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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有可谅: 约翰生与“台湾人”柏萨曼纳茨尔
作者:蔡田明  发布日期:2016-11-18 20:08:53  浏览次数:3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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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上造假古已有之。十八世纪英国文坛身份造假欺骗案,莫过于乔治Ÿ柏萨曼纳茨尔(George Psalmanazar)。他虽为法国人,却以“台湾人”(Formosan)自居,写台湾历史人情风俗而闻名,风光一时。与被人“打假”不同,他后来基本上是自我悔罪。他生前写好忏悔《回忆录》,死后才出版,留给后人评说。   

    在后人几乎用“臭名昭著”来叙说他时,约翰生却别有看法。在她的《约翰生逸事》里,思罗尔夫人问约翰生,谁是他曾认识过的最好人。“柏萨曼纳茨尔”。这个回答,无疑,出人意料之外。

    约翰生说,尽管他是法国人,他比任何其他外国人讲更好的英语。约翰生还说,“柏萨曼纳茨尔的虔诚、悔罪和美德,比我们所读过的圣人传里的那些奇特事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约翰生提到这个人,而且是如此高度地赞扬他,约翰生方面的读者是不会想到他的。然而,想到他,确实又能为我们了解约翰生为人处事,提供了一扇认知的窗口,为走近约翰生开了一个大门。  

    约翰生为什么喜欢他?柏萨曼纳茨尔有什么“悔罪”行为,能与诸多大圣人传排在一起值得人们关注?这个“伪造前半生和后悔终一身”的故事有何人生价值?这里根据约翰生研究学者坦科(Paul Tankard)的专题论文作一介绍点评。 

    伪造前半生

    柏萨曼纳茨尔自说,他是个台湾贵族家庭的孩子,受过很好教育。曾在一位“日本老师”指导下学习拉丁文。有一天,老师向他倾诉要离开台湾,到基督世界去看看,因为统治台湾的日本政府宣传基督民族野蛮残酷,这是在欺骗民众。年轻人知道后,要老师陪他,让自己成为第一个到欧洲旅行的台湾人。

    在一个晚上,年轻人利用父亲的权利,弄到船后便航海到菲律宾,住马里拉,又进入印度葡萄牙管辖区果阿城。经九个月海上漂泊,来到西班牙半岛直布罗陀。这时老师告诉他真相,他是法国耶稣会神父,现在必须换下日本和服,担心人们把他误为镇压基督徒的日本人而抓起来。他穿的是台湾族服装,而且色彩奇异,不必换装。

 两人进入法国,来到东南部阿维尼翁城。法国教父告诉他,如果他选择信主,便可居留下来,如果不同意,便送他回去,算是一次冒险经历。他在没有太多选择下,同意接受基督信仰。

在七个多月后,耶稣会派他到多马参加教会活动,希望他能更加坚定其信仰,矢志不移,然而,他内心矛盾,无法完全接受,并随时准备借机逃离。教会在用尽强迫收买诸多手段后,看他仍不悔改,便下令要审判他这个异教徒。于是他伪装逃亡到荷兰,希望在那里找到船回台湾。

     当时欧洲到处打仗。作为流浪汉,他没有任何安全保障,便应征入伍。凭他对教会的了解,他有机会在不同宗教派别中周旋。在军队中,他讲述自己逃亡被迫害经历。从耶稣教转信英国国教之后,身份大变,他被邀请到伦敦。

此时,他走在伦敦大街时,是个24岁年轻人。自信朝气蓬勃。当时人们对东方的神奇向往着迷,他讲述经历自然受到人们热烈欢迎。

1704年,他出版《台湾的历史和地理描述》,成为一时谈话热点。他凭想象虚构了台湾人各种风情和民俗。在第二版上,还加写台湾岛屿人允许杀死并吃掉通奸妇等离奇故事。

 终因他没有任何教育训练,没有特别技艺,只是个身份“台湾人”,还因为他的教会财政支持人疏远他,他出书演讲,在“九天的伦敦风头”出尽后,便慢慢陷入自己为出名搞“骗局”自挖的陷阱。要活着,只能到瓷器厂干泥活,有什么干什么。

 如此一来,其名成为一个“荒谬的笑柄”。如1711年愚人节,当地报纸登出一个“伪造广告”:“今晚演出希腊父吃子的歌剧,扮演者为台湾来的著名柏萨曼纳茨尔先生。”愚弄者最后也遭人愚弄。

上述故事主要出自柏萨曼纳茨尔的《台湾的历史和地理描述》和他在1764年死后发表的《回忆录》。而柏萨曼纳茨尔的真实人生,却有另外一个版本故事。

他实际出生地在法国南部。他没有给出具体城镇,也许怕他的“骗局”让家里人出丑,为亲者讳。他在《回忆录》也瞒住所有能寻查到的个人或家庭的隐私。他父母很穷。他从小被母亲带大,由修道士给予教育。

 他是早熟的孩子,特别有语言的天才。他说自己被老师宠坏。可他似乎从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在他母亲无法供给他生活后,他16岁那年,据说走了五百多公里去德国找父亲。

这一路上,他发现用“假名”“假身份”保护自己的好处,热衷于让自己出丑而闻名。见到父亲后,同样得不到支持。为了生活,他成了一名流浪汉,在德国和荷兰之间游荡。见日本人说自己是台湾人,见耶稣教说自己是英国国教的受害者。真实的身份渐渐与虚假说法,混为一谈。

当他遇见英尼斯(Innes) 牧师后,他的愚弄骗局又升级了。牧师看年轻人友善,简单地对他测试。拿出一段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的话,请他翻译成日文,然后,又让他不看原文再写一遍。这两个不同版本文字,让牧师判断他根本不懂日文。

牧师虽没有当场揭穿,只是告诫他年轻人以后要小心做人。同时牧师觉得他有可利用一面,便让他批判耶稣教,进而转向于虔诚英国国教。牧师及时把他这个异教徒转成国教的教化成果,向伦敦大主教汇报,得到赏识。

几个月后,英国主教邀请柏萨曼纳茨尔来伦敦。在英尼斯牧师陪同下,他伪造从台湾来的冒险流浪经历,受到公众注目。人们当时对台湾既好奇又无知,即使可疑也无从辨识。1704年,他参加某协会演讲,有人刚从中国回来,即使被他的无知乱吹激怒,也无法揭穿他的伪造身份。

1704年4月,他写出《台湾的历史和地理描述》,330页,有图有文,像一本介绍台湾风土人情文化饮食的专门书。书很快卖完,还有法文,德文和荷兰文等译本。1706年还出了第二版本。

人们所以能轻易地相信他伪造这段身份历史,主要有这几个原因。

一是人们的好奇。欧洲人对神秘东方一直想了解。“福磨萨”(Formosa) 是欧洲人给台湾岛的名字,可却对其几乎一无所知。他说自己从这个日本统治的台湾岛来而非中国更具有欺骗性,因为当时人们对以往历史上日本排斥打击耶稣会往事还是略知一二或留下读书印象。耶稣会1549年到日本传教,很快被统一国民思想建立大和帝国的德川幕府镇压,1597年有26位传教士在长崎迫害致死。日本从此闭关锁国两百年。比较一下,利玛窦1583年来华,1601年进入北京。由于隔阂,欧洲人对日本比对中国的了解更加生疏。

二是他的面相,竟能让他混成亚洲人,这很让人奇怪。但考虑这个事实,据说18世纪头十年,只有二个中国人到过巴黎,且住的时间很短,让欧洲人根本无法形成什么才是亚洲人的概念。

三是他的语言天才,比他长相外貌更有助于行骗。他能说法语,拉丁,希腊,荷兰,意大利,犹太语。这个语言的天赋,让他创造了“台湾人”身份而取得信任。

四是他的改教,说自己受耶稣教迫害后转成英国教的经历,到英国后有保护他和令人同情他的护身符作用。

五是他的善辩。他能说会道,尽量打圆场,不露马脚。对怀疑责备他的人,他说他们到了错地方的中国而没到过中国的东部;当有人说到东部,他又说这些人描述的只是局部,不是他到过的地方。当时人无现代人的“古狗地图”认证,只能听任他天花乱坠地胡说八道。

就这样,他保持或伪装这个台湾人身份长达60年。尽管越来越多人怀疑,却没有人去特别揭露他。一位读过他死后出版《回忆录》的读者评论说,他有“善的本性”(Good Nature),“公正和温厚”一面,而“精明和敏锐”人不相信他这一面,可这些对他没有什么伤害。

熟悉他的英尼斯牧师从未想过要捍卫他或揭露他,只是做了一件转变异教徒的分内事,全为自己报功,想要的也是为将来升迁。离开他后,便不再管他帮助他了。拆包露馅对他无益有害。

 说起来,牧师自己也干过“造假”事。他把接收一位苏格兰青年的“手稿”化为自己的创作,用自己的名字在伦敦出版。在不知什么情况下,他后来还接受过苏格兰一所大学的荣誉学位。情形如《围城》方鸿渐有愧自己假文凭,而他的同事教授却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

1712年以前,柏萨曼纳茨尔还敢用这个名,以后便尽力让自己摆脱“台湾人”的身份。他犹豫,怕揭穿,又怕伤害那些曾经轻信过他的人,甚至还怕没有这个身份,他还是否真实存在。真所谓作茧自缚,解铃还要系铃人。

1714年,英女王安娜死。在宫廷混乱中,他加入军队。在军营,他的教育举止,让人尊敬,称呼他“乔治爵士”。1717年,他返回伦敦。此时单靠人征订他的书版税,他已无法维持生存,于是干帮人画扇的活,最后到印刷厂做更适合他的写作写稿,卖文为生。

十年后,1727-28,人们听到他的名字时,他生病住在一个朋友家。他读到一本维廉Ÿ劳写的书《唤起神圣的使命》,深受感动,开始忏悔往事,写《回忆录》,其“前言”写成于1749年。他不打算激起公众的反应,确定在死后才出版这部书。

大约同时,约翰生二十岁也读过这部劳牧师的劝人信教书,受到同样的感动。(见笔者译《约翰生传》,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第10页)。书结同缘、结同心、结同志。这也许是约翰生所以同情原谅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后来成为犹太文方面的业余爱好者,经多年准备出版犹太《圣经》。在当时文人云集的伦敦格拉伯街(Grub Street),他参与为书商写书活动。1732年出版《印刷史》。

    1735年,他是大型书《宇宙史》的一位撰稿人,写过西班牙、高卢人和耶稣历史的篇章。1747年,他化名为鲍恩(Bowen)编撰的《大百科》写“台湾人”条目,公开指谪柏萨曼纳茨尔的台湾人身份造假。他借用第三人称说,柏萨曼纳茨尔造假多年,现在他正写一个真实的回忆录。没人会想到执笔者在写自己,揭伤疤,捅老底。

1753年他写遗嘱,1753年出版一本神学书小册子。1763年确认他的遗嘱。

1764年5月,他去世,终年84或85岁。

约翰生是在格拉伯街认识柏萨曼纳茨尔的。此时大约在1740年,约翰生三十出头,而柏萨曼纳茨尔六十花甲。约翰生这时不是著名作家词典家,只不过是个不知名匿名替人写作的穷困文人写手。

此时,任何人靠笔耕维持生活,都会让他感兴趣和大为敬佩。柏萨曼纳茨尔如此不稳定的生活状态,对他肯定有影响。作为一生坚持讲诚实和讨厌无赖的约翰生,没有人想到他能把柏萨曼纳茨尔作为“诚实人”而敬佩。不仅思罗尔夫人传,而且鲍斯威尔,霍金传全都引用约翰生对他的夸大其词。

 论文者提醒我们,这要从两个方面去理解。柏萨曼纳茨尔后来确实改邪归正,规范自己生活,埋头苦干,勤奋笔耕。作为文人,他发挥自己的写作才能,想到度过余生,心里不是没有难言痛苦难堪经历,而且他真诚忏悔,不想再利用这个假身份继续行骗下去。正是他的这些“虔诚,悔罪和美德”的努力,让人无可再纠缠往事而不原谅他现实的行为。如他晚年在犹太圣经方面的刻苦用功,即使特别要说它无用,至少也是无害的。

约翰生向来倾向于“无害的虚荣”(Harmless Vanities),可总是对那些可怀疑的“伪君子”保持警觉。一般人如思罗尔夫人认为,只要这些人哪怕表面上能够表现出虔诚,约翰生是能接受的,如柏萨曼纳茨尔之类人的“造假”。

重要的是,尽管约翰生毕生有接近“穷困和痛苦”人的善良心,使他思想上容易对柏萨曼纳茨尔这类平民百姓缺少怀疑,可他对“安逸轻松”却有很强烈的警惕,时刻勉励自己,尤其不满那些用“安逸”来责备人的“伪君子”,因为这些伪君子本身可以很容易地达到一个高的标准,却满足于一般的生活常态。

柏萨曼纳茨尔后来的勤勉努力,显然不属于约翰生痛恨的那类“安逸”无所事事的“懒散者”。由此,也似可理解约翰生为何要拿“懒散者”作为散文题目作文章,其中似乎也多少包含勉励和嘲讽自己的双重意义。(参看笔者译《人的局限性:约翰生作品集》)

从约翰生日记,可见他何尝不是处处苛刻自己,时时因病痛想做事而未能做事或做事少,因而发出人生无奈的感慨哀叹。约翰生特别看重柏萨曼纳茨尔让自己克服障碍、变得有用生活的这一面,也很理解其内心的羞愧痛苦,把他的真诚忏悔当做象征,视作可学作榜样的同事。将心比心,人谁能无过,因此约翰生才给予了其最崇高的赞扬。

在约翰生研究学者坦科看来,柏萨曼纳茨尔的命运有某种特别的辛辣味。根据约翰生的看法,无论成功或是失败,人的不确定性,生前死后永远存在,“要自我满足感先要自我麻目”(if he is content with his own charcter, must own his satisfaction to insensibility)。任何所谓有知识学问的人,若抛弃桂冠,脱下礼服,退去光环,都应知道自己有多少份量斤两不足,自然应有自知之明。没有人能排除这个人生(寿命)之局限性。闪光荣耀不会永远在自己这一边。他们应知道自己所以能有如此名望的基础是多么摇晃不安和脆弱变化,他们要借助多少人事背景社会环境气氛,才能在人世间达到可能取得的某种成就。

对约翰生来说,柏萨曼纳茨尔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年轻无经验时,他采取不可宽恕的方式为走捷径达到他的野心,而后来,他必然要生活在承受一些我们所有人都害怕的后果:被人发现是个冒名顶替者。坦科这个对约翰生人性观(弱点与优点并存)的概括很到位。

比起“成名要快”的现代格言,约翰生一贯主张“成名要慢”,生活要谨慎,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他46岁出版《英文词典》50岁写作伟大小说《幸福谷》也属大器晚成。

 生命有长度。生命的局限性决定人的局限性,任何吹嘘夸耀,终要流星落地,同样任何懒散安逸,无助精彩人生。正是基于同样的同情人性、情有可谅的理由,约翰生为另一位落魄文人亲自撰写了一个“不幸的天才”的“天才的不幸”的杰出人物传记《萨维奇传》。有人与狄德罗写怪诞的《拉谟的侄儿》作比较。

参考资料:

Tankard, Paul, George Pslmanazar: the fabulous Formosan, in The Johnson Society of Australia Inc, Papers, Volume 10, Melbourne, August 2008

坦科提到有四本专著研究柏萨曼纳茨尔,还有一些介绍古代人物的资料书刊。希尔(Hill)六卷本注释鲍斯威尔《约翰生传》,附录这个人生平资料最有参考作用。有兴趣者,可把《围城》人物与柏萨曼纳茨尔和英尼斯牧师作比较,更见出人生中外一样悲喜剧真谛。

22/3/2009      1/6/2009 小修改

2016年11月18日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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