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文友朱文正翻译的《英译墨宝李清照词60首》,仿佛置身平行宇宙,一千多年前宋代词人的语言与二十一世纪全球流行通用的英语,两个世界,一种语境。阅读之中感受到时空的转换,词语犹如粒子微波,穿越了我们周遭浑然不知的暗物质,拂拭或敲打着灵魂。李清照这个宋代女词人被称为“一代词宗”,如今能读到的李清照的词约60首,她的诗词既婉约柔美,也豪放刚毅,“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未了”。李清照诗词中写过的疏雨、淡月、落花、杯酒,千余年来从未远离过我们的现实生活;她诗词中透出的闲适、感伤、哀愁、悲苦,在我花甲之年重新用英语读来,亦深以为然并时时引起共情共鸣。
李清照的一生颇为传奇,面对国破家亡南渡偏安的悲剧,她写出来的东西也颇具传奇色彩。要说我这辈子难以忘怀的诗,当数李清照写的《夏日绝句》,这首抒发悲愤的怀古诗,就是要给生命一个交待:“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首我童年无知时最早烂熟于心的诗,虽然当时搞不懂项羽和江东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这诗朗朗上口就当儿歌来背诵了。但我后来知道,这首悲怆豪壮的诗曾给了后人许多宽慰和勇气。李清照的词多半是闺阁中的婉约清丽,但她骨子里深藏士族精神,心中自有大丈夫的英雄豪气,她那些惊艳世人的诗词,我也是历经坎坷人生才慢慢得其美妙的。
现实世界中,李清照岁月静好时写、流浪途中写、大病初愈写、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中写,以女人与生俱来的敏感细腻写,她面对残酷生活的坦然、失望、甚至苦闷,皆令人唏嘘。传奇归传奇,李清照的词句却是明白如话,不落俗套。“昨夜雨疏风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世上的凡夫俗子,谁没有体会过内心的烦苦,但是,能从容淡然写出这般词句来的,还数李清照。她写内心的苦闷忧愁,曾经是怎样的无助与凄惶,但绝非表面上吐露的惜春闺怨;意味深长的是,她能在不如人意的环境下自我化解,从愁苦中跳脱出来,在诗词中找到精神升华的蹊径。
面对人生坎坷,人是要有点自嘲精神的,这让我联想起鲁迅的《自嘲》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这首诗也是我少年时代反复吟诵过的,那时曾有人冲进家门抄物撕书,唯独动弹不得父亲书架上的一排精装本《鲁迅全集》;当时那套书能保全下来,不只是因为硬壳书封让狂徒们撕咬不动。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所幸我们还可以读到鲁迅,《彷徨》《野草》《呐喊》,鲁迅的诗和语汇带有他那个时代的强烈气息,为了内容表达的需要,他甚至以口语俚语入诗,让人读起来好不痛快淋漓。此刻再读他的《自嘲》:碰头、破帽、漏船、横眉、躲进、管它,这些大白话一样的诗句何等有力道,伴我从年少一路成长进入老迈,早已深入骨髓。
诚如本书英文译者的评说,李清照的词是“口语入词而有传世的锋芒”,用“平常语”也能产生“惊人语”的效果。而我在阅读中也感受到了,译者在翻译中既深得李词之婉约柔美,译得恰到好处,而且在英译用词上也尽量做到用平常语。比如,“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译作Of a solo longing, of two places’ uneasy sorrow。此处用solo 一词颇为妥帖,强调了一种独特的思念。“帘卷西风”,译作in the west wind, the curtain of the bower keeps loose。用keeps loose来抗衡西风,风中那帘子的形象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多少事、欲说还休”,“休休”!好一个“休休”,译者译作Life, I shall see。人生啊,就是要这样去面对。还有,“好黄昏” 译作What a dusk, see this! 就好象人在日落时分闲庭散步,对着天际情不自禁地说:看那黄昏!译者在语言转换中保持了李清照词的口语化,不弄玄虚不作高深,这也正是李清照的词平易近人、示人生活本色的体现。
宋词是宋代深受喜爱的文学体裁,由长短句组成的词具有音乐歌唱性,其蕴藏着难以言尽的审美和艺术价值,深受人喜欢。与唐诗不同的是,宋词的音乐感更强,它打破了唐诗整齐句法的格式。长短不一的词句,其韵悠扬,轻灵跳脱,好象不一口气读完就不畅快似地。宋代的词往往是先有曲调,像《蝶恋花》《醉花荫》,这些都是词牌名,是曲调的名字,有了这些曲调,才有词人按照这个旋律去填写歌词。正因为词和诗、文不一样,它是以音乐为根本属性的,李清照的词也就更显出她音乐文学家的素养。
平常语是真本色,口语化的词因为本真,容易让人念之上口闻之不忘。李清照《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一词,结句为“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译者是这样翻译的:Old-time weather and the old-time robe within it, but the touching heart, barely in her past。我对“情怀”(the touching heart) 一词的翻译颇有感触,“touching”和“heart”这两个词在英语中是比较口语化的,组合在一起似乎就产生了一种碰撞出来的音乐感,读之心有触动,余音犹闻。而我之前读过许渊冲的英译本,同样这一句词,他译作:In old-time weather still I wear my old-time dress,But my heart is so cold,and the mood I’m in so different from that of old。也许是许译淡化了“情怀”这个词,感觉阅读之间似乎有了一些距离。当然,诗词翻译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再创作,译者各有各的感觉和领悟,并不适合对不同版本作高下比较,读者也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感觉来品读。
本书译者除了在翻译时尽可能保持李清照词的自然本真,还在每一首译诗后都加了注释,甚至是翻译笔记。既有词调词牌名的注释,也有诸如玉枕、花钿、兰舟、兽形铜香炉等器玩的注释,让人感慨做学问的人真是心系读者,用心良苦,总是会让读者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有时读注释会眼前一亮视界顿阔,试举一例,“碧云笼碾玉成尘”(the green cloud teas in a cup of boiling waters, as powdered jade),李清照词的原意为碾茶,译者在注释中旁征博引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催公静碾茶诗》。宋朝人崇尚的茶团茶饼是要碾碎了煮着喝的,“碾玉”、“碾玉成尘”,将茶饼碾成琼粉玉屑,再加入好水煎之,这才是茶道吧。我书架上摆着一尊高仿的玉制茶碾,平时并未当它稀奇,但从注释中读到碾茶如碾玉时,忽然就觉得家中的茶碾好有看头。类似的注释或引经据典如大珠小珠落满篇,读书时一定不要错过译者的注释和笔记。
总之,花甲之年再读李清照的词,感觉确实和年轻时初读不太一样。年轻时会跟着词人一起叹息悲伤,现在不太会这样了;还有,就是更懂得欣赏李清照词的艺术特点了。李清照的词不是宏大叙事也非精雕细琢,而是善用口语和平常语。“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正因为李清照是性情中人,才能把思念之情写得如此直白,她口语化的词句懂的人自然就懂,且爱回味,如遇知音。“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无意思”、“没心情”,这样的话不正是许多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挂在嘴边的吗?口语化的词句因为简洁纯粹,不需要华丽修饰,也就更显自然本真,用来谱曲或填词,很容易就被人记住并广为流传。想起前些日子听刀郎的歌,“我在时光的树下等了你很久,尘凡儿缠我谤我笑我白了头”,口语化的词在风中飘荡,一朝入耳,心头便有反响。也许刀郎的歌词不对学院派的路数,但当今人们身处浮夸社会,更想听到真实质朴的声音。刀郎歌词意境的魅力自然呈现,接地气的歌词和朗朗上口的曲调能获得普遍唱和,其存在价值不言自明。
千百年来,人类文学史上的诗词作品浩瀚如宇宙星空,除了母语原创还有外语翻译,就我们短暂的一生而言,所知道的诗人词人或读过的诗篇词句也许多得数不过来,但真正能铭记在心的又可否数得过来呢?记得从前曾读到美国译者亨利·哈特(Henry Hart)的一些译诗,哈特是较早翻译唐朝诗僧寒山诗的汉学家,他是将寒山列为初唐白话诗人的。寒山诗被称为通俗诗,看似明白如话,实际内含禅意。哈特从翻译中体会到,“汉诗是用最柔软的笔写在最薄的纸上的,但是作为汉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的记录,这些诗篇却比雕刻在石头或青铜碑上更永垂不朽。”作为研究汉文化的美国学者,他讲这样的话并不奇怪。但是,真正意义上永不磨灭的诗词又是什么样的呢?读完《英译墨宝李清照词60首》,依我之愚见,但凡能上口上头入心入骨的诗词,便称得上是永不磨灭罢。
2023年11月写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