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說到中國古代的兩性關係,總不免浮現出男尊女卑和男主外女主内等的概念。男女不平等是無可諱言的。其實,讀過一些西方古代和中世紀的書,才知道西方也經過一個長時期的男女不平等。所謂騎士精神,女性優先,不過是視女性為愚昧而軟弱,需要男性的保護和幫助。在簡•奥斯丁的小說裡,充斥著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輕蔑和歧視的諷刺。
我寫這篇文章,也許還會繼續寫類似的文章,用意在於探討一個事實,就是在中國,傳統的男尊女卑和男主外女主内的影響之下,古代的男性是否都是奉行這樣的教條,有無例外呢?表面上看,讀過四書五經的士大夫應該都是遵行“君臣,父子,夫婦”的三綱五常的。但是除了某些道德倫理的理論和教科書以外,我們看不到很多實際的例子。原因是留下文字的士大夫階級,他們的生活都有公私雙面,他們所寫的都是“公”的一面,關於他們的求學和工作,以及與男性朋友的交往,而極少涉及“私”的一面,如他們的愛情和和家庭生活,彷彿他們在我們腦海中的圖像缺了一半。想要知道他們的私生活,從正史中尋找,很難找到,偶爾從筆記小說中能窺得一二,但又苦於其可信度不高。然則,我相信古代的人也是人,他們和現代人一樣有家庭生活,對母親,妻子,女兒一樣會有感情,只是在他們的作品中不大出現而已。所以我想做一點偵探的工作,從多方面去尋找線索,企圖還原一點古代文人的家庭生活和他們與女性親人互動的原貌,一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古代的兩性關係,二也填補了傳統文學中男性文人殘缺的圖像。
以前說到中國古代文人與女性的關係,首先就讓我想到他們的羅曼史,特別是和一些風塵女子,如妓女、歌女等;關注他們和女性親人如母親、妻子、姐妹和女兒的文字不多見。我想要探討他們與家中婦女的關係,而不涉及他們與家庭以外的女性。這篇關於蘇軾的是第一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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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人中,蘇軾(1037-1101)留下了比較多跟女性親人有關的資料。我們所能看到關於蘇軾母親的有以下的文字:他的父親蘇洵寫了一篇[1],他的弟弟也在他為蘇軾寫的墓誌銘裡講述了蘇軾與母親的互動事蹟[2]。宋朝的文人似乎有為彼此的母親寫碑銘的做法,司馬光為蘇軾的母親寫過[3]。蘇軾也為司馬光的母親聶氏寫過[4]。蘇軾自己沒有為母親寫悼念的文章,也許是不想與蘇洵的祭文相提並列吧。
蘇洵的妻子,也就是蘇軾和蘇轍的母親程夫人,是眉山大理寺丞程文應之女,十八歲那年嫁入蘇家。古代文人為自己的母親或女性長輩寫墓誌或碑傳的有,為友人的母親或女性長輩而寫的有,為自己的妻子寫悼亡詩的也有,唯有為自己的妻子寫祭文的卻很少見。蘇洵之所以獨樹一幟是有原因的。這可從下文司馬光的文章得知其詳:
府君年二十七猶不學,一日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於學,卒為大儒。[5]
宋朝居然有一個丈夫對他的妻子如此尊重,似乎有些不平常,不是社會上一般人的態度。然而,為什麼蘇洵會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態度呢?祭文是比較私人性質的文字,所以可以盡量抒發個人的感情。從司馬光的<武陽縣君程氏墓誌銘>可以窺見其原因。他說程夫人家境很好而蘇家較貧,程夫人嫁過來以後,安貧樂道。蘇洵二十七歲還沒有立志讀書,一天,他對妻子說他想開始讀書,但恐怕有點晚,他說我想開始讀書但這個家靠我養,如果我去讀書家裡的生活怎麼辦呢?夫人說,我早就想跟你說這個事了,但不想你因為我而讀書。家計你就交給我吧。於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首飾都賣了做本錢,經營家業。不久家庭經濟就富足了,她丈夫得以專心向學,很快就成名了。司馬光還說夫人愛讀書,蘇軾和蘇轍小時候,夫人親自教他們讀書。最後司馬光評論道:一個婦女能夠與家庭和睦相處,又能齊家就很不錯了,況且如夫人這樣能夠輔導丈夫和兒子,使他們揚名於文壇,“非識慮高絕,能如是乎?”
這是從外人的角度看程夫人。從她兒子的視角又如何?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中敘述了一段程夫人和蘇軾的往事:他們的父親常常在外求學或做官,蘇軾十歲時他母親就親自教他讀書。當他們讀到《後漢書•范滂傳》時,程夫人興起慨歎,蘇軾在旁問她:如果我是范滂,你允許嗎?程夫人答道:如果你能成為范滂,難道我就不能是范滂的母親嗎?范滂是後漢黨錮之禍時被殺的讀書人,他的母親支持他為正義而犧牲。程夫人識大體,以捨生取義的榜樣教育兒子,所以後來蘇軾能在重重打擊下堅持信念。
由於程氏對他的支持,蘇洵對他的夫人的感情自然是不同一般。這種感激之情,可以從蘇洵的<祭亡妻程氏文>中體察到,其文如下:
嗚呼!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我徂京師,不遠當還。嗟子之去,曾不須臾。子去不返,我懷永哀。反復求思,意子復回。……二子告我:母氏勞苦。今不汲汲,奈後將悔。大寒酷熱,崎嶇在外。亦既薦名,試於南宮。文字煒煒,歎驚群公。二子喜躍,我知母心。非官實好,要以文稱。我今西歸,有以藉口。故鄉千里,期母壽考。歸來空堂,哭不見人。……昔予少年,遊蕩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歎折節,以至今日。嗚呼死矣,不可再得!安鎮之鄉,里名可龍,隸武陽縣,在州北東。有蟠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我歸舊廬,無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
從這篇祭文我們可以探察到他對妻子的態度:首先,他說“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由於儒家傳統,古代男子不輕易表達對女子的情感,尤其是對正室。按儒家傳統,夫妻之間應該相敬如賓,至於生死不渝的情感就有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意思,而一開始就如此直白地表示他與妻子的感情,就有些不同尋常。注意蘇洵用的第二人稱是“子”;這是男子對朋友的稱呼,顯示他是以平等的心態對待妻子。其次文章凸顯妻子對兒子的教養:
有子六人,今誰在堂?唯軾與轍,僅存不亡。
咻呴撫摩,既冠既昏。教以學問,畏其無聞。
晝夜孜孜,孰知子勤?
女人每生一個孩子身心都會受到一點損傷和削弱,每失去一個孩子,身心更會受到很大的創傷。程夫人的六個孩子只有兩個成活,所經過心理上的打擊可想而知。然而對於剩下的蘇軾和蘇轍,古代作為母親的責任不外細心照顧他們的起居飲食,看著他們娶妻,母親的責任就算是圓滿完成了。至於他們的學業,應該由父親或師長擔起責任。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如果父親長年不在家,這個擔子就會落到母親的肩上。假如母親沒受過教育,或所受的教育不多,這副擔子又怎能勝任呢?所以“教以學問,畏其無聞。晝夜孜孜,孰知子勤?” 這一段足以看出程夫人不但勝任兒子的教師,而且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任務。
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
文章還告訴我們平常程夫人會像一個良師益友,對丈夫提出勸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所以蘇洵在她去世以後會興起有過錯也沒有人規勸他的慨歎。最後,他說到我們在司馬光的墓誌銘中已經知道的年輕求學時妻子對他的幫助。
蘇軾的兩位妻子也給我們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這主要是因為蘇軾是一個性情中人,他對妻子情意深重,為她們寫下紀念性或抒發感情的詩文。
蘇軾承傳了父親蘇洵為妻子寫文章的情懷,也為他的第一任妻子寫了墓誌銘[6]。古代為女子寫墓誌銘,主要在褒揚她們的孝道和貞潔兩方面的德行。他的第一任妻子名王弗,從蘇軾為她寫的墓誌銘看來,除了讚揚她對父母和翁姑的孝道外,還包括了其他的內容。我們知道她是通文理的女性,但她不願意宣揚這個事實。顯然她是一個自我謙抑的人,很合乎傳統褒揚的女性美德。另外,王弗和竹林七賢中山濤的妻子一樣,躲在帳內窺聽丈夫的來客的話,過後根據她聽到的,判斷客人的品性。蘇軾能夠在墓誌銘裡寫出這一個事實,可見他並不贊同班昭<女誡>中對女子不該隨便發表意見的看法,更沒有表現男尊女卑的態度[7] 。妻子在簾後窺聽丈夫和客人的對話,在魏晉那個對女性沒那麼嚴苛的時代不足為奇,在《世說新語》裡,山濤和謝安兩人的妻子都曾做過,蘇軾毫不避忌地把它寫在王弗的墓誌銘這樣正式的文本裡面,反映他對魏晉時代思想的認同。後文他更直接說:“將死之歲,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竟是完全肯定王弗的話,認為是有見識的,很有採納的價值。
從以上的墓誌銘我們了解到蘇軾對王弗的尊重。墓誌銘是讓公眾閱覽的文體,不能像蘇洵的祭文那樣直白地抒發感情。因此,他們倆的感情如何從這裡卻看不出來。所幸蘇軾在這方面也為我們留下難能可貴的作品,這就是他為很多人熟悉的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8]
蘇東坡這首膾炙人口的<江城子>是記他的一個夢,夢裡他回到老家,彷彿看見他的妻子在小窗前梳妝。這使他想起死去了十年的妻子,“不思量,自難忘”,即使他們還能相見,估計妻子也不認識他,他已經不是十年前年少的他了。他唯一能找到她的地方,只有短松岡上的一個孤墳而已。蘇軾的這首詞,是悼念妻子的千古絕唱,可以媲美潘岳的<悼亡詩>。以細膩而言,潘詩表現愛情的手法更勝一籌,但以感慨之深刻,對生死的體悟,則東坡此詞更能直達人心深處。他和妻子的感情之深厚,盡在不言中。
根據蘇軾年表,他的<江城子>是1075年所作,回溯十年,王弗應於1065年去世。而他已於1068年續絃,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1048-1093)。如果他對原配夫人如此情深,那麼,對王閏之又如何呢?
他和王閏之相處的日子比與王弗長很多,總共二十五年之久。而且經歷的挫折和苦難也多得多。由於蘇軾放達的性格,在政壇的鬥爭中,他往往都以言獲罪,經歷了宦途上無限的滄桑;每一次的貶謫,王閏之都陪同他忍受艱難困苦的命運,撫慰他的身心的創傷。每一次有幸得以升遷重用,可以享受比較安定顯貴的生活,她也處以平常心,庶幾做到寵辱不驚的境界。在黃州,他們沒有棲身之處。經朋友的幫助,一同開墾了一塊山坡上的荒地,建起了家園。那就是東坡名號的來源,而王閏之與他同甘共苦,不辭辛勞,共渡時艱。她不但不怨天尤人,而且常常開解他。比如有一次,蘇軾被小孩吵得心煩,剛想發作,王閏之就勸他看開點,為此,蘇軾寫了一首詩<小兒>: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
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痴。
兒痴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他不但同意妻子的勸諫,更賞識她對丈夫的理解和包容。妻子為了安慰他,為他洗盞酌酒。他說妻子比勸丈夫戒酒的劉伶之妻賢惠得多。王閏之對他嗜酒的體貼,在蘇軾的<後赤壁賦>中也得到他的讚許。在賦中他和友人游於赤壁之下,有肴無酒,大煞風景。又是王閏之來救場。她說:“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9] 如此通情達理的妻子,夫復何求?難怪蘇軾要說她比東漢馮衍(敬通)的妻子更賢惠:
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却差賢勝敬通。
蘇軾說他的兒子可以和陶淵明的兒子一樣,需要敲打敲打。但他的妻子卻比兇狠善妒的馮敬通妻強得多[10]。
如果我們定要挑剔王閏之的錯處的話,也許就是發生烏臺詩案時候,王閏之聽到風聲,知道蘇軾是因為詩作得罪,就把蘇軾的詩文稿一把火都燒掉[11]。這一炬,多少東坡的傑作再也找不回來了!然而,在那種可以因言獲罪的時代,我們又怎能忍心去責怪她呢?
1085年,蘇軾回到中央任職,此後的一段日子,他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不幸王閏之於1093先蘇軾而亡。蘇軾已然為前妻王弗寫了墓誌銘,這次和父親一樣為妻子寫的是祭文[12] 。從兩篇文字的題目看,前者只是說“亡妻”,而後者說“亡妻同安郡君”;那是因為王弗去世的時候,蘇軾還沒有做官,而王閏之死時,她已經因為蘇軾的官職而受封為郡君了。在這篇祭文裡,蘇軾沒有像寫王弗那樣,亦強調王閏之的學識,可能閏之讀書並不多,但她是個能持家,能吃苦的普通女性。蘇軾的祭文凸顯了兩點。第一,“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她無論在困難或是優裕的環境,都保持平常心,不悲亦不喜。第二,“三子如一,愛出於天。”他讚美她對前妻和自己的孩子都一視同仁地愛護;她的愛心是出於天然的性情。王閏之是陪伴蘇軾最久的伴侶,在他身邊的時間比髮妻王弗和後來的愛妾王朝雲都長。
王閏之不但得到丈夫蘇軾為她寫祭文,小叔蘇轍的《欒城後集》中也有兩篇為她寫的祭文[13]。王閏之是在汴京去世的,當時蘇軾被貶至嶺南,奉令立即啟程,所以只好把她的後事委託給弟弟蘇轍。蘇轍在祭文中讚譽王閏之在蘇軾驚濤駭浪的生涯中,保持寵辱不驚的態度,給予極高的評價,由於之後蘇軾至死一直沒回到過汴京,王閏之的靈柩一直停在汴京,最後也是蘇轍將蘇軾與閏之安葬在一起。蘇軾與王閏之雖然沒有同歸家鄉,但至少實現了他的祭文中許下“死同穴”的遺願,為二人緣份畫上一個還算圓滿的句號。
我雖然聲明在這裡不涉及文人和風塵女子的關係,但是,王朝雲(1063-1096)雖出身歌妓,但後來成為蘇軾的侍妾,而且是陪伴蘇軾走到最後的枕邊人,非一般逢場作戲的女子可比。所以理所當然應該算是他的親屬。
據蘇軾自己說,朝雲本來是買來做王閏之的丫鬟,後來在黃州的時候才收了房。朝雲本是杭州歌妓,鑒於她十二歲就被賣至蘇家,所以可能還只是在訓練的階段。由於她聰穎好學,蘇軾教她讀書,作為他詩文的伴侶。所以蘇軾說最能了解他的人就是朝雲[14] 。蘇軾是古代文人雅士,自然不能避免有風流韻事。從宋代的筆記小說我們可以讀到他和一些妓女的互動,據說名妓琴操還是由於蘇軾的點化而出家為尼的呢[15]。蘇軾曾任官杭州,而杭州當時是有名的溫柔鄉,歌臺舞榭,美女如雲,官員之間的應酬唱和自是家常便飯,而這些場合也少不了召妓陪伴。所以蘇軾買朝雲是否真的是給王閏之作丫鬟,或者另有私心,我們當然不便隨便揣測。但是,古代的文人,妻子對他們是主持中饋、傳宗接代的。至於紅袖添香,詩酒知音則多數來自姬妾或青樓女子。如果說蘇軾看中朝雲的聰慧穎悟,認為是可造之才,買下她調教成自己文學藝術上的知音,也許不算是不可能吧?何況蘇軾給王朝雲寫的墓誌銘說她侍奉他二十三年[16]。如果朝雲是侍奉王閏之的丫鬟,即使王氏死後,她只能侍奉蘇軾,那他也應該說侍奉我們夫妻二十三年。足見朝雲是主要侍奉蘇軾本人的。
蘇軾被貶至黃州時,大約是1072年收朝雲為妾,那時她應該是十九歲,王閏之仍然在世。次年,朝雲生下他們的兒子,蘇軾和朝雲都為此欣慰。可惜這個嬰兒不到一歲就夭折了。不但朝雲極度悲傷,蘇軾也同樣感傷,他為此做了兩首詩,其中第二首是看到朝雲痛苦的情景,感同身受: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
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17]。
這首詩不但訴說了蘇軾自己的傷子之痛,更顯示他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的感受也有深切的了解和同情。“漲乳已流床”這一句更是古代少見對女性身體的直白描繪。當蘇軾繼續被貶至惠州時,他的一部分家屬沒有跟他去,只有朝雲和他的次子蘇過與他同去。據說惠州的自然環境非常惡劣,雖然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似乎自得其樂,朝雲與他相濡以沫,度過一段放逐的生活。蘇子的豁達,不免讓人覺得是在強自安慰,但他們真實心情可從他說的一段關於朝雲的故事略窺一二。蘇軾說朝雲很喜歡唱他的 <蝶戀花>詞。一日,蘇軾要她為他唱這首詞,她不能唱,只是坐著哭泣。終於她對他說:我不再能唱這首詞,因為這兩句: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蘇軾回答說,他傷秋而她卻傷春[18]。這兩句觸動王朝雲的傷感可能是她感歎蘇軾流落天涯的命運。當朝雲病危的時候,終日吟誦這兩句。她去世以後,蘇軾再也沒有吟過這首詞了。這是一個多麼悽清的故事!一個無端受過的文人,一個與他共情的女人,兩顆相印的心。對於朝雲堅貞的情意,蘇軾心存感激,曾在詩作中將她與白居易的妾樊素比較,詩前的小序說:“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 詩云:[19]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20]
道出朝雲不像樊素離開白居易而去,始終陪伴在他身邊。詩中的朝雲洗淨鉛華,學佛修仙,有出塵入化之志。蘇軾雖然能強作豁達,但是朝雲卻因不能適應當地風水而染病,也許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到了這裡更容易受到惡劣環境的影響。她於1096年就病故於惠州。
在蘇軾為朝雲寫的墓誌銘裡,他說她本來不識字,後來學習過書法,能寫楷書,又曾經學習一些佛教的基本教義,臨死時反復唸誦《金剛經》的最後一段:“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結尾蘇軾說:“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道出朝雲終於完成了她皈依佛法的願望。由於她性近佛教,蘇軾把朝雲葬在惠州西湖(原名豐湖)棲禪寺東南大聖塔旁的松林。寺僧建六如塔紀念她。
蘇軾寫的悼朝雲詩有小序:
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於惠州,葬之棲禪寺松林中東南,直大聖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21]。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袢。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卧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22]。
又寫了一首<西江月•梅花>詞:“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23]
把朝雲比擬作冰清玉潔的梅花,好像仙女一樣超越了愁雲慘霧的環境。
3 結語
本文共涉及四個蘇軾的女性親人。他的母親是影響他至深的人;她不但是他的啟蒙老師,而且教懂他處身歷世的原則。尤為重要的是:正如一個忘年交提醒我那樣,蘇軾的母親程氏在蘇家的命運上起到了轉折的作用。正是她的鼓勵和成全,讓父親蘇洵在文學界建立名聲。也是通過她的精心培育,蘇軾、蘇轍兄弟才能一同在宋朝的文學界大放異彩。所以他說沒有程氏就“史無三蘇矣!”那麼,唐宋八大家就少了三家。可以說我國文學史也要改寫了。
在蘇軾的三個女性伴侣之中,王弗是益友,她知書達禮,能夠起到切磋勸諫的作用。王閏之是生活上的賢妻,她溫柔體貼,懂得他的性格,設法滿足他生活上的需求。而王朝雲是他的紅顏知己,而且是陪伴他到最後的人。不幸的是她們三人都先他而去。朝雲死後,他還活了五年。沒有她們的陪伴,他的日子一定是痛苦難熬的。
綜觀蘇軾和以上四位女性親人的關係,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她們感情出於天然,並沒有受到太多傳統觀念的影響。如果把這些關係放在現代,也不覺得違和。蘇軾是一個不拘禮法的性情中人,他和他的女性親人的關係,似乎是一種超時代、超文化的自然產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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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洵,<祭亡妻程氏文>,見《嘉祐集》,載《四部叢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7,卷14,頁8ab。
2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見《欒城集》,載《四部叢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7,卷22,頁1b。
3 司馬光,<武陽縣君程氏墓誌銘>,見《傳家集》,載《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卷78,頁17a-19a。
4 蘇軾,<母聶氏溫國太夫人>,見《蘇軾全集》,卷106-107。
5 見《蘇洵集》,附錄•卷上,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ctp:work:wb845044)。
6 蘇軾,<亡妻王氏墓誌銘>,見《東坡全集》,卷89,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https://ctext.org/zhs)。
7 班昭,<女誡>,見《後漢書》,卷84,頁2786-2791。
8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見《東坡詞》,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十•詞曲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9 蘇軾,<後赤壁賦>,見《東坡全集》,卷33,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10 蘇軾,<次韻和王鞏六首(之五)>,見《東坡全集》,卷11,(宋)蘇軾、張養正、聶紹昌著。
11 張永亮,<「不思量,自難忘」: 蘇軾成功背後的女人>(下篇),見
<https://www.mychistory.com/d001/d0017/ch0006>,2024年4月23日查閱。
12 蘇軾<祭亡妻同安郡君文>,見《東坡全集》,卷91,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13 蘇轍,<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見《 欒城後集》,卷20,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14 蘇軾在杭州為紀念朝雲而修建六如亭,曾親撰對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15 趙令畤《侯鯖錄》中多有記錄蘇軾和妓女的來往,例如詩妓周韶和的故事,見卷7。趙令畤與蘇軾是同時人,且曾共事,他的書應該是比較可信的。琴操的故事見清人顏希源編,王翽繪,《百美新詠圖傳》,廣陵書社,2010,頁138-139。
16 蘇軾,<朝雲墓誌銘>,《東坡續集》,卷12。又見《東坡全集》,卷89,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
17 蘇軾,<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名遁小名幹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於金陵作二詩哭之>,見《東坡全集》,卷14,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18 蘇軾,《蝶戀花•春景》,見《欽定四庫全書·集部·詞曲類 》,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又見<https://www.trend.org/column/artical/36>。
19 蘇軾,<朝雲詩引>,見《東坡全集》,卷22-24,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又見《東坡自述》,見
<https://cls.lib.ntu.edu.tw/su_shih/su_event/su_shih.htm>,2024年4月25日查閱。
20 蘇軾,《東坡後集》,見《東坡集:東坡後集》,北京:線裝書局,2001,頁4.9b– 10a。
21 蘇軾,“悼朝雲詩引”,《東坡全集》,卷22,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又見《東坡自述》,<https://cls.lib.ntu.edu.tw/su_shih/su_event/su_shih.htm>,2024年4月25日參閱。
22 《東坡全集》,卷23,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23 龍沐勛,《東坡樂府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0,頁2.69b–70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