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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惟群作品的悲情品格及其艺术表现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4 02:00:00  浏览次数:7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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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惟群以其大量的优秀作品而成为目前澳华文坛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小说、散文、杂文总体上给人以轻松幽默、玲珑精致的印象,而掩藏在这些表象之后的悲情品格却往往被人们忽视了,悲情品格其实是贯穿黄惟群众多作品的一根精神主线。
        在广义上来说,我在这里用的“悲情”这个词也可以用“悲剧”来替换,悲剧概念的大范畴里包含很多不同层次的悲哀因素,但为了更加精细些,我用了“悲情”,因为黄惟群作品中的哀愁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戏剧化效果,即使作者心中本有很浓的悲哀,他却并不刻意设置戏剧化的大喜大悲的情节来加以渲染,而是通过自然的生活场面或者克制的甚至反讽的艺术语言把它淡淡挥洒出来。
        谈黄惟群作品的悲情品格,不能不谈到作者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生活道路对此所产生的影响,从散文《黄昏的柠檬树下》,我们了解到他的父母一九四九年以前都曾经非常阔绰,后来自然在红色政权下成为监控对象,备受折磨,父亲还因此早死,黄惟群自己则下乡插队九年,尝够了艰辛、困苦、孤独,从黄惟群的弄堂人物系列作品中,我们还知道他的邻居中也有很多与他父母有类似遭遇的悲剧人物,这一切在黄惟群的心灵中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也必然地反映到他的作品中来。
       在黄惟群的处女作《雨天》所描绘的知青生活中,悲情就露出了端倪,无论是女知青对雨天的恐惧,还是男知青拉出的凄厉的二胡曲,以及那个天天来听拉二胡的农村孤老头老仁爷的突然去世,都写出了人生的无奈与无常。作品中写道:“我怕傍晚,尤其是下雨天……空荡荡的,生命象是不复存在”,男知青因老仁爷的死而试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和被埋葬的情景,“身体开始水化,四处溢去,剩下一具骷髅,再后来,骷髅也没了,成了混合土,只留下一蓬头发……老仁爷消失了,彻底没了……老仁爷曾经有过吗?”可见作者从创作生涯伊始,生与死的问题便进入了他的思考。这一思考此后一直在他的众多作品中反复出现,并且有所深化。在作者的第二篇发表作品《黄土》中,与死亡相关的意象又再次出现,作品中的男知青刚刚下乡,就有了对未来生活的无尽忧虑,他就留意到黄土地上的坟头,回想起母亲带他去看外婆骨灰盒的情景。生的艰难与死的虚无又自然地被联想到了一起。
            在黄惟群的第三篇发表作品小说《困惑》中,主人公由妻子与别的男人的亲昵也会联想到死亡:“我会死吗?小时候,我常看到街上来往的人,一张张陌生的脸,我努力记住他们,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可是他们从不重复……我想我不会死。我死了,还有什么世界?闭上眼,我也设想过死,可一下就跌入一个黑洞,又大又空没有底。可怕极。”作品中“我”的婚外情人突然出车祸死去,接下来,出现了这样一段非常重要的文字:“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研究死,不如研究生。生?生!愉快、明亮的生。”这几乎成了黄惟群此后作品的精神纲领,由于死亡的无可逃避,作者就格外地关注如何使有限的生命过得快活,因此他的作品不论是写中国的生活还是写澳洲的生活,也不论是写华人还是写西人,根本着眼点都是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的问题。       
        我们看到黄惟群笔下的中国生活,人的生存状态是与政治悉悉相关的,《寡妇》中那个死了丈夫、生活极端困苦的农村寡妇,只有极不情愿地让掌权干部蹂躏她的身体来换取她和孩子赖以维生的粮食。《胡老教授》中教授由文革前的吃香和神气到文革开始后挨批,威风扫地,连过去对他一贯敬畏的儿媳妇也敢欺负他。《秦丁》中的孩子王秦丁因为家庭出身“反革命”,就无端地被怀疑成写反标的人,想当红卫兵也当不上,只到他得病死亡,也没能实现他这个最大的愿望。《十八号这幢楼》里的杨守中的被逮捕和他太太的自杀,以及杨家女儿被迫搬出大楼,无可选择地下乡和嫁给劳改犯,都仅仅是因为杨守中过去的所谓“历史问题”。散文《外婆》中作者的外婆曾经拥有万贯家财,四九年外公逃往香港,外婆则只有依附于子女们生活,文革到来,无产阶级专政连她这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婆也不放过,她挨训、罚扫弄堂、遭小孩打耳光,子女们也把她视为祸根和累赘。而散文《红》中作者姐姐那段非常纯情的爱情的夭折,也是因为上山下乡运动和严苛的户口政策将一对深深相爱的恋人分开,相隔二十五年后,那位已有家庭的准姐夫还不能忘怀过去的恋人,而姐姐二十五年来脸上再也没有过恋爱时那种羞红的笑。作者把这段情写得如此刻骨铭心,愈显出中国政治生态的残酷无情。可以说,黄惟群写中国生活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悲剧性人物,而悲剧的产生,主要的不是由于人物自身的性格,而是时代政治使然。但是,黄惟群并不正面去写政治,而是着重在生活实景实情的描绘,把政治推到背景上,只用一两句话稍稍点出,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黄惟群写澳洲生活的作品,大部分是轻松愉快的,澳洲人活得轻松,玩得轻松,爱得轻松,这是因为他们有自由的政治环境、思想环境和人文主义文化传统。黄惟群目睹澳洲人的生活,就不可避免地与中国人的生活加以对比,从中悟出澳洲人的生存状态的合理性,但是他笔下的中国人尽管处在了澳洲这种自由开放的环境中,仍旧受制于过去道德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影响,进退之间,举步维艰。而且,不论是澳洲人还是已经移民澳洲的华人以及其他种族的移民,那怕能够生活得潇洒,仍逃不脱死亡的大限,死亡就象一柄达莫克利斯剑悬在每个人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于是,我们看到,悲情品格仍旧出现在作者反映澳洲生活的作品中。在散文《不同的世界》里,作者写道:“生命是短暂的。人从出世那天开始,就面对一个可怖的、无可抗拒的结------死,并一天天朝着它迈进。是否应该充分利用生命及时寻乐?也许。”在散文《我的邻居》中,一个移民澳洲二十多年的南斯拉夫汉子,由于长期干着低下的体力工作,由于怀念故土,带着他的澳洲妻子和两个澳洲出生的孩子返回南斯拉夫定居去了。作者写道:“澳洲富有、民主、自由,可不管怎么养他也毕竟是他的养父,他能想象一切,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的墓碑将在这里竖起,还有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散文《老姜呀老姜》中的老姜,在中国时曾是作家,来到澳洲后,脑子里整天想着做生意发财,经过多次失败,他终于开起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食品厂,后来又要投资办中文日报,他说他二十年来真正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自己热爱的文化事业。但是老姜积劳成疾,患癌症死去。死神割断了生命,也割断了一桩事业、一个梦想。小说《流动的河》中的澳洲女郎爱琳是一个格外美丽的生命,她的职业是健美操教师,健与美是她的追求,也是她突出的特征,可是癌症却偏偏突然降临到她身上,死亡扼杀生命也扼杀美,这是黄惟群的对死亡的进一步认识。小说《寻》是一篇颇具探索性的作品,标志着作者在创作上的一个显著转变,在这之前,作者着重于对生活的观察和再现,而这篇则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剖析,更深入地思考了灵与肉、生与死的问题,作者借作品主人公之口说道:“我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发现自己的年纪已经所剩无几,来一趟不易,确实不易,我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世界的,为什么那么一瞬间产生的是我,想不明白那一滴精子与卵子两滴液体的相遇怎么会产生生命……生命注定将不得不离开世界……出世那刻就已注定。……人生是一首渐渐消失于泥土、河水、沙漠的凄凉伤感悲壮的歌。我要看世界,带着永别的目光去看去欣赏去挖掘,去看去欣赏去挖掘我曾经有过的世界。”人到中年的作品主人公首先反思了他的婚姻,这桩婚姻是在一个封闭的中国社会里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出于性需求本能而草草缔结的,有性无爱,“我们年轻过,但没有幸福过”------这是对过往生活的一个悲哀的总结。主人公来到澳洲后,由于环境的开放
,他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晓敏是一个颇有才智的四十多岁的已婚女人,他们有极为合拍的思想交流,但她的身体已到了不再让男人冲动的地步;另一个是年轻漂亮的珊珊,他们之间发生了性关系,但是他知道他们并没有多少思想上的共鸣点,她不可能与自己保持长久关系,“珊珊不能属于我。珊珊一旦属于我,我们都会枯萎,枯萎而后死去。”这是灵与肉不能统一的悲剧。黄惟群笔下的悲情由剖析外因逐步转向剖析内因,由描写社会缺陷转向描写人性缺憾。当然,在他笔下,内因与外因是相互作用的。这是他在创作上的发展和深化。把这部作品与作者的获奖散文《赛思和他的女人及与狗》作一番比较是绕有趣味的,澳洲男人赛思不仅同时爱着两个女人,而且后来实实在在地住在了一起,却没有丝毫的不安和麻烦。中澳民族文化心理的不同确如黄惟群作品集的名称所描述的是“不同的世界”。
文学作品首先必须具有文学性才成其为文学,思想性则必须艺术性地表达出来才算是成功的。黄惟群是一位特别重在艺术表现的作家,他所要表达的悲情不是概念化地宣泄,而是通过种种形象化的艺术手段来实现的。
一是紧扣人物的命运变化,写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作者笔下的人物几乎个个栩栩如生,这是他的一贯长处,寥寥数语就能勾画出极其传神的人物和场景。比如《秦丁》里的少年秦丁常有女孩子来弄堂里找他,他“一腿站着,一腿往后反翘,抵在墙上,脸上透出隐隐的笑,笑中努力抑制难抑制的得意。女生则低头,脚尖抵地,不停磨搓,时而扭扭腰,‘嘁嘁’一笑,笑出朦胧期少女的百般娇媚”。这段文字把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自然反衬出秦丁因早夭而与爱情无缘的遗憾。这类描写生动的例子很多。对比的手法在黄惟群的刻划人物时常常使用,《胡老教授》中的胡老教授年轻时得意潇洒乃至骄横,文革挨整后一蹶不振,变得迟缓、苍白,与以前判若两人。《大军阀的女儿》中的老太太,“以前在家很有威严,……文革后,女儿、女婿不再孝了,当她累赘,当她祸根;外孙、外孙女更不愿意理她,当她没有一样。她吃一口饭,少少的,谨慎的,快快地吃,吃完赶紧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是楼梯下的一个斜角”。《流动的河》里的爱琳在得癌症之前健康美丽,风度好极,笑口常开,而到她临死前,模样则是“用一块头巾,遮住光光的头,靠在床背上,努力微笑着,她已瘦得不成样了,只剩下骷髅,脸刷白,象纸一样,可她的眼睛还明亮亮的有神。”在这里病前与病后是一个对比,病后身体的虚弱与眼睛的有神是又一个对比,表现出垮掉的肉体和求生的意志之间的强烈反差。这种对比之中又包含对比的写法确实很高明。悲情便通过层层铺垫的强烈对比激发出来了。
其次是用典型的自然环境来烘托氛围。在《雨天》中,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的淫雨,自始自终作为一种象征反复出现。《黄土》中是这样描写黄土地的:“黄的,都是黄的,一片空荡荡的黄色的泥的海洋。田地里,几个光秃秃的坟头,麦杆、稻根晒得焉焉地趴下,裹住泥,细窄的路,犹如飘落的泥带,曲向远去。路上留有道道车轱辘的深辙,翻起烂泥,晒干后,象蚯蚓屎;路两旁是浅水沟,沟里的水死了,没有皱纹,水中的天,一动不动,是一幅静止的画。”在这里,单调、静止的画面是用来衬托单调静止的知青生活。
黄惟群还善于采用虚拟的意象或者梦境作为象征物来渲染悲情氛围,在《雨天》中,女知青对生活的恐惧被她描绘为“总好象听到一种声音,象一大群狼的隐隐嚎声,很低,很低,从山背后很远很远的荒地里传来……”在《寻》中,晓敏眼前经常出现的是荒漠的景象,“她看见自己,看见她独自一人走在茫茫的沙漠中,越走越远,没有希望没有目的;她说她看上去很累,很累很累;她说她看见自己渐渐陷进了沙漠,陷进去了,已经陷到了半身腰……”而“我眼前时常出现的一幅情景:大地,茫茫无际,黄昏如腊,远处山峦似乌云,残阳,很大很大的残阳,浓得滴血,一半已陷入地底。远远的,一群狮子,一群狮子静静地无声地,朝着落了一半的硕大滴血的太阳走去……”这里暗喻了人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思。
反讽是黄惟群时而运用的手法之一,《老姜呀老姜》是典型例子,作者用有些调侃的笔调叙述老姜一再推销他设计周详的发财计划,却一次次失算,显得可笑,而作者在结尾处才点出老姜的高尚梦想,对老姜寄予了无限同情。反讽使得作品活泼风趣,产生出欲扬先抑的戏剧性效果。
黄惟群对于人生问题思考得出的结论似乎可以概括为人生苦短、需及时去享受人生,但如果思考的角度再多一些,对人生价值的判断标准再多样化一些,就会更全面、更丰富。他在近期作品中心理描写和思辨成份加大了,但在形象化描写的生动性方面却比他以前作品有所削弱。如何在求新求变的同时,保持自己一贯的写作优点,是作者在今后的创作中需要注意的。
            黄惟群有较高的文学目标、丰富的人生经历、扎实的文学功底和认真的创作态度,相信他在创作道路上会不断步上新的台阶。
 
  
  原发表于2000年5月4日澳洲《大洋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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