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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会议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6-18 01:41:06  浏览次数: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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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会议多。所以,才有“会海”一说。

我参加工作不久,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一次,在会议的间隙,我竟然向一个领导发问:“我们的会议为何这么多?”这个领导随口答道:“我们的事情多!”

这个领导一路高升,我也一直“有幸”参加他主持召开的各类会议。

他很有激情,口若悬河。我讨厌开会,但有他的会议除外。

我讨厌开会,因为许多会议毫无内容,实在浪费时间。

我讨厌开会,因为会议开得太冗长。我们知道,领导讲话都是照本宣科的,可总有一些领导为展示自己的水平,常会抛开讲稿,天南地北、天上地下起扯开去。扯得听众恨不得叫他一声“亲爹”:放过我们吧!

一旦扯开去,他就收不住了,倒霉的是那些毫无办法的听众。

有人说,开会就是受罪,受活罪。

我已经逃会许多年了。但那个一路高升的领导,但凡他召集的会议,我倒愿意听一听。为什么听他的会呢?就因为他不胡扯?不,他也胡扯,但他胡扯得有激情。

我喜欢激情。因为生活把我们搞得太疲沓了,甚至于我都觉得,现在的人,简直活成了“活死人”。谁敢说,他还有激情?至于开会,哪一场会议是充满激情的会议?

有时,我颇同情那些在台上胡扯的领导。你看看他,一脸疲惫,面色蜡黄,一看就知道身体不好,或熬夜太多,或耗神太大。再听听他,声音微弱,虽有麦克风,也奄奄一息。

这个时代,人需要一点激情,官场也需要一点激情。最能体现官场激情的地方,其实就是开会的地方。那个地方,我们习惯性地叫它:会场。

“台上作风大会,台下呼呼大睡”。不要责怪台下的人睡觉。台上的人有气无力,云天雾罩,台下的人要是不睡觉,才真叫怪呢!

尽管如此,我仍反对台下睡觉。我认为,这实在是不尊重台上的人。可是这样的会议参加多了,虽说我学不来他们——呼呼大睡,可我也实在忍受不了——忍受不了什么呢?折磨。我觉得台上的人是在折磨我,折磨我的心灵和意志。

当我的心灵和意志受到折磨之后,我不再对呼呼大睡的人嗤之以鼻了。不能说那些呼呼大睡的人都同我一样,也感受到了心灵和意志的折磨,从而以呼呼大睡的方式,对抗台上的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

对台下的呼呼大睡,不再嗤之以鼻,说明我对台上的人也改变了看法——这样的人,他值得我们尊重吗?

回过头去说说我那个领导吧。

我这个领导,他可不只是有激情。他常常能够解决我思想中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我们为什么总开会,我们为什么总陷入“会海”?

他第一次给我的回答,我至今清晰记得,他说:“我们的事情多!”可是,仅有这个回答,显然满足不了我。严格地讲,我思想中的那个问题,只以“我们的事情多”,并不能使我折服。我相信还有更好的解释。可是,谁会给我解释呢?

我这个领导,他又一次给我解释时,他是坐在台上。坐在台上,意味着他不只是给我一个人讲,他是给一群人讲。

他说,有人抱怨我们会议太多,说没必要天天开会,一天几会。有些事,一个电话就能够解决了,何必兴师动众开大会?今天,我告诉你,你不开会,你还干什么?你不开会,你还能干什么?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不开会,你能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你连我脑子里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干?……

我那天去参加这个会,一点心情也没有。可开完这个会,我知道今天我没白来,我有收获。最大的收获,当然是我这个领导关于开会的那段妙论。他批评得对:有一些人,“你不开会,你还干什么?你不开会,你还能干什么?”

至于会议的另外一个功能,即开会是为了知道他大脑里的所想。显然,我不能接受。不是我怀疑他的思考问题的能力,而是我认为,我们工作未必需要了解他的所思所想,何况他的所思所想,未必代替得了我们的所思所想。照他那么说,我们都成了不带头脑的人,不会思考的人了。照他那么说,我们做事情、干工作,压根不需要自己的头脑,有他的头脑就够了?他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思想,他的思想引领我们的思想?

昨天,来了一个朋友,此人刚退下来不久,可能是不习惯这赋闲的日子吧,他常给我打电话,昨天,索性跑来看我。一见面,他就说:“现在反腐反得厉害,会议开得少了吧?”我一愣怔:“你的意思是,开会也腐败?”他说:“那可不是!以前你也不是没开过,很多会议都放到风景区去开,还不就是游山玩水?一些会议,即便不放到风景区去开,也大都发点纪念品,或红包什么的。”

我一面点头,一面在想:看来,我们的会议多,不只我们的事情多,好处也多。可是,说实话,也许我没到他那个级别吧,我很少参加过他说的这种会议。

实际上,我想告诉他,反腐并未使会议减少。我也不认为,开会都跟腐败有关。

但我的这个朋友,却张口腐败闭口腐败。我有些惊诧。我说:“你以前除了会议上说说腐败,私底下就是有人敲你嘴巴,你也不说腐败这两个字。于今,怎么张口闭口都是腐败呢?”他说:“以前那是胡说,应景话。你还当真了?”我说:“你在上面胡说,我们在下面可听得认真啊!照你这么说,你在上面胡说,我们在下面胡听,回去后胡办事,怪不得很多工作都走过场呢,原来都是这么胡下来的啊!”

“其实,”他说,“开会,有时就是个应付,开给上面看的。你不开,上面说你不重视。给上面留下这个印象,这官你也就做到头了。实际上,像我们开的会,都是做做样子,而上面的一些会,则是为了体现权威。”

他接电话的当儿,我拿目光认真的瞅了瞅他,我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陌生啊!这可不是以前的那个他啊!难道他有两副面孔,两副嘴脸?人前一副,人后一副?台上一副,台下一副?

我斗胆套用一句别人的话——“阅人无数”。可阅人无数又怎样?还不照样识人太浅?

说实话,以前我并不看好他。他给我的印象,是个不大用脑的人。但是,就他对开会的理解、认识来看,这个人被我错看了。反倒是他把我看高了。他一直说我看问题犀利!犀利个屁!

他抽烟很凶,一支接着一支。我印象中,没见过他这么抽烟。他说,别老说以前。以前端个架子,说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话。那时活得虚,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不像话,不像人。幸好有退休体制,要不然,这一辈子都活成那个样,真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个儿。

我说,你变化真大!

突然,他问我:“你现在研究开会问题?”

我说:“你又开玩笑了,你可别这么羞我。就我这悟性,还能研究开会问题?我要是真想研究,那我必须先把你这个老师给拜了。”

他说:“你老损我。我以前是讲过一些假话,胡话,废话,甚至谎话,可那由不得我啊!在会议上讲话,你就得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问他:“你在上面讲的那些睁眼瞎话,下面的人,有没有人能听得出来呢?”

他说:“都是官场中人,谁骗得了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呢?当然,也有信的,比如你。”

我用手指指我的鼻子,“你说我?”他说:“是!”

“你的意思,就我一个傻蛋?”

“不,”他说,“不能说你傻,只能说你心地太善良,太相信组织。你只懂得明规则,不懂得潜规则。说瞎话,有时就是潜规则。”

“当然,”他接着说,“在会上说瞎话,不一定在生活中也说瞎话。”

我对着他摇头。

“瞎话说顺溜了,张口就能来,而且脸不红、心不跳。要知道,有些瞎话纯属拍马溜须,即便台下,你们也做得不错啊!”我说。

他站了起来。我说:“怎么,坐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你还以为我是在台上啊,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如今就一老百姓,你爱咋损就咋损,这张老脸厚着呢!”

原来,他站起来要去卫生间。

他从卫生间出来,我想好的一句话,愣是从嘴边咽到了肚子里。

我的这句话是——“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会议,还要开多久呢?”

之所以把这句话咽回去,是因为这话跟他说、说给他听,没什么意义。即便他不退下来,跟他说也同样没意义。跟谁说有意义呢?估摸,有意义的那个人,我也见不着。

既然是退下来的人,也就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高高在上和盛气凌人状了。我说中午一块吃个饭,他连个推辞都没有,直接就同意了。

我极少跟官员吃饭,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愿受那份罪。我自由惯了。

我上了一瓶酒,可他立马摆手,说他浑身都是病,喝不得,喝不得。

没有酒,吃饭的氛围就略显尴尬。我想听他说话,可他却闷头吃饭,一语不发。

但沉默还是由他打破了。

他说:“我能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开会?”

我没有吱声。

他说:“你恨假话、套话、恭维话、谎话。你恨得要死。有人说你不喜欢开会,是你珍惜时间,不愿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会议里头。他们只说对了一半。我说的这一半,才最重要。”

我依然沉默。

我沉默,是我对这些话早没了兴趣。

他知道,所以他迅速转开了话题。

不过,转开的话题,依然与开会有关。

他说:“我手机里有一篇文章,我想你会喜欢的,我读给你听听。”

他读得结结巴巴——

“到中国开会去”,几乎成了外国政要、商界领袖和专家学者的口头禅。他们不是在中国开会,就是在去中国开会的路上。驻华机构一般给总部去电就六个字:“人傻、钱多、速来。”总部动员会上一般也只有六个字:“人傻、钱多、速去”。

到中国开会,可以享受头等舱、五星级宾馆、高出场费、高规格出行,享受高规格接待。与会嘉宾的想法很简单,路费住宿费可以报销,也勿须发票,反正有人买单,不去白不去,可以蹭吃蹭喝蹭玩,何乐而不为?有时与会的记者还会收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所谓的车马费。

举办会议的人想法也简单,花钱请人来,说几句好话,图个热闹,图个面子,反正花的是纳税人的钱。

我说别读了,你把手机给我,我自己看吧。

原来,他读的是一篇文章,题为《到中国开会去》。

他把眼镜推到脑门上,不停地喝水。

吃完饭,他突然冲我诡异地一笑。

“我也想去中国开会。”他说。

这回是我冲他诡异地一笑了。因为,我知道,他又在睁眼说瞎话了。

他轻轻地摇摆着他的大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难道……难道……我想到了“移民”这个东西。

当我想把这两个字说出来时,他已钻进他的车,一溜烟跑了。

从车窗里,我看见他笑得更诡异。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七日,雨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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