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童:何博士您好。您个人的一部文学评论集《他还活着:澳华文坛掠影.第一集》已经由台北的秀威出版社出版了,该书累积了您多久以来的文稿?
何与怀:时间并不是很长。有些篇什是发表过的相关评论文章。这部书是澳华文坛掠影的第一集,以后还有几部续集,我的计划是每集都包含背景身世不同风格各异成就有别的作者,既注意代表性又注意均匀性。这第一集取名“他还活着”,不但因为书中有一篇文章是这个标题,更因为此书有一辑是纪念已经去世的六位澳华作家(希望以后各集不再出现这样的一辑)。书中第一辑所描述所评论的澳华作家、诗人涉足各种文体,但都属于现代文学范围;而第二辑基本是古典文学范围;其中梁羽生大师是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但武侠小说毕竟不同于现代小说,更何况他的作品古典味相当浓。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如书名所示,本书只是澳华文坛的“掠影”,我希望透过一集又一集的“掠影”,读者能够看出个“全貌”,能够感到澳华文学的深度和广度;眼下,只能通过书末附录的资料——《追寻“新大陆”崛起轨迹》,作些鸟瞰性的了解。就本书来说,这是一种点面结合的做法,而作此文的初衷,则是为有心人深入研究澳华文学提供一些线索。我们华人文化、文学应该更受到应有的重视与承认,但这需要许多人热情积极地参与其事才能奏效。本书附录还有两篇论文——《关于华文文学的几个问题》与《看来不仅仅是辩论世界华文文学的问题》。
圣童:虽然您的书还没有公开发行,但我读过您这部书稿的电子版。先谈谈第一点。我发现,您的评论文章常常是从多种角度对作家的综合评价,比如有作家的履历以及他们的性格爱好等。这是不是您特别提供给读者的一种评论方式呢?
何与怀:对。这是我的一种尝试。希望它能介乎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文体形式之间,是一种综合形式,能够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这不是学术论文,自然不必拘泥于学术规范。学术性固然重要,但我个人以为还是能贴近读者为首要。比如,文章某些部分需要引经据典的,我都尽力减少,甚至不用原话,目的就是让读者读起来容易,方便。过去在大学读博士和教学时写学术论文写得都烦了,和学究论文打交道打得太多了,很累人。现在我都尽力回避那种学术性太强的会议,而是喜欢参加一些漫谈式的交流性会议。接触问题更直接,交流和碰撞也更面对面。
二、澳华文学现状:对“崛起的新大陆”的不同看法
圣童: 或者我们需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澳华文学暂时还不能完全进入学术化的文学批评层面。我有个问题想特别请教。您也说过,澳华文学圈中的作家水平并不整齐,有些作品可能还处于起步阶段。但我读您的评论时,您总是从积极的角度鼓励和称赞他们,也同时为他们提供发稿的机会。我很想知道您在内心如何对待这个问题。
何与怀: 应该说,我的文学批评是不够的。光说好当然不够,指出不足更重要。做得不够有几个原因,第一,毕竟我身在其中;第二,我确是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态,希望作者从中得到鼓励。我们都清楚,在澳洲,文学写作基本是业余时间的个人爱好,大家完全可写也可不写,并不太考虑什么回报。有些人现在确实很少写或完全不写了。坚持以华文写作,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对弘扬中华文化的执着,相当难能可贵。而且也有成绩。2007年在一次研讨会上,我就已经以“崛起的新大陆”来形容澳华文坛了。当时我还说,我们在中国之外写出任何一点有别于中国作家的东西,即使写出那么一点点不同,我觉得都应该肯定。当然这个“不同”首先要属于文学,有文学的基本要件,在这个基础上只要你有一点新的东西,我觉得都非常重要,非常可贵。我们不能认为所有伟大的华文作品只有在中国出现,国外就不可能出现。这个观点是绝对错误的!我甚至说,再过十年二十年,这样伟大的作家肯定可以在海外出现,也有可能就在我们中间!记得当时说这短短一段话就获得两次热烈的鼓掌。总之,我们互相应该鼓励,尊重,应该互相激发大家的文学创作热情。
圣童: 就这个问题我曾跟一个朋友聊过。我说我读过您这部集子之后,我的感觉是,您不是在经营花店,而是花园里的一位养护者。这个花园里即便长出一棵草,不管它是什么草,野草也好,杂草也罢,您也要让它长出来,长大,长好。添一份绿色。而等到花园里鲜花簇拥之后,才可能有选择的条件。我那位朋友更直接地认为,您是在从事园丁的工作。所以,我认为您目前还是在服务,而不是挑剔、选择,也就是说不是在作批评。
何与怀: 你和你朋友的这个感觉也对。的确是服务。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即使就我书中收录的这些评论而言,我并不认为我所评论的作品全都能够接近我心中所期望的那个理想标准。但是,它们好像是从石头下面拱出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要尽可能地给它们加点水,加点肥料。当然,其实我们这里也有一些在中国国内就成名了的作家,但来澳洲之后,生活的压力使他们无法再继续以文学创作为主。澳州政府不养作家,不知这是不是可惜?但没有办法。所以,更多时候我们只能期待。
圣童: 我理解您说的这些困难。文学与其他事物一样,总是有个成长过程,不可能一步登天,它总需要一个时间的期待,从初级、中级,到高级,逐步成长。对一个作家来讲,他的成长恐怕需要几十年的时间,那么对一个文坛来讲,也不可能是沧海桑田转瞬缔造。高层阶梯也需要一个地基为强大的基础。我感觉您都在做这个最基础的工作。
何与怀: 从教育系统讲,我们不能只是看大学的教学如何如何,幼儿园的起步也是很重要的。一些作品的毛病我也看到,但我更注重找出它们优秀之处。这需要宽容。真的需要宽容。必要的问题还是要讲,但讲的同时还要鼓励,要委婉,要保护。从这个角度,有种观点我是非常反对的,就是对澳华文坛的鄙视。前面说到,我曾经提出“崛起的新大陆”这个概念。我把澳华文学澳华文坛看做一块新大陆。所谓新,与东南亚华文文学或美国华文文学比较起来,它当然比较新。澳华文坛的形成,在我看来也就二十年的时间,基本上是从1989年“六四”前後那一批中国留学生到来之后开始。他们之前也有来自越南等地的华人出版过几部书,而且是有分量的长篇小说,但那时还没有形成“文坛”现象,只是这二十年的时间才快速形成。为什么我称它是“崛起”呢?以我意思来说,这并非意味它的高度已经如何如何,或者你可以说只是刚刚露出海平面。但即便只是露出海平面,它也是已经崛起了存在了。
圣 童: 其实,浮在水面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水下面不可能不是一座冰山。没有足够的蓄积,难以露出水平面的。
何与怀: 崛起是一个过程,不可能是瞬间的事。有人认为今天的澳华文学还缺乏佼佼者,无法跟一些国家的出色的华文作家相提并论,这个看法我并不反对。但我们也要客观地看到澳华文学发展历史并不长,无论现在怎样,它确实正在发展,这个趋势是需要看到和承认的。而且这个群体里的确也有一些作家越来越受到瞩目。有人把我这个观点看作是“伪命题”,就是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么一块可称之为正在崛起的新大陆存在。更早时候,还有一位朋友,我也不讲是谁了,说我们澳华文坛是“盲肠”,认为是完全多余的,无用的,应该把它割掉。
圣 童: 我听说过这个说法。他现在应该是上海某大学的教授。
何与怀: 还说,澳华文学只不过是“唐人街文化”,他眼里的唐人街文化自然是个贬义词,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内容。类似的另一种说法就是,认为澳华文坛是“一锅粥”。这是一锅什么粥呢?让人听来就像是一群可怜又可笑的自称为作家的无聊的家伙,各个都想往上冒气的这么一锅粥。这些说法不好。
圣 童: “一锅粥”的说法我也了解。其实是暴露了个人的文学创作功利心态。以己之腹度人之志。
何与怀: 不管澳华文学的水平目前是什么阶段,这样的态度都不可取。
圣 童: 出发点不善,很难讲出善意的语言。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佛教中的小故事来。一个俗人去问一个出家的和尚:你看看我是什么?出家人告诉他:我看你是佛呀!结果这个人狂妄地反问和尚:你知道我看你是什么吗?和尚说:贫僧不知。他说:我看你就是狗屎。和尚笑一笑没说话。这个人扬长而去。见人就跟人说他如何把和尚骂了,说和尚是狗屎不如。结果,一个听者突然上前捂住他的嘴说:你快快给我住口吧,你可丢死人了。人家看你是佛,说明人家心里充满了佛性,看什么都是佛。你呢?你心里都是狗屎,所以你看什么才都是狗屎呀。你还觉得自己不错呢,你在自比狗屎呀!
何与怀: 呵呵,你这个故事很厉害。
圣 童: 做人做事说话,动机很重要。动机不对,对了也会错。动机对了,错了也无所伤害。本质地说,就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念的问题。而这种价值观念在澳洲生活是比较危险的。这跟中国国内不同。目前在国内,有些人不问对错,只问能不能出名,为了出名什么都肯干,把自己卖掉都无所谓。但在澳洲,背上的污点会带给你一生的影响。
何与怀: 善待他人善待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修为,也是一种人生。八月底我去墨尔本参加华人作家节,见到一位前辈,是写古典诗词的,姓廖,叫廖薀山,已经接近八十岁的人了。他前几年给我写了一副对联。那时他没有见过我,没有谈过话,大家根本不认识,他就是应朋友之邀,以我的名字撰写了一副藏头对联送给我——“与艺为俦尊大雅,怀仁是尚贯中庸”。很奇怪,他好像直接就知道我对中庸之道的尊崇。这次我们见面了,我就问他:你当时并不认识我,怎么就能写出这么一幅对联让我正中下怀呢?我说我太喜欢这个对子了。我这个人比较中庸。从好的角度来说,就是比较宽容。从贬义的角度,就是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难以爆出一些惊世骇俗发聋震聩的观点。而你呢,刚好是最不乏深刻尖锐富有批判性同时也富有争议性的观点。例如,你竟然能够写出整整一大部书来批判姜戎那部长篇小说《狼图腾》,在文学批评史上太少见了,几乎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圣 童: 噢,我在《狼图腾批判》那部书中,还是有个重要问题没有说明白。就是孔儒对中国政治的影响问题。我希望日后能有机会调整这方面所遗漏的问题。不过你中庸这一点还是好的,从编辑的角度来说比较合适,编辑如果口味太专一,那很不利文学形式的均衡性,也不利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