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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年 2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3-04-13 12:00:48  浏览次数: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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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飞瞧着可爱的妻子,心中荡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暖流。是呀,自结婚后,他一直陶醉在爱情的甜蜜和难以想象的满足之中,越是这样他的心中越是存着一份歉疚和不安。他总觉得应该回趟家,把这份喜悦与老家的人分享一下。他相信老家的所有人都在盼着,想知道他们婚礼的情况、他们现在的生活,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因为他们还没有感受到儿子的大婚带给他们的喜悦与荣耀。他觉得回老家过年正是完成这一心愿的最好时机,他还想起前一阵父亲来过电话,提到过年除夕晚上全家人是要祭祖的,父亲虽没有明说,但他已体会到父亲的意思,除夕晚上祭祖新媳妇是少不得的,好像只有这样新媳妇才算正式成为了白家的人。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爱妻的态度如此单纯敞快,这让他真想扑上去好好吻她一阵。可是还没等白飞来得及表示,官男忽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对白飞说:“不行不行!咱们得回深圳,大年初一是我老娘的生日哦!我们不回去怎么行,妈妈是不会饶过我们的!再说了,她就我一个女儿,刚成家就不回去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呢你说!”

白飞的心像一个热锅上的煎饼猛地被翻了个过,他闷下头,再次陷入难以抉择的愁苦之中。官男拽他的胳膊,“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必须回去的。”她见白飞不动窝,意识到了什么,柔声拉扯着他的衣角:“白飞你在想什么?明年休假时我们可以去北方么,干嘛都挤在过年呢。”白飞低声解释道:“男男,我爷爷岁数大啦,过了年就八十三了,除夕晚上的团圆饭少了我们,他会……会生气的。”他想说爷爷会气坏的,话到嘴边又改了,怕给官男太大的压力。

“这怎么办呢?”官男倒在了沙发上。

这天晚上本来是小夫妻约定好做爱的良宵。婚后官男把一切都纳入到了一定的规则之中,即便是新婚生活她也不想搞得太散乱随意。她认为时间长了这可以决定人的气质格调提高生活的品位。俩人把做爱的时间定为每周四个晚上,至于次数那就由白飞看着办了。官男把这形容为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给白飞充分自由发挥的空间。这个时候不知怎地她想到母亲也想到了父亲。她想母亲对待父亲太暴政了,没有一点平等,也不给父亲留出一点空间,老爸太可怜了!“我可不能像母亲那样!”与白飞成家后这种情感多次跃上姑娘的心头。可是今天晚上俩人都很扫兴,没有了任何心情。

小两口一夜无语,分别抱着枕头睡了。

以后的几天俩人依然未找到两全其美的破解方案。一年只有一个除夕,一个大年初一,却有两个家。两边的家与上海均隔着三千多华里,仿佛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量级不同,可此时却一样的沉。在出发之前的最后时刻,小两口才勉强认可了一个折中方案——各奔南北,各找各妈。

出发这天,官男送白飞到火车站。临分手,官男拿出一张卡递给白飞,“飞,这是妈妈给我买衣裳的钱,我还用不着呢,你拿去给爷爷和爸买点好吃的吧啊!”

白飞没有马上去接钱,他抬手将官男脑门垂下的一绺头发撩起,不放心地叮嘱:“男男,我不能送你了,路上当心。到了深圳替我向妈妈解释好吗?”

火车在巨大的动力推动下启程了,望着在负重中滑动而起的车轮,官男眼窝里已然溢满了思念的泪水。四个小时后,一架飞往深圳的航班也穿云破雾飞离了申城的天空。

白飞在北京东站下车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感到脖子上有点滴的冰凉,抬头看下雪了。他是乘坐津浦线的火车到达北京的,接下来需要去北京西站转换到京广线。正常情况下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赶到家乡小镇。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京广线的车票,但他不急。几年的大学生活多次的往返颠簸已让他的转程变成家常便饭,他已不止一次在年关前出现在京城。他心里有数,如果买不到火车票,那就到公路上去拦截汽车。因为在这样的黄金时刻,长途汽车大多都是想尽招数逗留在市区的街道上的,进了站所卖的车票是统一定价,而在外面车主至少可以多卖上一倍的价钱。所以此刻的车站内大多难觅班车的踪影,只要肯多掏腰包是不愁找不到汽车的。

天空中已不时腾起按捺不住的礼花与炮声;飘落的雪花使得带着些许失意的游子更增添了几分回家的急切。

白飞赶到家乡小镇天已黑了下来,雪花像是无数的蝴蝶环绕着街灯,橙红色的灯光被雪花打湿,投射出片片零碎的灯影。白飞急切的脚步放缓了,他没有直接踏入家门,而是徘徊在家门口斜对面的暗影里。

小镇天空的彩光和爆竹比城里的更集中更响脆,炸开的花蛋蛋的碎屑比雪片还要多,天地间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殊死激烈的战斗。清冷的街道上滚动着呛鼻的硫磺气浪,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一闪一闪的,在惶恐中接受着辞旧迎新的彩排。

白飞看到自家的灯光分外的璀璨明亮,让他震惊的是连院子里都架设了电灯,还是大瓦数的,有许多人影晃动,时而有不少姑娘小伙结伴跑出来朝街头张望。他判断全镇白氏家族的大人小孩儿都来了。他的心一阵紧缩脖颈和脑门冒出了冷汗,情况比他想的要严重得多。离开上海前他还单纯地以为回家过年就是与父亲爷爷团聚团聚,带着媳妇为祖上烧上一炷高香,顶多再与儿时的伙伴们聚聚也就得了。现在看来全家族的人都在等着迎接新媳妇,他突然记起新过门的媳妇第一年除了祭祖是要到全家族的每一家拜年认大小的,这是家族千年未改的规矩,否则就是看不起家族的人,不仅要受到谴责还要不被家族承认的。如果谁家出了这样的事那就等于得罪了全家族的人,从此在街面上是抬不起头混不下去的。他知道过去家里过年是没有这样热闹的,虽然爷爷很受人们尊敬,爸爸的人缘也很好,可是爸爸鞋匠的行当还是让不少同族的人感到脸上无光。所以他们平时虽与爸爸保持着应有的家族关系,但大多是礼节性的,拜个年就走,从不多停留。自从白飞考上大学去了上海滩,情况就全变了,所有的人都跟爷爷爸爸亲近起来,眼光明显不同了。尤其是传说白飞娶了富翁的闺女后,千里外的鞋匠爸爸身价陡增,好像也变成了大富翁似的。他的鞋摊成了皇宫一角,金贵的不得了。人人见了他都是笑逐颜开,过去爸爸与人搭话对方爱搭不理,如今爸爸要是与其搭讪几句,对方会觉得受宠若惊的。大款儿媳不仅为白家带来了尊贵,还给镇上的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说不定哪天,白鞋匠的大款儿媳妇会把白家人全接走呢!”“瞧着吧,白家小子给老爹一次就汇来几百万说不定呢!”“老白家这回省长见了都会点头哈腰的。”种种猜想恭维风一样灌满了鞋匠的耳朵,淹没了白家的土宅。

雪下得更大了,鞭炮声响的更烈,电闪般的光影扫射在白飞的脸上,也把白家院内热闹的景象映到了天上。他意识到时间距离午夜的来临更近了。白飞硬着头皮朝家门走去。

当屋内院内的人潮看到头顶雪绒走进家门的只有白飞一个人后,所有的人都似中了魔,脖子拉长瞪大眼珠子朝白飞身后搜寻。瘦高个子腰板有些佝偻的白鞋匠几步冲到儿子跟前急问:

“儿子,媳妇呢?媳妇来了没有哇?”

白飞摇摇头。

院内像是同时爆裂了许多轮胎,每个喉腔或是从鼻孔或是从牙缝里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嘘嘘声。

人群里开始有了小声的嘀咕奚落,接着不满的声音变大。

“什么事啊?大雪天的候了大半个晚上,媳妇没来!”

“真扫兴!”有人“咣”的猛踹大门一脚扬长而去。

“想起来了,大富翁的媳妇怎么能看得起咱乡下人呢?”

“再金贵也不能不来认公公呀!狗还不嫌母丑呢!”

“娶的是媳妇吗?不会改姓吧?”

……

各种丑话脏话随着人影的晃动散开,开始充斥在院落内外,不少的叫骂声伴着鞭炮的烟尘扩散到了街面上。

屋内身着新衣的爷爷早已挂不住脸面,哀叹一声,抖袖转身回了内屋。

白鞋匠急了,想拦阻人们,无济于事。气恼的人们像泥石流一样淤塞在门口,男男女女的把一个个后脑勺冷屁股甩给了鞋匠。鞋匠下不了台,大声质问儿子:

“你……你说媳妇为什么过年不回家?为什么?我问你呢!媳妇呢?你痛快说呀你!”

这一刻,白飞变成了雪地里的一具僵尸。

由于新媳妇的缺席,白家过年的喜庆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皑皑白雪和呼啸的寒风覆盖了院落里的一切。等所有的乡人散去后,也许是看到了儿子眼窝中的泪水,也许是对儿子的心疼,鞋匠没有再过多地谴责儿子,嘴上只是不停地叨咕着:“你看这事闹的!你看这事闹的!”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劝慰老父亲上。

从除夕到初一,白家人没有了一句笑语,在饭桌上都只闷头吃饭,每个人都像遭受了一场灾难和打击。偶尔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想找句话活跃活跃气氛,可是因为周围的空气太过压抑,所说的话都变得僵直和生硬,冰渣似的,不但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倒添了堵。

白飞像是个受到公审的罪犯,简直不知道除夕和初一是怎么度过的。初二一大早,令他更加害怕的事发生了,官男打来了电话,首先传来的是柔雅的啜泣,这种发自六七千里之外的哭声异常的刺耳。白飞急问:

“男男,你怎么啦?”

话机里官男委屈地倾诉妈妈发火了,她从来没看到妈妈这么凶过。 

爆竹声息,年的魔影消遁了,春光遮蔽了惊粟的大地。新的一年,白飞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上,官男也一样,俩人谁也不愿多谈回家过年的事,甚至连这几个字都回避。但白飞发现他与官男好像少了许多话题,他隐隐注意到官男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他猜想一定与过年有关,可没有勇气问。在官男眼里白飞的变化更大,他变得愈发的沉默寡言,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虽然回到家来装得若无其事,但官男辩得出他的脸上浮云似的弥漫着一种沉沉的惆怅。两个人各自都在逃避着什么。

这年晚秋刚至,白飞晚上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像许多父亲一样在短暂并不连贯的几句询问中,凝聚了父亲对远方儿子万千的牵挂。父亲说官男几天前给老家打了电话,为春节不能回老家过年向爷爷爸爸道歉。白飞感到意外,但他听出父亲哽噎的语气里含满了感慨与激动。他说没什么,要白飞转告儿媳城里人不要跟乡下人一般见识,他恳切地要求白飞明年春节和官男一起去看岳父岳母,替老家的人问候亲家。爸爸最后告诉儿子不用担心家里,他会照顾好爷爷的。

白飞握着骤然变的沉甸甸的手机,喉咙被一团热滚滚的东西塞住了,在爸爸撂下话筒前他只费力地叫出了一声:“爸!……”

父亲的来电像二月的暖风吹散白飞心底的寒气,澎湃而起的热流激荡着他周身的血液,他一把将贤惠的妻子拽在怀中,使劲按住她鼓鼓的胸脯,疯狂没够地吻她掐她……

这一夜,房屋内外弥漫着树叶和花瓣的清香。窗外那轮圆月特别的亮,仿若是一个硕大的银盘,透过窗纱将如水的月光注入到爱的沙滩上。官男缱绻在白飞身旁甜蜜地熟睡,白飞却瞅着窗外的皎月没有丝毫睡意。父亲的话语还在他的耳畔激荡,浓浓的父子亲情让他浸泡在温暖的海洋里。他相信缠绵的月光照耀着上海也照耀着千里之外的故乡。他仿佛看到劳累的父亲此刻同样正在沉睡,那熟稔的呼噜声就在耳边。他确信春节发生的不快曾像冰坨子一样压在了父亲心里,是通情达理的妻子让这个冰坨子化为了明亮的春水。除此之外父亲一定还想到了什么,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呢?白飞的神经再次收紧,心跳也减慢。噢,父亲的心思一定没这么简单。除去天生的善良,一种深藏心底的愧疚或者说是一个卑微的鞋匠与一位大富豪所面对的那天壤之别的差距造成的自卑,才让父亲放弃了要儿子回家过年的念头。还用说吗,父亲肯定是感觉到头顶的天空脚踏的大地都是倾斜的,如果儿子肩上担着的是两只箩筐,那一只筐里装载的是大象,一只筐里盛着的则是地鼠。父亲一定在想,儿子现有的生活,别墅轿车美妻都是丈母娘给的,而这些本应该由父亲来担承的,因此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要求媳妇儿子回家过年呢,那不是一件十分理屈的事吗?如此说来过年的事老爸不再指望什么了,他该是多么的寒心和失意啊!儿媳的贤淑给老爸弥合了一个疮疤不假,可父亲自己却又在心里撕扯开一个更大的伤口。他陡然意识到悬在夜空的圆月就是那个大冰坨子。

 

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作恶事。这句话即便是在经历着深刻变迁个性膨胀的现代社会也依然是一句至理名言。

转眼大雁南去的叫声远逝,接踵而至的是新的春节来临了。由于有了父亲的支持白飞已打定了去丈母娘家过年的主意。

这天下班,官男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夫君一眼,从包里又一次拿出了两张机票。

“哎,我可买机票啦!”

官男一脸逗闹俏皮的神情。

“噢,这么早,我正要去买呢。”一提到过年白飞的四肢就不由地哆嗦,尤其是要去见丈母娘。

“给你!”官男把机票塞到白飞手里,然后走到衣镜前整理容妆。

白飞抓着机票如同握着两颗鳄鱼的牙齿,当他将战战兢兢地眼光挪到票面上时愣住了,他看到票面上的字是上海至北京。他怀疑自己的目光,连着确认了三遍。这时,官男回到了他面前,瞧着他不堪的样子,生气地用手指戳着他的太阳穴:“瞧你,典型的国产懦夫!”随后嗔怪地道:“我呀,要是知道结婚后有这么多的麻烦,我才不结婚呢!”

白飞又喜又惊,拉住官男的手问:“那,深圳怎么办?妈妈……”他想问岳母妈妈能答应吗?

官男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漠然地说:“我们干嘛什么都要别人答应啊!愿意去哪就去哪!”

“这能行吗?”白飞更加紧张。

官男无奈:“反正一年就一个春节,我们又无法像孙猴子那样分身。咱们呐今年就去北方过年,我还想去看北方的花灯呢,吃冰糖葫芦猜灯谜挺好玩的。”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白飞仍是担心。

“我们来个先斩后奏,”官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到了北方再告诉他们,妈妈总不会把北方的天空也捅个大窟窿吧。好了,不想那么多了。好饿哟!我们今晚去吃日本烤菜。” 

两个小时的飞行,舷窗上折射出了宫墙殿角。两个年轻人相视,各自都长出一口气。离开了上海他们好像逃离了一场灾难。

出港的路上,俩人踏踩着封冻的大地,不停地跺脚哈热气,脚步欢快轻盈。龟缩在米黄色鸭绒服里的江南女把一双灵秀的眼睛从红围巾里扒出,带着几分惊恐四下眺望着北国霜白的天空和冰凌似的云,欣赏着另一番的景象。

就要跨出港口了,官男的手机响起。是爸爸阮宜生打来的,官男不安地望了白飞一眼,手机里传来阮宜生急切的询问:

“男男,你们在哪儿呐?”

声音清晰,连旁边的白飞都听得见。

官男眨眨眼:“爸爸,我们已经到了白飞的老家。爸爸,对不起,今年我们要在北方过年啦!”

手机里立时响起一个男人嘶哑的哭求声:“男男呐!我和你妈已经到了上海,你妈见不到你快疯了,你快回来吧啊!爸爸求求你啦!爸爸不想过年,爸爸就你这么一个亲闺女呀!”接着就是呜呜的哭泣。

一缕起自江南的寒气从手机里窜出,立时穿透了这对情侣的心扉。

官男的脸吓的煞白。平时都是妈妈给她打电话,爸爸打电话的时候很少。她猜想一定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一定是妈妈在狂暴地找爸爸出气,如果是那样……官男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暴虐的妈妈对老爸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受到强烈刺激的官男身子一软瘫了下去。白飞紧忙抱住她,“男男!”

官男在白飞怀里躺了片刻,眼泪汪汪的朝着京城的天空恸问:

“老天呐!我们该怎么做才算对呢?”

在白飞的劝导下,两个小时后官男又从北京飞回了上海。

 

白飞赶到龟城镇心绪是格外沮丧的。小两口在机场再次分手,各自的心仿佛由一条绳索牵着血淋淋的拽向相反的方向,一切的侥幸和美好的设计都粉碎了。回到老家他才知道爷爷已卧床不起,他把官男专门给爷爷买的新西兰奶糕放在爷爷的床头,不知是因为爷爷的病情还是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太多,他附身在床头拉着爷爷的手失声痛哭,有千言万语都想对爷爷说。爷爷瞪着双眼望着屋顶,待他哭了好一阵才喘着气道:“孙孙呀,你过上了好日子,爷爷高兴!可是啊,”爷爷定睛瞅着他:“你走的太远了,爷爷总觉得不踏实。”爷爷连着咳嗽了一阵,白飞紧忙给爷爷抚摸着胸口。爷爷平复下来轻叹了一声,憔悴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释然和满足,口气舒缓地道:“你爸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人,我始终瞧不起他。我明白他一直守着我,爷爷知足了。可……可我不知道以后谁能守着他。孙呀,”爷爷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眼光异常的明亮:“孙,将来你们是要……要孩子的吧?如果是……是生了个小子的话,爷爷给他起个名字就叫白有根。你们不要……不要嫌土气啊。”

让白飞没有想到的是,爷爷这席话成了留给他的遗言。在他返回上海一个月后,爷爷就去世了。鞋匠爸爸因路途远也怕影响他的工作,没有给他报信。

大年初二下午白飞再次接到官男的电话,这次官男没有哭,而是要求他晚点回来,在家多陪陪爷爷和父亲。话音的背景很喧嚣,白飞判断官男肯定是在屋外打的电话。本来他就担心上海的状况,这下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自己再次回了老家过年,而且采取的是与官男私奔的方式,根本没有与官男父母打招呼。事实上他也觉得这种方式不妥,但官男自恃是官家唯一的宝贝、掌上珠,父母奈何不得她。白飞确认闯下大祸,说一不二的官母容得下这种近乎于反叛的行为吗?虽说铁娘子再凶也不会把亲生女儿咋样,白飞仍旧想象不出官男所面临的处境。在电话里他想探问更多的情况,官男只草草地说一切都好好的,让他放心呆着,便匆匆挂断,但白飞还是从那值得怀疑的嗓音里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与头年一样,坐卧不宁的白飞没有听从妻子的劝阻,只在家逗留了两天便飞回了上海。

事情比白飞想的要遭许多。过年对于铁娘子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道具。自出道以来官魁过得一直是一言九鼎万方朝贺的生活,至少在她自己的地盘上是这样。她需要欢乐,享受的欲望强过任何人,但这一切不是构筑在宽容和同情上得来,而是建立在唯我独尊的臆旨之上的。她的最大快乐就是对方的臣服。铁娘子还有一件特别在意的事情,那就是自己的生日。可以说出身贫寒的她蔑视一切宗教神灵,也不相信任何的身外之物,但她对自己的生日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生在大年初一,她的潜意识里总认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大年初一是个大命之人的日子,这天出生的孩子不好养,养活了是要成大气候的。这句话印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消失过,一直支配着她的某个神经,成了她虔诚的信仰。过年就等于是给她过生日。去年春节白飞没能和女儿一起去深圳拜寿,这让她非常的意外。在她看来小两口过年回深圳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用不着吩咐。自己没有嫌弃他,为这个穷小子投入这么多,他姓白的早应该是感恩流涕了,怎么大过年的他竟拍拍屁股回了老家。她震怒,觉的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要不是官男苦苦相求她甚至都要派人去北方把白飞抓回来。这一年铁娘子已经放了狠话,白飞必须每年回深圳过年,否则就滚他妈的蛋!官男把妈妈的话压下了,她想妈妈只是一时冲动,等慢慢习惯就好了。

艰难度过第一个年关后,官男看到白飞神情消沉,猜出心眼有点小的丈夫可能是从老家带来无法排解的压力。自幼生活在女权之家又出国多年的姑娘怎么也没想到结婚后会生出这么多本土特色的事端,无法理解可又无奈。她想无论如何要使丈夫开心,呵护好这个小家。她背着白飞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临近婚后的第二个春节,她又在白飞不知晓的情况下买来了飞往北方的机票。她想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做主,万万没料到妈妈几乎在同一时刻赶到了上海。

白飞离别墅还很远,便感到了异常的气息。待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屋门时,看到岳母恶煞般坐在正中的独身沙发上,岳父抱膝蹲在墙角,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痕迹。再看屋地一片狼藉,所有的花瓶配饰都打碎了,侧室内响着官男的抽泣声。

铁娘子见白飞回来了,顿时双眼充血,脑门和两侧太阳穴的青筋暴鼓。她竟不顾身价嚎叫着扑上前,抓住白飞的脖领张手就打。官男从内室冲出,一边高叫着妈妈一边护住白飞。

白飞任凭岳母施暴。官男哭叫着:

“妈妈!妈妈别打呀妈妈!……”

阮宜生远远地站在一边,下的哆哆嗦嗦什么也说不出。

官魁咬牙切齿,连打带骂:“好你个白眼狼!搅了老娘两个年!我回头让人灭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灭了你!瞧着!”

官男扑抱着铁娘子的双腿哭求,铁娘子也打累了,她叉着腰喘了一阵粗气,接着挥起一只肥手声嘶力竭地跺脚朝白飞吼:“你给我立马滚蛋!滚你妈的蛋!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一个臭鞋匠的野崽子凭什么来住我的别墅!睡我的闺女,滚!上海滩都是我的,滚回你的老家去!”

眼前的情景已大大超出白飞的想象,铁娘子的一席话像钢刀直捣他自尊的底线。他二话没说抓起自己的大衣夺门而去。

官男想拽住他,但落空了。 

一周后,官男在研究所门口等到了白飞。她上前轻声呼叫,白飞并没停步垂头走去。官男在后边噙泪喊着:

“飞,听我说,你听我说呀!”

白飞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走的更快了。

被铁娘子撵出后,北方汉很狼狈也思考了许多。第一次清醒地体会到自己现有的生活并不是凭劳动挣来的,而是别人赠与的。过去他也曾想过,但没有在意。联想到婚后的一切,自己看起来很风光,可总是有一种不安。现在他明白了。不错,自从成了这门亲事,老家也沾光了,比如回家过年带回的钱物,虽不足以使老家富足,但比单凭自己个人收入所能做到的要高出许多,小镇上能有几个儿媳妇一次送给老爸五万块钱的红包礼金呢?爷爷和父亲也品尝到许多人一生都不曾见到的珍奇美味。但家人也为此付出了情感的交换与疏远,甚至是情理上的屈辱。他对娶到官男一点都不后悔,他爱她,她真的是一枝清荷,是那样的纯洁无暇。他曾不止一次谢天谢地,感谢上苍赐给他如此娇美可人的媳妇。他也曾想着要感恩,要给予岳母应有的尊重甚或是屈就。不管怎么样,没有岳母强大的财富支撑,就没有现在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该怎样做,而这个年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他洞悉到自己的骨髓里流淌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这种莫名的东西与岳母是水火不容的。

看到满脸泪痕的妻子来寻他,他心里难受,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妻子是自己的,可家又在哪里?

又过了两天,踏着暮色的阴影官男在市郊一所潮湿的地下室找到了白飞。发霉的屋角支着一个窄窄的钢管床,白飞头发蓬松,正头枕着双手躺着发愣。官男见状不由一阵心酸,眼圈里飘闪出泪花。

“飞,你真行!怎么住到这里?爸妈走了,跟我回家吧啊!”官男坐在床边伸手温柔地去摸白飞的头。

白飞心中掀动着热浪,他想扑抱住爱妻,可是他没有,他翻转身将头埋在枕芯里不说话。

官男伸手拽他,“白飞,对不起!你不要生妈妈的气,她就是那样疾风暴雨惯了,过去了就完了啊。白飞!”

白飞转回身仰望着妻子百感交集,眼中转动着泪光说:“男男,那个家不是我的,我不能回去了。”

官男闻听哭了,她着急的站起冲着白飞喊:“你说的什么话呀你!难道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白飞站起,“不,男男,我没法再回去!真的,那不是我的家!”

“可那里是我的家!”官男生气地大声喊:“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白飞木讷了,官男拉住他的手柔声地道:“飞,我向你保证妈妈再不会那样对待你了啊,飞!”

“不,”白飞仍旧摇着头。想起岳母当时的样子,他的浑身还在惊悸。

“白飞,你要给妈妈时间。别看她那个样子,也许她比我们还脆弱呢!”官男偎依在白飞的怀里摸着他长满胡茬子的腮说。

白飞垂头不语,官男见白飞仍旧不答应,挣脱出身子,愤怒地道:

“白飞,你要再这样没有担当,我就去跳进黄浦江给你看看!”

官男说着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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