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雪落在冬天的路上
多么喧哗的街道
行人和他们的孩子走来
雪僵硬了 凝成一片透明的冰
雪落在隆起的屋顶
多么温暖的房子
雪 融化为晶莹的泪
顺着屋檐滴落
雪落在荒凉的山野
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她静静地绽放
一片洁白的完美和遗忘
1995年 1月
『雪』是西贝诗集《静守百年》的第二首。写诗的时间,是中国的冬天,能够下雪的时节。
诗人选择了这样三个地点或场景来安置雪:
冬天的路上、隆起的屋顶、荒凉的山野。
象一束蓝光,照向冬天的道路,那里原本有雪,`后来是破碎的冰;光,像眼睛般折向雪里隆起的屋顶,雪在那里庇护温暖也为人类的温情献身;总该有更长久的雪,完美、洁白、宁静、自在,于是,光便选择去了荒野。
记忆如地下河,有了见光的裂隙,就涌出成“诗”:简单、质朴,安详地带着光。
一切可以如此原始。
不关询问,也不求答案。
我知道“雪”:
第一次见到五保户黑子老爷的爱犬就那样蒙雪睡在草垛边,也成了一堆隆起的雪,带两个深色的孔。雪下有无畏的生涯。
冬天的早晨,雪后,田野里水塘碧碧清,挑水去。一路脚下清脆的踏压声,回头看看身后紧相跟着的洁白里,两排清晰忠诚的脚印,也灌满晨光,心里竟然会有一份知青岁月的感动。
唯有个下雪的场景,从没有付诸过笔端,那是插队最后的两年里,茅屋里只留下我一人:
半夜里,被雪花飘落的窸窸嗦嗦声推醒,披衣起来,点亮煤油灯,看着堂屋屋顶一米多直径的窟窿里飘落进来的雪花,在光亮里旋转着,想着她们再不会被风吹走,会安静地留在这里,白了一个干涸的室内水坑(那是我在一个大雨夜,灵机一动干脆挖出来积雨水用的),让我看着它们慢慢地渗入地下,消失,就象眼前我的人生…
“下雪比下雨好。”
我一直在心里寻找该有的最后旋转而下的那一片雪花…在我举起的煤油灯的光亮下,它久久地不肯出现。
或许,它选择了“落在隆起的屋顶”。
哪一个屋顶?
荒野里才有更大的雪,连着“来年丰收吧!”的期望,此外不敢想得太多。
现在知道,雪也有“pose”。
2016年7月29日,互联网有了另一片国土上的一场大雪。
沾着风雪的文字,叙述一个普通的书店雇员,2015年10月24日过关时忽然发现自己被移位了,瞬间成了莫名的“囚徒”;次日“夜晚,被扣手銬曚眼戴上鴨舌帽,坐十多小時動車後,我被帶離車站,轉移到一架七人車……路有些顛簸,我被扶上一幢建築物二樓,進入房間。有人解開手銬眼罩除帽。我還沒看清楚環境,押解的人先要我去角落,那裏有塊六呎高半透明屏風,用作跨廁間隔,然後脫光衣服,大字蹲下接受檢查。 跟著換上橙色囚衣、水泥色綿布運動褲。”
“農曆年初,下了一場早雪。看著窗外時而綿密、飄飛的雪,讓人心情稍為開朗。史先生過年前,交我一份批准保釋通知書,不久可以出去了,但附帶條件是,不許離開中國。我當然高興,可以外面四處走,比終日囚禁好得多。下午醫生量血壓,我問寧波是不是每年都下雪, 他搖頭,幫我扎手臂。我說從未見過,可惜又不能觸摸。我又說原來這麼好看,確實比下雨好看多。有甚麼好看的,醫生微笑看著壓力計,一邊按橡皮球。我說雨只會直線下,而雪花會飛舞,如果凝視片刻,還會有種奇幻感。他大約覺得我少見多怪、童心未泯,朝外面看了看。這時雪下得更大,一片白濛濛。接著他解下扎帶,手臂的壓力消失了。女人你摸過吧, 還未摸過雪?他笑著說,把器材收好,然後離去。”
虽然还算受到监禁者仁慈的礼遇,却宛如处在“荒野”,甚至还不如荒野,被剥夺了人的自由。他不知道存在的意义,不知道对方要求他干什么?为什么囚禁绑架他?他想念自己的女朋友,想念自己的亲人,想过自杀,却也不可得,只得沮丧地在四壁囚墙内,监视的眼睛下,迎合着有时善良有时危险的监视者的要求,打发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我忽然联想到契科夫笔下的《外套》。原来嘲弄那个小公务员是如此不公。
“一天下大雪,吃过早餐,医生走进来,带来一块雪,我喜出望外,顿觉人情温暖。第一次触模,原来又冷又硬又粗糙,跟女人肌肤差太远。是車道旁撿來的,醫生說。”
耳边想起这句诗:
雪僵硬了,凝成一片透明的冰。
“我把雪放到淋浴地,返回座位,稍稍掀開膠墊,取出幾條線,又數起日子來。那是我被囚禁寧波第三日,從囚衣拆下的線。上面的橙色小結,共124個,即是四個多月。”
那天,是2016年2月24日,宁波。
这篇网上的“大雪”,是我近几年来,读到的最好一篇抒情散文。行文沉着冷静,落墨极其简省。至于作者是谁,我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文章,我舍不得,除了他帮助了我理解【雪】, 还因为他在囚墙内說雪“原來這麼好看,確實比下雨好看多。”
那是我受困在屋顶有着窟窿的草屋里的感受。
被同类荒谬地隔绝成“荒原”、逼向死亡的人,看到自然的雪,就能顿觉人情温暖,一如感知人类温暖的肌肤(却经不起被真实地触摸)。这本身真就是“诗”了!却透着冷酷的人间悲情。
万物有灵性,均追求舒展。人与万物,更千丝万缕牵出记忆:平凡又奇特的事件,平凡又奇特的营生转换,去复原人类原初的感应。
文革时步行串联,去过泰山,并登顶看到了日出。那壮丽的瞬间永存心里。此后若干年里阅读,便留意涉及日出的篇章。记得抄录过2至3段奇异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也是一位囚徒,从高高的囚窗里仰望到了又一个日出的感概。那是一位卓越的德国女性,德国共产党的创建人之一,罗莎Ÿ卢森堡。只是那几行文字,随着当年的笔记的消失,也不记得了,很是可惜。
如今知道,原来“日出”与“下雪”,对囚徒而言,是一样能感动后人的。
“荒凉的山野”里的雪,它的pose, 有时会离开自然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