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原本平和的两个字,抑或安静的一个词,可它们于我,带着一份良善与庄重,天奇地怪地入心入肺,已满三十一年。
暮色将黑未黑,恰是午后四时许,我搭乘新加坡航班,飞离哥本哈根。九十分钟过去,降落苏黎世。此地为经停,下客、上客的扰攘,全然莫得,唯见谦谦有礼。
座位紧倚左首舷窗,望出去,停机坪灯火稀疏,似无传说中的奢华,亦非想象中的精致。苏黎世被冬夜的雨,淋出了俗李凡桃。此刻,像有劲风刮起,雨丝纷乱飘洒,隐约有人在冷雨中忙碌。一切悄无声响,令人泛起莫名苍凉,甚而不合时宜地想到“凄风苦雨”。
飞机重新起飞,尽头新加坡,中途再无停顿,会有十三小时航程。除我之外,整机乘客,统统欧人面孔。他们不肯慢待闲暇,挈妇将雏,远走高飞,往往只为换得十天半月的暖和。
因口舌拙笨,我于所有外语均属外行。曾经接触俄文(初中学过三年),后来奉还老师。但我愚而自励,不怯异邦远行。即如此刻,面对临时旅伴的所有致意,纵然不甚了了,但仍是明白,萍水相逢,便有这般斯文,是一种涵养,更是一种秉性,心下生出可靠的安然。新航空乘女孩儿,尤有无华的婀娜,察觉我英语生分,便将配赠的吃食饮品,用悦耳汉语讲解给我,让人领受真心的体贴。虽说,夜半独行不怕鬼,我其实亦需他人帮忙。就此趟远行而言,抵达狮城,略作勾留,还会继续游走,天晓得会碰到什么难处?
舱里暗下来,众人已摆出睡姿。我轻轻推起舷窗挡板,没有皓月,没有繁星,眼前黑得无穷无尽。回想醒事以后,从未滋生过体面的“志向”,也就不曾遭逢人生挫折的失意,或是享受红尘顺遂的得志。只要有点余钱,应付起码的吃喝,便不太理会吉凶,任天涯茫茫,抬脚可走。语言不通,属交际白痴,本会心虚,但早早脱褪自惭形秽的家伙,就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无知,多半连着无忌,即或万米高空,依旧拒绝妄自菲薄,很快沉沉入睡。
一夜无话。
当瞌睡将尽,尚在醒盹,忽听前边有人欢叫开来。睁眼看去,一束光芒,已闯进舱内。人们纷纷起身,启开两侧窗挡。瞬间,迥异于欧罗巴的艳阳,让人们从里到外,透透亮亮。我贴窗顾盼,先有些眩目,天海一色的蔚蓝,涌动出无垠壮阔。天幕的蓝,海面的蓝,多看一阵,便都变得不再是景致,只是大自然的慷慨。哎呀呀,这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南洋”吗?
早先读过些闯荡东南亚的陈年往事,多少志士、枭雄的故土,不是海南、福建,便在浙江、广东。他们令人惊煞的乱世飘泊,早已隔膜眼前的天下太平。我本西南大巴山人,与东南沿海素不沾亲带故,哪想世事难料,自己竟然来到这方,并不明不白,生出思古之幽、思亲之忧。东想西想,索性用生造句子来表情达意:有缘不嫌天涯远,千帆过尽亦乡亲。
忽地,旷远的左前方,阳气蒸腾处,大洋托起一片不甚真切的陆地。只是眨眼功夫,陆地幻化为阔大的坟山,布满竖立的墓碑。再眨眨眼,所有墓碑已变成壮观的大厦,甚至能分辨出粒粒移动的车影。心境摇动,新加坡到了。
陡然,眼前一切消失,重现蓝天白云。感觉飞机开始爬升,右拐,再右拐,持续右拐,显然在兜一个大大的圆。莫非这城矜持,不肯轻易见人;或是这城讲究,来客得先行叩拜。
很快,仍是左前方位置,重现“墓园”,重现高楼,重现街市。景象新鲜,见所未见,绝非等闲城郭。但跟魔术一样,有形的一切,再次倏忽无影无踪,唯有碧空如洗。
飞机第三度兜回来,悄无声息地贴近城市。机身在下降,高低错落的大厦,从眼前疾疾退去,心中留下的,只有都市如画,富庶入骨。似乎飞机再未犹豫,抱着坚定的锐气,义无反顾。随之,柔和触地。稍事滑行,稳稳终止。整套动作,一气浑成,毫不逊色一场飞行表演。刹那间,满舱沸腾,人们在狭窄的空间击掌、拥抱,仿佛此番同机,区别以往,彼此牵手,缔结了生死之交。
其实,所有这些情绪翻转,我都懵懵懂懂,不明就里。但愉悦总是合拍的,长途飞行圆满收尾,毕竟值得庆幸。
人们夏装着身,鱼贯而出。舱口一侧,站着仪表堂堂的中年机长。他脸带微笑,接受几乎每位乘客的握手道别。当我挨近他,直接汉语相问:“刚才,飞机有什么事吗?”对方甚为吃惊,亦用汉语反问:“有广播呀,你一点不知道吗?”“我不懂英语。”机长一下变得低声:“哦,对不起。起落架出了麻烦,后来没事了。”
顿时大梦方觉,自己刚刚跨过差点“一了百了”的门坎。我的生父,抗战中入编远征军。由缅甸开拔去印度,飞机起飞便坠落,满机官兵,死伤各半。生父醒来,巧属“伤”中一员。而今我步前尘,预示本乃沧海一粟,破茧成蝶,竟已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我最清楚自己,在这烟火人间,分量几近于无,倘若某日忽然飘零,除却亲朋感伤,企望刊登一则免费讣告,都恐怕力不从心。故而,当时我虽觉侥幸,并无惊悸,放下提袋,趋前抱住机长。我必得相拥一回,表达敬重,甚或敬畏。我怀抱的英雄,是带给我们否极泰来的恩人。
一步步走下舷梯,暑热中终是悟出,飞机兜出的那三个大弯,就是延缓时光的良方,只为消耗燃油、腾空场地、调集救护。当摆渡车启动,验证了我的猜想。
西侧椰树林边,一道道路口,完结使命的消防车、救护车、工程车、警用车……闪耀着如释重负的光亮,次第驶离。如同高明的导演,构思出一幕峰回路转的大片,我们的座驾,才敢于开启希望的着陆。
浩大的停机坪,空空如也。空旷、简洁里,仅有行进的两辆摆渡车,叫人回味业已消散的凶险。车子向航站楼驶去,椰林茂密,阳光灿烂,草木不惊,祥云瑞气,所有的危殆,未留下一丝踪迹。粗粗一想,乘客的无恙,雄鹰的无损,当然不是造化,不是福分,不是天意。我崇奉唯物论,起落架最终服从人的意志,只是凑巧。但从那以后,我信服一个常识,只要飞上天去,没有三长两短,最终正常落地,便堪称头号“幸遇”。也便是从彼时开始,我对航行,反倒愈觉寻常,三二十年间,总在飞来飞去,升空、降落,视若家常便饭。
我们这群人,一场未遂空难的幸运者,已成特殊乘客,一路由专人交替引领。下车进得二号航站楼,自助人行道将我们送进“迷你”火车,凉爽、洁净,使得安抚与压惊,臻于至妥至诚。
一号航站楼的入境查验,谦和,简便。近旁便是行李领取处,只见大箱、小包,与各自的主人天路重逢。移步自动扶梯,缓缓下行中,迎面墙上,一幅红底白字撞眼——
“如果你是华人,请用华语叙事。”
这让我大为惊异:怎会有如此提醒?四顾前后左右,勉强可称华洋杂处,但“华人”确实唯我一位。于是乎,这条标语就像特地挂给我瞧,顿觉身份添了稀客的显达。其实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有话可以好好说”的地方。前边就是出站口,不想急于离开,一步三回头,心中浪打浪,浸润着莫名慰藉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入住酒店当日,我便知晓,以英语为主要语言的新加坡,自1979年开始,推广华语运动,替代方言,已有十三年之久。
是日,1992年2月10日。没有兵荒马乱,但我似有不幸殉难之后的新生。
斯地,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这是本人当时见识过的顶级空港。
从那天开始,我钟爱于“叙事”二字。每每读到听到,总会享受几分温文尔雅。叙事不是抒情,所以朴素。如今有人爱在“叙事”前头冠以“宏大”,无非沽名钓誉,亦是对叙事的扭曲。当自己将叙事移用于做饭,就仿佛获得一种章法,常常喜欢将燃气开到最小,以文火熬炖灶上的食物。当自己将叙事专注于伏案,又仿佛被灌输一种态度,便不论笔下事物多么刺激,总要心平气和,努力平实素朴。不光斟酌用字遣词,甚至从标点符号做起,让述说进入从容。比如,惊叹号,通常只有呼喊口号,才会与叹号挂钩;而上乘行文,则应避免口号。于是,在文字表达中,往往有意为之,情绪交由安稳驾驭,成功远离惊叹。
2023年5月5日 津西久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