她至死不逾的爱情震撼了！决定和她一起走了……
杨昕注意到这遗书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左晓方承认他俩发生过性关系。这点令他诧异。根据他对歆歆的了解，她是不会有性行为的。因为边缘型障碍者在性生活上呈两个极端：要么性欲无度，要么性反应无能。根据他的亲身经历，他断定她属于后一种情况。为了弄清左晓方自杀的真相，他在她回家休整两个月后，又给她作了一个疗程的微精神分析。下面是其中的一段录音记录摘要：
“……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左晓方……也许是爱的吧……我说不准……他确实不同于一般的男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好多女生去研究生院都是为了看到他……他那么年轻，就又是教授，又是副处长的……比您杨老师可是要强多了……您别生我的气……我确实想通过他，把我搞出国，他也答应了的……只是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想出去了……我觉得他很有点神秘莫测，又神乎其神的……于是，我就想把他搞定……就那么一两个星期，他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
（两分钟沉默。然后：）
……我就让他尝到了一次甜头……就一次……他醉死了……说是得到了我的身子，他以后再也不想要别的女人了……妻子更是不想要了……可我一点也不快活……讨厌……恶心……他那个东西放在我里面……冰凉冰凉的，像是条蛇猛地钻进来的……又像是个什么铁砣似的东西，弄得我生痛……他后来再要，还想要……我坚决不给……就一直这么吊着他的胃口……我说我到天堂里再给你吧……这家伙居然信了……
（十分钟沉默。然后：）
……现在他死了……我没什么可内疚的……他得为他的享乐付出代价……我给了他那么多的快感，他就得为这个快感付出一切！……我俩扯平了……”
杨昕总结似的思忖，真的是像哲人所说的那样，事实永远赶不上狂想。也许正是这销魂慑魄的一夜情，让左晓方对歆歆的身体欲罢不能！他甚至为了这个实已僵死的绝伦躯体，就像古人那样，舍得一生拚，拼死为红颜！可是啊！男人世界的悲剧就在这里：那些带来灾难的女人，她们造成了男人的痛苦，却手头上呢，还掌握着温柔的镇痛药；她们的纤纤素手，就像是一只锈迹斑斑的坩锅，爱情一到她们手里，就势不可挡地熔化了！
十八
歆歆的毕业论文仍然做的是福柯。正如她自己所言，只有福柯才对她的路子。杨昕指导她的论文倒没怎么费劲。答辩也顺利通过了。她在论文的屝页上，写着她喜欢的博尔赫斯的诗——《梦》：“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我是他而不自觉。我曾见过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他栖身局外而微笑着。”
据邵颜说，歆歆毕业后偷偷地回到了老家九江，找了一家国有企业。命运转寰了一圈，又复回到原来的起点上。杨昕推测，她这是为了逃避尚在东海市工作的丈夫。因为在临近毕业找工作期间，有一回她老公的电话居然打到了杨昕这里。说是歆歆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想打听一下杨老师是否知其方向？杨昕当然是不知道的。
……
杨昕就这样在自己的书房里追思了歆歆一整天。
傍晚时分，艾蓓打来电话，说歆歆的告别仪式于明日下午三时举行。杨昕未加思索，当即告诉她，他要去九江一趟。明日中午即可到达。艾蓓说她去的，还有邵颜也去。
他要去最后看她一眼，最后送她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