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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化妆舞会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7 02:00:00  浏览次数:7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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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上文华俱乐部的楼梯时猛一抬头看见她的。她正从楼上拾阶而下,仍旧是那么光彩照人气质不凡,装束打扮却和我以往见到的她大不相同,一副贵夫人打扮: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修长的脖子上闪耀着一条钻石项链,开胸很低的鹅黄色连衣裙衬出苗条的身段和深深的乳沟,给人鲜嫩欲滴的感觉。她的手正和一个五短身材相貌粗俗穿戴华贵的四十多岁男人的手拉在一起。她见到我显然有些吃惊和尴尬,松开了手,嘴唇颤抖着。
       你好。
       你好。
    我是一个人,他们是一对,那男人看上去很满足很得意,用那只被她甩开了的手搂住她的腰,就象炫耀一件名牌衣服。我心里隐隐作痛,其实我没有理由心痛,谁叫我自己放弃了呢?              
 
         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先说了你好?为什么一见到他会失去应有的矜持?他还是那麽英俊挺拔,尽管脸上挂着倦容,一定是做博士论文熬夜熬的。他见到了老尹会怎麽想?暗暗好笑吗?会用“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来形容吗?我干吗还要介意他怎麽看,他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看他那样子还是孤身一人。他现在一定从背後注视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火辣辣目光的抚摸,我知道他还爱我。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华人社区组织的一次化妆舞会上,同乡阿敏指着正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们说,我要给你介绍的人就在这里面,我还没有跟她说穿这件事,你自己去找吧,看你有没有眼力找出来。             
        舞厅中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旋转的灯光,旋转的音乐,旋转的男人、女人和五花八门的面具。我站在外围仔细扫视舞池中的每一个见不着真面目的女人,以我心目中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形象来按图索骥,年龄大的刷掉,身材不好的刷掉,服装俗气的再淘汰一批,最后锁定了三个可能对象。一曲终了,戴猫女面具的对象甲在她的男舞伴陪同下回位坐下,我凑近听他们在侬侬侬,便断定不是。我又走向一人独坐的对象乙,邀请她跳舞,她欣然应邀。我找了个话题与她攀谈,这位说话舌头卷得太厉害,曲终我把她送回座位,便朝着第三位对象走去。曲子又响起来,是一首探戈我右手一划,做了一个无声的邀请动作,她站起来很灵巧地把她纤柔的手交给我,而面对着我的却是样子很凶的京剧花脸脸谱。我们的舞步配合默契,随着转身的动作,她的豆绿色中短裙甩成一朵好看的喇叭花,嫩白修长的双腿时隐时现,十分诱人。我说,这秀丽的身段和这强悍的面容似乎不太协调,不知是谁发明的化妆舞会这种玩法,把好端端的美丽掩藏起来。
       她说,对有些人来说,也可以掩藏丑陋,比如说我。------普通话说得非常纯正,嗓音亮中带柔。就是她!
      干吗这麽谦虚呢?柳萌小姐。
      你是谁?听嗓音,你不是我的熟人,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还知道你毕业于戏剧学院,出国前是首都话剧团的演员,现在就读于TAFE(技术进修学院),九零年来澳,九二年获得永居。
      你还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是谁?你戴的这个查尔斯王子面具真难看。
        我叫何致清,是你在TAFE学校的同学阿敏的同乡,我在N大学传媒专业读博士,毕业作品是一部专题电视片,已申请到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资助,完成後将提交给一个国际会议观摩,并可能卖给SBS电视台,我需要找一个节目主持人,阿敏向我推荐了你,她说她对你的了解也不多,叫我直接与你谈。你有兴趣试试吗?当然是有报酬的。
       哦,是这样!我来澳后别人好几次拉我参加华人圈的演出,我都推了。
       为什么?
       腻味了。演艺界是个大染缸,没几个正经人。一抛头露面就有男人来打主意,烦透了。
         这么说你是不感兴趣啦?
         不,我有些兴趣,因为这对我来说是新的体验,电视主持人不同于舞台演员,不用和观众直接面对面。
        你结过婚了吗?
         我是单身。
         既然待字闺中,有众多追求者是好事嘛。
        那要看是什么人,我在这个问题上是很慎重的。你结婚了吗?
        离婚了。我们到一边谈谈好吗?
        我们找了位子坐下。阿敏走过来说,我说了你一定会找到她的,怎麽你们还戴着面具呢,快摘下来。我们摘下面具的霎那,彼此的眼睛都一亮。她确实长得很美,不是俗艳的美,而是端庄的美,就象中国中央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杜宪那种的美,头发也是短短直直地齐到耳根,发梢略微内卷,明澈的眼睛简直能摄人心魄,我觉得那眼神似乎脉脉含情。
       说说你业务上的一些情况好吗?
       我经过了四年的本科教育,主要学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也涉猎了一些西方现代派的戏剧,跟话剧界老一代演员的眼界和功底是不一样的。我们一拨同学刚分到剧团工作的时候,团领导要我们出一个小品作汇报演出,我们演了一个自编的小品,把全团人都给震住了。后来我成为团里的台柱演员,出国的时候领导还不肯放我……
       经过一番交谈,她接受了我的聘请,约定第二天我带些案头资料到她住处给她看看,彼此交换了电话、地址。很巧,我们的住处只隔着几条街。      
 
       他现在该已经拿到永居身份了吧,象他这样长得又帅学问又高的男人真是凤毛麟角,要找个如意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是在这里的中国女人有几个是单纯的呢?除非他回国去找,连国内的女人爱情观都是今非昔比了。
       老尹在说什么?哦,去打老虎机吧,他就爱老虎机。
 
        她的住处是一幢有前後花园的大House(低层洋房),矮围墙上蓬蓬勃勃燃着一片红的紫的茑萝,门前摇曳着几丛绿竹,青翠欲滴,竹丛下伏着几块假山石,很是雅致。她应声开了门。我说,澳洲很少见竹子;苏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你的房东倒是满有趣的嘛。
        她说是她特意请园艺公司移栽的。这幢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是她香港的叔叔买的,叔叔澳港两地跑生意,她就帮叔叔照看房子,偌大的房子现在就她一人住着,叔叔不愿意出租给生人住。?你在这儿住了多久?我问。
       来澳洲半年後也就是九零年十月住进来的。
       你九零年来的,九二年那麽早就拿到了永居身份,很有办法嘛。
    还不是靠我叔叔把房子和巨款打在?名下帮我办了投资移民吗!这是我的卧室,进来看看吧。
        你住的是主房嘛,怎麽还用着双人床?
        有时叔叔婶婶一块来,就用这床,我就让位到小房里去。
         卧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字画,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套京剧脸谱。我说,看来你这个搞话剧的倒满喜欢京剧。她说,是的,传统戏曲的虚拟性强,很值得偏于写实的话剧借鉴。但是传统戏曲的人物往往脸谱化,忠奸分明,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生活中的人物可复杂得多,不过,脸谱描绘作为一种美术来看,却是很艺术的。
    她冲了咖啡,我们边饮边聊拍摄计划和文学艺术,我们谈梅特林克的《青鸟》、尤内斯库的《秃头歌女》,也谈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和伯格曼的《野草莓》,话很投机,相见恨晚,从下午一直谈到天擦黑,她打电话叫餐馆送了餐来吃,晚饭後又谈了好一阵,我才余兴未尽地起身告辞,她把我送出门外,傍着竹丛,披着皎洁的月光,象一尊冰清玉洁的女神,幽幽地说,常来玩啊!我兴奋地说,当然!
       此後我们常在电话里聊天或互相串门。
 
       老尹一坐到老虎机前,其他一切都不在意了。我说我一个人上楼去听歌,他连声说好好好。老尹好就好在这里,凡事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刨根问底。他连我刚才打招呼的人是谁问都不问。要是致清也象老尹这样就好了。我确实是真心真意地爱他,甚至放下了我惯有的矜持。他这人老实,有时老实得过于死板了,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都要追求完美,而这两者往往是不能并存的。这世上有多少事情刨根问底之後还能是完美的呢。
       记得那天半夜一点我打电话给他说家里被盗了,他立马赶了过来,查看了一通凌乱的现场,要我报警。我说报警没有用,这里的警察最饭桶了,只是留个记录而已,根本别指望他们破案。他硬是坚持打了电话给警察,警察向我问这问那,还安排取指纹,搞得我紧张得直冒汗,生怕露了馅。警察走後我说害怕,请他留下来陪我。于是我们听音乐,聊天……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台上的歌星穿着性感的服装边扭边唱,我对这些港台流行歌没有什么兴趣,来文华社与其说是听歌,不如说是排遣孤独。柳萌居然也上楼来听歌了,我看见她填了一张点歌单交到歌星手上,然後坐在能让我看得见的座位上。歌星腻着嗓音说,我很乐意为大家奉献上这位小姐点的邓丽君的歌《奈何》:
       有缘相聚,
       又何必常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
       又何必常相忆。
        . . . . . .
         
       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她关了大灯,拧亮一盏半明半暗的红灯,然后用激光唱碟播放的就是这首缠绵悱恻的情歌,她穿着薄薄的睡衣,在红灯的映照下,那苗条的身段、蓬松的秀发和红扑扑的脸蛋显得愈加楚楚动人。她说觉得有些冷,便坐到床上盖上薄被子,双手抱膝,平增一番家常气息,你冷吗?她问,顺手不经意地撩了撩被子的一角。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你这样美丽的小姐给我效劳的机会,我求之不得呢。
      她嫣然一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说,当然。
      那你愿意搬到我这儿来住吗?我害怕撞上小偷。当然免你的房钱,但不能让我叔叔知道,他要来时,我会通知你回避。
       你是说我们同……同居?我惊喜莫名,冲到她床边,拉住她的手。
        她抽回手说,别这样!我没别的意思。你住那边小房。
         我……我喜欢你!你就不嫌单身生活很寂寞?你不觉得我们很合得来吗?
        寂寞,有你谈谈话不就行了吗?这样就很好。
        你是嫌我离过婚,配不上你这未婚之人?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我在这个问题上是很慎重的,我们之间谈这种事是不是还太早?
        那夜,她睡床,我睡沙发。
         第二天我拿了些换洗衣物就住了过去。我俩各睡一房,可我怎麽也睡不着,心里象有猫爪子抓似的,想的尽是她迷人的身影和芬芳的气息。她洗澡或入厕的时候,我就竖起耳朵听,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一个活生生的美女整天在眼前晃,我却不得不憋住,那滋味是很难受的,憋了几天後,终于抵挡不住干柴烈火的吸引,在她熟睡时推开了她虚掩的房门,轻手轻脚揭开她盖的薄被。她只穿着乳罩和三角裤,肌肤雪白柔软,我轻解开乳罩,一对挺拔的乳房呈现在眼前,我用舌头轻舔那娇艳的乳头,然後整个含在嘴里吸吮,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呻吟着醒了,用迷蒙的眼神瞅着我,我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她,对着她的红唇狂吻起来,她摆动着头说,别……别……,但是声音越来越弱,最後就转化为兴奋的哦哦声了……云消雨散後,她哭了,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我觉得她好清纯可爱,而我好卑鄙龌龊。我一个劲地赔礼道歉,说我是认真的,愿意娶她,她说不不,不要这样轻率,我们还是先同居吧,我也是认真的。
       此後,我们每天睡在了一张床上,她象换了一个人,对性生活充满了激情的索取和主动,常常抚摸着我强健的胸肌发出由衷的赞叹: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扫兴,才没睡上几天,她说叔叔要来了,我只好怏怏地住回原来的窝。她嘱咐我不要给她去电话。
 
       致清,虽然你不把目光投向我,我知道你在认真地听这首歌,听懂了吗?我其实从一开头就不想骗你,但女人在生人面前总得讲点面子,你不该象查户口似地那样问我,把我逼到一个非本色的角色上去,我不得不按我的对外统一口径回答你,并且不得不前后一贯地演下去。也许你太在意我才问得那麽多。该让你知道的事,我迟早会对你说。事情从一开头就搞坏了,这也许就是命。
 
        柳萌,我知道你爱听歌,那天我去唐人街买你喜欢的唱碟,看见你挽着一位六十多岁衣冠楚楚的老人迎面走来,象是女儿掺着父亲。你的目光是游移的,仿佛没有看见我。我想我应该认识你的叔叔,既然我可能娶你。我喊了你,你才惊异地说:啊,你好。你没有向我介绍那位老人,你只说,哇,好久没见了,你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来给未婚妻买唱碟。你说了声再见便走开了。
        那天夜里我站在了你家门外,看见大房亮着灯而小房始终漆黑。我疑惑不解,却又没有勇气敲开你的房门。
 
       老头儿一离开澳洲,我就给致清打去了电话,请他帮我搬家到一个朋友那儿暂住。他带着满脸狐疑来见我,说,我俩住在这儿不是满好吗?我说,叔叔准备常住悉尼,我不想长久寄人篱下,还是搬出去的好。我正在申请澳洲护照,等拿好护照,我们就可以找一处住房同居一段时间,彼此觉得合适就结婚。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兴奋的表示,含糊其辞地嗯着,埋头帮我搬行李。我准备过不久就对他说明一切,让他作出抉择。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俩坐在面对库基海滩的咖啡馆里,喝着苦中带甜的咖啡。透过落地玻璃窗外朝天边望去,铅灰色的大块云团压在苍茫的大海上,海鸥飞翔在云水之间凄厉地叫着。
        没等我开口,他先问道,你女儿在国内好吗?我愣了一下,窘迫地说,好久没有联系了,前夫总是做梗。他又问我的事是否都了结清楚了。我说全清了,所以要跟他好好谈谈。他显然知道了一切,也不知他是怎样打听到的。他说,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你干吗非这样做不可呢?我说我是一个弱女子,两手空空来到澳洲,澳洲的舞台不属于我,我没有体力没有技术,也没有吃苦的耐力,我不愿象莫泊桑小说《项链》女主人公那样干粗活把自己折磨成粗壮的老妈子。我只能用我唯一的财富青春和美貌去换取我急迫需要的绿卡,我不偷不抢,这不是罪过。如果每个中国留学生都能尽早改变自己的困境,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致清。一个女人的身与心都现在时地属于了你,她的过去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说,我并不在意于早些还是晚些知道真相,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的生活态度,婚姻用于功利目的,说明爱情在你的心目中太不神圣。我也结过婚离过婚,但我结婚是出于爱情,离婚是因为爱情不再存在,不象你可以不计爱情地以婚姻为跳板。我怎麽能相信你能认真对待我们之间的爱情乃至婚姻呢?生活中总是不断地出现新的诱惑,你抵挡得住吗?
       我已经并不年轻,你难道认为我会不断地折腾下去吗?我现在是要找一个真爱作为最後归宿。我难道没有权利告别过去,寻求新的生活吗?
        寻求新的生活,但是别人也有权利因为你的过去而不接受你,有所得就会有所失,这就是代价,就是公平。没有绿卡时,你牺牲爱情去获得绿卡,有了绿卡,你又想寻找爱情,世上的好事情不可能都让你占去了,在这世上,不要代价的利益是微乎其微的。坦白地说,你的外貌和谈吐都很令我迷恋,你可以成为我的一个好的情人,但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
       丈夫和家庭,我说过我是认真的。我已经玩累了感情游戏。
       那就祝你今後能幸运地碰上能接受你的一切的人,他说。
       你以为能让我倾心爱慕的人是那麽容易碰上的吗?
       走出咖啡馆时,我哭了。天空正落下小雨,他撑开伞遮在我的头上,身体紧贴着我,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腰,说,你很美丽,如果你也很纯洁该多好。
       我说,空中飘下的雨珠是纯洁的,落到地上就不纯洁了,经过蒸发,又可以升腾上天,恢复纯洁。
      他说,那麽下一个循环呢?我看人生更象是上了高速公路的车,走错一个路口就回不去了。早十年我们相识该多好!上帝总是让人生有那麽多的遗憾。
       如果你懂得女人的脆弱和女人的真情该多好,我哽咽着说。
       他默然了一下说,仍旧作我的节目主持人好吗?
       我说,既然没有缘分,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送样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好吗?纪念我们的这段短暂的情缘,他说。
       你要什么?
       就要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戴的那个京剧脸谱吧。
 
    我总是咀嚼着朋友的朋友告诉我的话:她在舞台上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没有塑造过任何成功的人物形象,而在生活中却是一个演技高超的表演天才。
    台上的歌星仍旧在唱:
 
      ……
      今天说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发表于1997年6月26日《东华时报》、 中国《台港文学选刊》199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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