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直到两人上床休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熄了灯，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座冰山，一股股冷气直朝着背心吹，屋子里的温度也因此下降了好几度。

维持着一个姿势过了半天，许立终于忍不住了，他翻过身来，把手轻轻地搂在了安娜的腰上。同样没有睡着的安娜，有那么一个时间想要把他的手推开，她扭动了一下身体，许立却抱得更紧了。无奈之下，她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好像拂过冰山的暖流，瞬间融化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不愉快。许立凑到安娜的耳边，轻声说道：“好了，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安娜的反应，许立干脆把手往安娜的胸前移去，“我晚上就啃了两口麦当劳，这会儿饿得胃疼。”

这句话终于让安娜活动了起来，她先是扒拉开许立的手，再伸手按亮了台灯，坐起半个身子，看到许立仍旧搂着她的腰，也随着她扭到了床边。“行了，快松手吧。家里还有燕麦糊，我去冲一碗给你。”

然而，许立就是不松手，“你只要不生气，我的胃就没那么疼了。”

安娜再次叹了口气，“老许，还记得我们在船上的时候说过的话吗？我们都要信任对方，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对方。这么大的事情，你筹划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告诉我呢？”

许立也终于坐起身来，但似乎是害怕安娜走掉，依然没有松开胳膊。“老刘介绍我去看的时候，我还没有动心。即便是后来那个代理找了我几次，我也在犹豫。英格比的诊所算是我一点一点弄起来的，这些年积累了上千客户，和同事们的关系也还算融洽。真说到要离开单干，也是有些舍不得。”

他本来还想提起投资的风险，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万事开头难，诊所到今年有七年了对吧？这应该正是最稳定、最轻松的时期，所以你一说要离开单干，我被你吓了一大跳！”安娜索性把脑袋靠在许立的肩上，她喜欢现在谈话的氛围，当然了，她也知道两个人该争执、该释放、该着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许立亲了亲安娜的头发，“很多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我也一直想有一份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事业。我知道你担心，这件事也没那么着急，我所说的那个商业中心要到半年后才能竣工。”

“对了，你说格雷厄姆医生想赶你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安娜突然想起刚才许立说的话，很是担心地问道。

“哦，那个......没什么，是我夸张了。前几天遇到一个病例，我们之间有些分歧，都过去了。刚才我一时冲动，说得过了。格雷厄姆医生是个相当不错的合作伙伴，他对我是百分百的信任。我们相处得很好，你放心好了。”

安娜还想继续追问，因为直觉告诉她许立又没有完全说实话，但她还是放弃了，因为她知道追问下去，说不定两人又会争执起来。

“你刚才说老刘，哪个老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同行是姓刘的？”

“嗨，不是同行，就是开餐馆的那个老刘啊！我们年前不是还去过他那里一次？”

安娜抬眼扫视着许立，表情终于还是没忍住嫌弃，“那个满嘴跑火车的老刘？他的话你也当真？许立，他可就是个混混，在国外开一间小面馆，回国跟朋友吹开的是大饭店。你看他那个穷酸样，我们去吃个饭，连餐盒都要收一毛钱，他介绍的生意不能信啊！”

心里的火再次冒了上来，许立最看不惯的就是安娜这样的态度。“我们山西人都是穷酸相，不像你们北京人，是骨子里的皇族。行了，我累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睡吧。”说完，他伸手把亮着的台灯按灭，一翻身，再次用后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2.

黑暗里，安娜依旧坐在床沿上，她也是一肚子的气。对于许立的同乡老刘，她死活都看不上。天南地北、皇帝老儿，没有他不敢吹的，只看他怎么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立瞒了她这么久，原来从一开始就如此的不靠谱。

还没等她把脑袋重新放回到枕头上，许立的鼾声竟然已经响起。安娜很是气恼地摇了摇头，和许立生活的时间越长，对于他的固执越是无可奈何。这几年，一切终于都安稳了下来，他居然又要折腾。越想越气的安娜本以为自己难以入睡了，却没想到气着气着，居然也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安娜再次回到大学校园，一切场景都无比熟悉，同学、老师，还有绿树掩映的林荫道。安娜从来都是个逢考试必紧张的人，从小到大光是考试“遇险”的梦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教室的梦、有怎么答都答不完试卷的梦，最近几年，居然发展到艾米要考试，她都会做噩梦的程度。

安娜很是好笑自己的紧张，但醒来时还是庆幸这不过是个梦。上学的时候，无论梦里遭遇多少“困苦”，现实生活中的安娜始终保持着相当出色的成绩。除了她，许立也是班上的佼佼者。

这一次的梦，依旧是考试，但奇怪的是，参加考试的人不是安娜，而是许立。对了，这是许立参加的卫生部出国人员英语考试。就是凭借着那一次的拔得头筹，许立才成了全院唯一一名获得出国进修机会的住院医。

安娜在梦里“清醒”得让她自己都惊讶，那年可真是忙碌啊！许立参加了一次又一次考试、面试、选拔和政审，然后突然间他就要走了。急急忙忙的，两个人结了婚，婚床还没有捂暖，就剩下安娜一个人了。

梦里的许立是那么神采飞扬，那么踌躇满志，安娜到机场送行，飞机“嗖”一下就不见了。而他还在天空里，在飞翔。他回头俯瞰地面上变成蚂蚁般大小的安娜，大笑着，“你不要追我了，你永远都追不上我的......”

一眨眼，许立就不见了。四周突然混乱了起来，人人都飞上了天，他们欢呼着、高喊着，奋力往远处飞去。安娜急了，也想飞起来，可越是用力，身体越沉重无比。她哭了起来，可哭声也越来越低，最终被远远地抛在了尽头。

安娜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还在睡梦中，却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无法从梦寐中挣脱出来，她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表情慢慢地舒缓下来，终于沉沉睡去。

就在安娜经历噩梦侵袭的时候，许立也在自己的梦乡之中。他跟随着梦境回到了老家，那个位于清徐县的纺织厂宿舍大院。

和现实生活中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不同，梦里的母亲一头黑发，精神矍铄。她正在擀面条，炉灶上热气腾腾的羊骨头已经炖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许立可以清楚地听到骨头汤发出的“咕噜咕噜”的沸腾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面板被他母亲揉搓面团时压得“吱扭吱扭”的声音。在梦里，许立看不到自己，却能从母亲时不时瞥向他的目光中感到温暖。

“你啊！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媳妇呢？”母亲操着一口地道的山西话，让许立觉得格外亲切。

“啥？不知道。”梦里的许立也是一口方言，细想起来已经有大半辈子没这么说话了。

母亲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日捣人个作甚？”那意思是怪许立搞鬼。她用手掌“啪啪”地拍着面团，继续说道：“当初你就不听，非要娶个仙女回家，遭罪没的？”

“咋就是甚仙女了？吃苦耐劳，和我踏踏实实过日子，咋就错了呢？”许立老大不高兴，从最开始，他母亲就不喜欢安娜，嫌她太娇气，人也冷淡，不喜兴。

“合不合适你自己不知道哩？七仙女美不美？嫁给许仙不也是勤勤恳恳，可最终咋样？被银河隔着，生生世世无法团聚。人啊，得认命。仙女再好，不得那土生土长的黄脸婆来得实在。”

梦里的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许立却“呼”一下离开了。他努力让自己忽略母亲刚才的那一番话，却对没能吃上那一口刀削面而遗憾不已。

一个晃神，他居然醒了过来，这一次胃真的隐隐痛起来。许立爬起身来，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过午夜十二点。他再也抵抗不了梦境带来的强烈饥饿感，悄悄地溜进了厨房，找到安娜之前提到过的燕麦糊。

冲进去热水，用力搅合了一会儿，燕麦的香味飘了出来，他用勺子舀起，也顾不上烫嘴，喝了一大口。咂巴咂巴味道，他倒了小半勺盐，又淋了点儿醋，美滋滋地喝起来。

3.

冷战持续了三天，安娜先败下阵来。这实在非她所愿，但两天之后就是丽贝卡发出邀请，请安娜全家去聚会的日子了。

安娜深知许立的脾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会配合自己。而且丽贝卡对于他来说，本就是陌生人，他对于这种聚会通常也没有什么兴趣。安娜本想找个借口拒绝，却于心不忍。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真的是蛮喜欢丽贝卡的。

服软的话说出口，还是让许立吃惊不少。其实这几天许立也有些扛不住了，事情本就由他而起，再怎么不开心，没有安娜的认可，他即便坚持一意孤行，恐怕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弄明白了安娜的企图，许立倒也有些得意，心想安娜毕竟还是顾着自己的面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对这位丽贝卡也有了兴趣。

好不容易逮到安娜有求于他，许立也借势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次他的态度出奇得好，客客气气地请安娜在周六上午，和他一起去看看未来诊所的位置，那一天他已经请好了假。

他再三强调只是去看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约了国民银行一位资深的贷款经纪人，我们一起去见个面，初步了解一下，怎么样？”

安娜当然明白这个“怎么样”不是作为问句被使用的，“看来他是认真了，”心里这样想着，倒也决定正式参与进来，“少说话，多观察。”她再三叮嘱自己，别再让事情闹僵。

周六上午，忙忙碌碌的一通转下来，安娜对于整个项目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唯一让她心惊的是投资额的数目。

忍住了没有和许立争辩，安娜打算缓一步再说。如今，她最想弄明白的倒是许立坚持离开现在的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布里斯班赶回家，下午五点，一家三口打扮妥当，安娜烤了叉烧肉，和艾米一起做了寿司卷，又怕准备得不够，特意买了新鲜的芒果。

开车上路，按照导航仪的指示一路南下，丽贝卡住在罗宾纳，离天堂角海湾二十几分钟车程而已。沿着路七拐八拐，走得近了，安娜觉得好像来过似的。

就快到目的地，艾米突然喊起来：“妈咪，我们来过这里，看那间房子，不就是圣诞节彩灯获奖的房子吗？”

安娜一惊，也恍然大悟。街角的房子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在傍晚的阳光下，依稀可以回想起当时的样子。

“是的啊！许立，你看到那间房子了吗？现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啊！”

几乎没有听见安娜的话语，因为许立也才惊讶万分地发现，导航仪指示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黄玉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