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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诗的背景、渊源与怀抱
作者:何均  发布日期:2017-02-04 22:45:22  浏览次数:2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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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乡村诗的背景

1、乡村的历史与现实

乡村的历史在中国占据的时间最长,因为中国有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乡村的院落基本就是依山而筑,聚族而居。院前栽种果树,比如桃树、李树、樱桃树和核桃树之类;院后栽种柏树、松树、灌木和竹子之类,尤其竹笼高大而青翠,月夜将竹影投向院坝,摇曳而婆娑。竹笼后山林的椅子湾有他们的祖坟,便于儿孙祭祀,便于在外的子孙回来认祖归宗。平坝的田地用来插秧种麦,山边的土地种土豆、红苕、南瓜、冬瓜和包谷、高粱等杂粮和各种小菜。男主外,耕田打耙;女主内,操持家务。炊烟就依山而走,将一个又一个的院落链接,似乎在互通消息,哪家在煮什么好吃的了。然后,院落鸡犬相闻,此起而彼伏,遥相呼应,尤其陌生人来了,看家狗非常尽职地狂吠,并不一定真要咬人,而在报告主人有人来了。这一切,就形成乡村特有的风景。乡村的结构是超稳定的,家族的文化不断繁衍生息,农民的性格大都老成温厚,遇事忍耐,超脱狡猾,知足常乐,因循守旧。

这几千年的农耕文明真正发生变革,还是在改革开放后。农民由土地承包制的依恋土地,而挣脱土地的束缚大胆走出去,开阔视野,闯荡世界,加入城市的建设者队伍。有的挣了钱回到乡村修楼房,有的后来则在城里买房定居。靠近城市的乡村土地日渐减少,一是商家圈占土地,大建厂房、公司和住宅楼;二是因城市化的进程不断分割挤占耕地。再加上新一代的农民已不再热爱祖辈们耕种的土地了,因为“忙一季之后 / 心也苍老 / 粮食总算点上 / 小春望大春 / 收成还望老天爷长眼睛 / 农民就靠天吃饭”(出自何均《过日子》,原载《永远的歌手》诗选,袁勇主编,1990年9月,四川民族出版社),太辛劳而收获不大,宁愿放弃土地出去打工,去挣儿女的学费、亲人的医疗费和修房造屋欠下的大笔债务,拥挤在繁华的城市,由于没技术,只能出卖力气,租个简陋的楼梯间,搭个地铺,安顿疲惫的身心。尤其是给别人送水的民工,从早到晚被一个个陌生的电话呼来唤去,把一桶桶纯净水矿泉水送进迷宫的水泥建筑里一个个陌生的门洞,低声下气,流着自己都能闻到的臭汗。一双双鄙夷的目光撵他。他像贼一样逃离,走在路上才轻松下来,盘算送了多少桶水,好久才能凑够将要花消的那笔钱。所以,乡村出现前所未有的凋零——土地荒芜,杂草丛生;人烟稀疏,只有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修的楼房锁着,锁一屋的萧索和空气,老鼠成为楼房真正的住户。虽说政府在建设新农村,但新农村在偏远地区依然遥不可期。

2、乡村诗的概念与背景

中国诗歌应分为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其分水岭是五四,五四以前的诗歌都属古典诗歌,五四以后的诗歌都属现代诗歌(包括古体诗和新体诗)。后文谈五四时期和以后的乡村诗主要是新体诗(新诗和现代诗),不包括古体诗。乡村诗是中国诗歌的分支之一。乡村诗的概念应是针对城市诗或其它诗而言。顾名思义,乡村诗是反映乡村生活、习俗和风情以及乡村人的心灵变化的诗。从本质讲,先有乡村诗,后有城市诗或其它诗,或者说,城市诗或其它诗是从乡村诗中分离出来的。这是由长期的农耕文明决定了的。

为什么会提出乡村诗的概念呢?我臆测,可能乡村诗的形象日渐模糊淡化,城市诗或其它诗的汹涌而来,或即将汹涌而来,可能大有淹没或替代乡村诗之势,我们一些诗人和理论家进行抢救式命名,为乡村诗抢占一席之地。乡村诗仿佛濒危物种或稀缺物种正处于生死存亡关头。这种危机意识,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古体诗经过提倡和给予很大的发表园地,你看,现在古体诗就借尸还魂,雨后春笋,已有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之势了,毕竟古体诗有深厚的土壤。同理,乡村诗也有深厚的土壤,植根于中国人的心灵深处。

当然,乡村诗的危机远还没到这种可怕的程度,但危机的脚步声似乎已从飘渺的远方启程了,只不过轻得一般人听不见,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而已。

3、乡村诗的思想与哲学

农耕社会的知识分子大多从乡村出来,最终还要回到乡村去,田园生活的模式成为这些有着浓厚乡村情怀的知识分子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儒家思想“学而优则仕”,千军万马去挤“仕”这条独木桥,有的人挤占上去了,更多的人掉下桥。仕的目的是为了“兼济天下”,但在“兼济天下”的同时也有人遭排挤、流放和丢乌纱帽。这些当了官还是没当官的知识分子最终都要叶落归根。林语堂先生说:“中国的人文主义者认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并时时意识到这一点。在中国人看来,人生在世并非为了死后的来生,对于基督教所谓此生为来世的观点,他们大惑不解。他们进而认为:佛教所谓升入涅槃境界,过于玄虚;为了获得成功的欢乐而奋斗,纯属虚荣;为了进步而去进步,则是毫无意义。中国人明确认为:人生的真谛在于享受淳朴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欢乐和社会诸关系的和睦。”(《中国人》,林语堂著,郝志东、沈益洪译,1988年10月,浙江人民出版社。第82页)这种“享受淳朴的生活”观念直接影响着掌握文化有书写表达能力的知识分子,他们就是写乡村诗的诗人们。

但儒家思想太过现实了,不可能在当时的社会每人都志得意满,尤其失意之人精神就需要慰藉与寄托,道家思想正好给这些失意之人提供了一个精神港湾。正如林语堂先生说:“道家自始自终是浪漫主义的。首先,它宣传返归自然,浪漫地逃避尘世,反对孔教文化中的做作与责任感。其次,它代表着人生、艺术和文学中的田园理想,代表着对原始质朴的崇尚。第三,它代表着奇幻的世界,其中点缀着稚气的创世神话。”(同上。第97页)道家思想正好疗救了失意之人的创伤。因而,到了魏晋时期,玄学之风就盛行,玄学之风其实是老庄思想的发扬。

到了唐朝,佛教的禅宗盛行,深受知识分子欢迎,因为人人即佛,行走坐卧即禅,简便易行。李泽厚先生在《庄玄禅宗漫述》说:“禅宗常说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描写破法执我执,似已悟道而实尚未的阶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描写瞬刻中得到了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李泽厚著,2003年5月,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第197页)这有似禅宗另一说法,参禅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参禅中“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悟禅后“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而这种禅风对知识分子影响深远,比如王维《辋川集》的一些禅意诗就是明证。

当然,五四以后和改革开放后,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和各种哲学思想蜂拥而入,对诗人们的创作带来直接或间接的冲击和影响,是不可否认的,正如李泽厚先生在《试谈中国的智慧》说:“……除了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秩序的变异和生活模式的变革,从而引起与传统思想和传统模式的冲突变革外,文化本身所带来的价值观念的矛盾、冲突和重新估计,也将日益突出。其中个体的重要性与独特性的发展,心理的丰富性、复杂性的增加,使原有的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和‘儒道互补’成了相对贫乏而低级的‘原始的圆满’,而远远不能得到现实生活发展中和精神超越中的满足。缺乏独立个性的中国人如今有了全新人格的追求。捆绑在古典的和谐、宁静与相对稳定中,避开冒险、否定和毁灭,缺乏个体人格的真正成熟的历史时期已成过去,以弗洛伊德等理论为基础的自由放纵倾向、与之相反要求回归上帝的神秘宗教倾向,以及追求离群流浪、单独承担全部精神苦难的‘绝对’个性……等等,可能成为从各个方向对中国传统意识的挑战。”(同上。第300—301页)具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尤其诗人率先迎接了这种挑战,在创作中已得到突出的表现。然而,儒道佛的影响却是根深蒂固的,谁也无法撼动,因为它们已植根于中国人的血液了。

二、乡村诗的渊源

1、乡村诗的源头

乡村诗的源头只能从已知的文献中去找,并且只能从民歌中去找。中外诗歌最初都不是文人创作,而是民众的口授心传。民歌在民众的口授心传中不断修订和完善,直至改无可改而定型,后被官府的采风官员搜集、整理与成集。今人才有幸阅读到这些民歌,了解那个时代的风貌和生存的状态。

(1)《击壤歌》。清人沈德潜编选的《古诗源·卷一古逸·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写出夏商时期百姓自给自足和怡然自乐的情态,就是帝力对我有什么用呢?也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我可以逍遥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沈德潜在注释说:“帝尧以前,近于荒渺。虽有《皇娥》《白帝》二歌,系王嘉伪撰,其事近诬。故以《击壤歌》为始。”尽管有《皇娥》《白帝》二歌,纯属王嘉伪撰,这就充分说明《击壤歌》是已知文献最早的反映乡村生活的诗歌,是中国乡村诗的源头。又据东汉皇甫谧著《帝王世纪》载:“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有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击壤而歌的词就是这首《击壤歌》。由此可见,《击壤歌》在当时已很流行了。这就是民歌的生命力之所在。

(2)《诗经》。《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开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现存305篇(此外有目无诗的6篇,共311篇),分《风》《雅》《颂》三部分。十五国风出自各地的民歌,是《诗经》中的精华部分,也是乡村诗的源头,有对爱情和劳动等美好事物的吟唱,也有怀故土、思征人和反压迫、反欺凌的怨叹与愤怒,常用复沓的手法来反复咏叹,一首诗中的各章往往只有几个字不同,表现了民歌的特色。比如《君子于役》第一章:“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第二章“君子于役,不日不月,何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这是一首妻子怀念丈夫远出服役的诗,但乡村意象的诗句很明显,比如“鸡栖于埘”“鸡栖于桀”“羊牛下来”“羊牛下括”。《雅》多为贵族祭祀的诗歌,祈丰年、颂祖德;《颂》则为宗庙祭祀的诗歌。从广义讲,《雅》《颂》也属于乡村诗,因为祭祀、祈丰年和颂祖德也是乡村的重要内容。

2、乡村诗的异名

通过梳理和厘清,我们不难发现,《击壤歌》是单首乡村诗的源头,《诗经》是诗集乡村诗的源头,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民歌,不是文人独立创作。真正属于文人独立创作的乡村诗,那就是山水诗和田园诗,因为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到处是乡村,鸡鸣犬吠,炊烟相接,山水是乡村的山水,田园是乡村的田园,所以说山水诗和田园诗是乡村诗的异名。

(1)山水诗。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是曹操北征乌桓凯旋,途中登临碣石山时所作。诗人借大海的雄伟壮丽景象,表现了开阔的胸襟,抒发了统一中原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汉末建安时期,这是汉朝诗歌惟一的一首完整的山水诗。曹操对山水诗具有开创之功。而到了南朝,谢灵运、谢朓等诗人大量创作,形成南朝山水诗派。

(2)田园诗。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开山鼻祖,代表作《归园田居》五首《饮酒》二十首等。举一例《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首诗描写了诗人重归田园时的新鲜感受和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由衷喜悦,用白描的手法不仅描写出了田园风光,还融入了自己“性本爱丘山”的生活理想和自己“少无适俗韵”的人格情操。陶渊明开创了东晋田园诗派。

(3)山水田园诗。山水诗和田园诗发展在唐朝,经过王维和孟浩然的努力,继承和发扬了谢灵运、谢朓的山水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的优良传统,从而形成一个与边塞诗相媲美的山水田园诗派,影响深远。比如王维《山居秋暝》《渭川田家》,孟浩然《过故人庄》等。后来,大诗人李白杜甫推波助澜,山水诗田园诗已蔚然可观,以后代不乏人。晚唐,有写《山中寡妇》的杜荀鹤,《伤田家》的聂夷中;宋代有“师法自然”的杨万里、以中国古代田园诗集大成之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的范成大;南宋后期,有以“永嘉四灵”“江湖诗人”为代表的诗人写过一些写自然小景的山水诗,但大多模山范水、寄寓闲情逸趣;至明清两代,山水田园诗走向衰退,尚模拟,少独创,虽有“独抒性灵”的公安、竞陵二派,袁枚、郑板桥等才华横溢的诗人,但杰出的诗人寥寥,山水田园诗逐渐走到了古诗的终点。正如诗人马新朝撰文《新诗写作中的中国乡村经验》说:“回望中国文学史,数千年来,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歌中却很难找到与之匹配的反映乡村题材和农民苦难的伟大作品。中国古典诗歌对于反映乡土、乡村生活大多是以观光式的、赞美式的、隐逸式的,以及感叹稼穑艰难,昼永夜长,与农人的实际生活相去甚远,很难看到有反映乡村农民现实生活和苦难的作品。”(文见2015年11月25日《河南日报·中原风》电子版)也就是说,古代诗人大多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待乡村生活,很少切入农人的心灵,体味农人的艰辛。诗人们是以山水田园来寄托自己的情趣、理想与人格的。应该说,马先生说对了一多半,反映农民苦难的伟大作品还是有的,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和白居易的《卖炭翁》,等等。

三、乡村诗的怀抱

1、乡村诗的变异

所谓乡村诗的变异,是指乡村诗的形式发生变异。这也是乡村诗的怀抱之一。

五四以前,乡村诗是四言、五言、七言和杂言的古体诗,基本上是“戴着镣铐跳舞”,居然这种形式在中国也跳了两千多年,诗人们由最初的自由走向严格的律诗绝句,虽然后来的宋词元曲穿插其中,但诗人们已适应了“戴着镣铐跳舞”的律诗绝句,仿佛丢掉这些“镣铐”还不大适应,就像北方人到了南方,或者南方人到了北方,明显感觉水土不服,严重者以致呕吐和拉肚子。

五四时期,那批留学西洋东洋的诗界先锋们引进了西方的诗歌,给沉闷的诗坛吹进一股强劲的新风,给一潭死水的诗坛掀起翻天的巨浪。上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前期,中国现代诗歌出现草创期的新诗。胡适的《尝试集》是刚砸掉“镣铐”的新诗,明显有着旧体诗束缚的伤痕,走起路来还不利索,亦步亦趋。郭沫若的《女神》是彻底扔掉“镣铐”的新诗,个性解放,自由奔放,为新诗的确立奠基,为中国现代诗歌走向现代诗开辟了一条广阔之路。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至今,中国现代诗歌出现走向成熟的现代诗。

乡村诗也由古典诗歌走向现代诗歌的新诗和现代诗。

(1)新诗中的乡村诗。新诗处于草创期,免不了稚嫩、浅近和粗糙,同理新诗中的乡村诗,自然也免不了稚嫩、浅近和粗糙。这就像一个婴儿刚学走路,跌跌撞撞是正常的;刚学说话,说不成句也是正常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质地是纯正的。比如,刘大白《卖布谣》:一“嫂嫂织布,/ 哥哥卖布。…… 土布粗,/ 洋布细。/ 洋布便宜,/ 财主欢喜。/ 土布没人要,/ 饿倒哥哥嫂嫂! ”二“布机轧轧,/ 雄鸡哑哑。……上城卖布,/ 城门难过。/ 放过洋货,/ 捺住土货。// 没钱完损,/ 夺布充公。/ 夺布犹可,/ 押人太凶!/ 饶我饶我!/ 扣留所里坐坐!”这首诗叙述了底层人民的悲苦生活,流露出诗人对底层人民的深厚同情。《卖布谣》带有民谣之风,后被赵元任先生谱曲,广为传唱。刘半农《相隔一层纸》:“屋子里拢着炉火 ,/ 老爷吩咐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花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里与屋外,/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这首诗对比鲜明地反映了贫富悬殊和底层人的命运。又如刘半农《一个小农家的暮》:“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这首诗就有着浓郁的乡村气息,结尾两句“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卒章显志。

(2)现代诗中的乡村诗。现代诗走向成熟,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绝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代代诗人共同努力。现代诗中的乡村诗也是如此,很明显比草创期新诗中的乡村诗要成熟得多了,无论技巧、语言和思想。比如,臧克家《难民》:“日头堕到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 把这群人度到这座古镇上。/ 沉重的影子,扎根在大街两旁……满染征尘的古怪的服装,/ 告诉了他们的来历,/ 一张一张兜着阴影的脸皮,/ 说尽了他们的情况。……‘年头不对,不敢留生人在镇上。’/ ‘唉!人到那里,灾荒到哪里!’/ 一阵叹息,黄昏更加了苍茫。/ 一步一步,这群人走下了大街,/ 走开了这异乡,/ 小孩子的哭声乱了大人的心肠,/ 铁门的响声截断了最后一人的脚步,/ 这时,黑夜爬过了古镇的围墙。”语言典雅,诗味浓郁,张力很大,刻画出难民的遭遇,寄予诗人对难民的怜悯。又如,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北方》等诗,都具有开创意义。

2、乡村诗的怀抱

诗人马新朝在《新诗写作中的中国乡村经验》一文写道:“ 进入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农村大变革,数亿人进城打工。面对新的变化、新的境遇,一批新诗人迅速崛起。// 他们与先辈诗人有着很大的反差,不仅诗歌观念有差异,表现手法也更加多元、丰富。他们经过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众多的艺术实践和探索,能够以全新的视角看待中国的现实和农村、农民。这是一群有着开阔视野和现代意识的诗人,面对大变革的中国乡村,诗人用自己的内心去体悟世界,自己不再是局外人,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爱,显得自由、从容,不时地对自身进行着深刻而又痛彻的反思。// 这些诗人的乡村生活写作比起他们的前辈来,更为复杂、更为多彩,内容更为斑驳,也不再是单线条。他们改变了过去那种城市和乡村二元对立的写作观,也就是对抗“城市病”的写法,不再矫情和煽情。诗歌中有时既有乡村,也有城市的影子,有时城市和乡村纠结在一起,难以分清彼此。因为乡村和城市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这些诗表面看起来异常平静,没有激辩,没有大词,没有说理,只是娓娓道来,像是在叙家常。然而,在这平静的叙述语调背后,乡村不仅仅只是乡村,农民不仅仅只是农民,他们首先是一个人,完整的人,一个去掉了农民工头衔和农村户口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 因此,他们的诗歌突破了以往乡村诗的狭窄地域,使乡土写作具有了立体感和文化意味与内涵。村前的泥泞小路不仅是属于乡村的,也是属于诗人和全人类的,村头上那个老人的疼,不只是一个农民的疼,更是一个正常人的疼。我们不能把这些诗人冠以乡土诗人,因为他们的诗歌不只是属于乡土,他们在处理乡土题材时,并没有把它们作为传统意义上的乡土诗来写,只是作为诗来写,只是作为人来写,作为一个大写的人来写。”(文见2015年11月25日《河南日报·中原风》电子版)马先生较为准确地总结出了新时代乡村诗的微妙变化,并指出诗人们写乡村诗的巨大怀抱,或者说,巨大野心,一切回归“诗”和“人”的本来,去掉一切在“诗”和“人”前加的任何修饰词语。

(1)乡村的挽歌。早在1988年我写了首《挽歌》:“女人,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 / 已经不多的土地 / 还要养儿育女,还要守住祖坟 / 祖先要我们好好活下去 // 女人,我们自小在泥里滚 / 我已听到土地被撕裂的悲泣 / 挣扎与流血中 / 我们还要养活下一代 // 女人,我们还是土气 / 那一天,像四季迟早要来 / 要做好准备 / 我们死后,不知埋在哪里?”(原载2013年10月《中国文学》第10期)。这是我对土地唱的挽歌,也是我对乡村唱的挽歌。我以为新世纪的诗人已经开始在给我们的乡村唱着挽歌了,那种炊烟袅袅和鸡犬相闻的乡村正在消失。这正如马新朝先生所说:“诗歌中有时既有乡村,也有城市的影子,有时城市和乡村纠结在一起,难以分清彼此。因为乡村和城市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我以为,还因为农民正在蜕变为城市人。另外,从农村走出去的很多打工诗人,他们有着切身的感受,有着血与泪的诉求,最突出的代表可能要算女诗人郑小琼了。比如她的《颤抖》《村庄》《回乡记》等诗坚实粗粝,有生命的质感和疼痛感,是从心灵深处唱出的血泪之声。

(2)乡村的牧歌。我以为未来的诗人就只能唱乡村的牧歌了,因为所谓新农村已是城镇的社区性质,聚集而居。几千年来,院落依山而筑的乡村,炊烟袅袅搭桥的乡村和鸡飞狗咬相呼应的乡村,可能成为永远的怀想,甚至是绝响。

四、结语

中国的乡村正处于大变革时期,或者说,旧式的乡村正处于消亡中,新式的乡村正处于建设中。而这一切,我们都在经历,都可拭目看清乡村的变化过程。

每个人所处的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法重复的。每个人的个体生命也是独一无二的,没法替代的。好好珍惜吧,诗人们!身处其中,诗人们就应当除去浮躁,静心体味乡村的变革,把握乡村变革的脉搏,写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乡村诗来,为这个时代的乡村留下特别深刻的记忆与见证。

水滴石穿,雁过留痕。

2017年1月26—28日初稿,29—3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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