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news is good news。

近些年，最怕接父母兄弟的电话。

“哥，有个情况。昨天下午，咱爸……”

2024年12月6日，星期五，早上7点45分。

去机场，新加坡停转，飞天津。

第一次坐新加坡航空Scoot——新航下属的廉价航空。因为买票比较急，网上搜索，时间最快的就是这条线。今年一月份，坐厦门航空，悉尼至厦门是空客A350，每位乘客眼前都有电视屏幕，可以查看飞行信息，搞点八卦娱乐。今天是波音787梦想客机，大屏幕都没有，飞行信息靠猜。

国家小，飞机小，百姓的身量小，处处透着小国寡民的算计。

空少，欠点儿一米七，油头粉面，三十多岁，笑眯眯的，妖娆得像gay，做安全演示动作行云流水，像打太极。

飞六个小时，没吃没喝。

空少说，只接受网上预定或当场付现。一不小心上了贼机，碰到绑票儿的了。拿起菜单，除了咖啡，重点推介是海南鸡饭，12新币。价格不贵，可分量少，冷冻的。还是忍到机场吧。据说新加坡机场漂亮，有个热带雨林，去那里吃海南鸡饭。旅客们抵御着海南鸡饭味道的诱惑，纷纷掏出零食充饥，嘎吱嘎吱的，有点国内长途车的意思。

旁边的Aussie母亲，给孩子买了饮料，要刷信用卡，感觉怪怪的。

乘客面孔大都黑黑的，印度人？马来人？菲律宾人？说不清。新加坡有很多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办公室，人才汇聚。多元文化好。

行李托运了。幸亏当时脑袋灵光，拿了件毛衣和绒裤，塞到随身的背包里。舱外应该是零下四五十度，机舱里挺冷，赶紧套在身上。身上无衣怨天寒，更何况万米高空。空少、空姐一趟趟来回溜达，兜售食品，像街上的小贩。饮料都是听装的，在超市论堆儿卖你都不屑一顾的垃圾。

将近12个小时没进食。旁边的旅客要了方便面，空姐忙不迭往方便面盒里倒开水。机舱里弥漫方便面的味道。再等等。肉骨饭、海南鸡饭在向我招手，12个小时，就当辟谷了。少吃东西少上厕所。卫生间门口排长队，等急了的大脑肯定闪过为什么自己不是瑞兽貔貅的念头。

廉价航空的乘务员一刻不得休息，开始收垃圾。

飞机下降了。块块的小岛，碧水相连，渔船星星点点，与粉色的晚霞相映。天色暗淡，海面蒙上一层雾气，渔船的灯、长街的灯、水面的波光，交织辉映。高层楼房黑黑的，还没亮灯，像三十年前的天津或者北朝鲜。

36号登机口。候机的很多是天津人。天津人挂相儿，扎堆儿，好认。有信息不愿意自己费心查，宁愿道听途说，呼朋唤友，一群群的——“脏(张)姐，您了干嘛去？别瞎跑了，一会儿该上飞机了。”

过完安检，机组还没放人。等候区最热闹的地儿是热水器前面，站了一大溜儿，端着保温杯，放进一撮茶叶，打热水，喝热茶。

2024年12月7日，星期六，早上6点13分。

天快亮了，天地间划出一道浅蓝色的直线。空气凝固，刺鼻的冷，打几个喷嚏。到天津了。飞机停下好半天，不让下机，机长广播说天津海关要抽检，叫了十几个客人的座位号，拿着行李先去检查，其他人待命。

出关前，人流涌进唯一营业的免税店。“中南海”200元一条，人民币，澳洲一盒烟的价儿，白给一样。

赵辉在出关处招手。他长得似黑塔，猛人一头乍人一背，是我弟弟的发小，我家邻居，小我两岁，管我叫“大哥”，管我媳妇儿叫“嫂子”，叫了好多年，我都觉着不好意思。老式家庭出来的，讲理儿讲面儿。每次回国、离境，都是他开车接送，成了定律。在车上，我一个劲儿道辛苦，还表示已经下定决心，下次直飞北京，听说大兴机场内就有回天津的大巴，省得麻烦你。赵辉递过一支烟：那我就去北京接你，一脚油的事儿。你们老太太怎么样？我问。跟我哥过。我一周去两趟，有时开车带她下农村赶集，买点新鲜的肉蛋菜，农民自己做的手工艺品，编的小竹篮儿，捏的小面人儿，糖葫芦，老太太最爱。现在咱们先去看老爷子。

环湖医院——天津脑病专科医院，见到躺在病床的父亲。老人家受罪了，尿管，胃管，褥疮，左右胳膊插着输液的针头。

主任查房，说你们准备转康复医院吧，国家规定我们这儿最多住院七天。

2024年12月8号，早上6：30。

大福来早点铺。

油条、大饼、锅巴菜、豆腐脑。锅巴菜入口有麻酱和腐乳的醇香，豆皮儿香味浓郁。豆腐脑豆腐嫩，烫嘴，汤汁清亮，不浓稠，入口微辣咸香，复合味恰到好处。角饼卷上油条，这顿算是齐了。“永和豆浆”是外地人开的连锁店，豆腐脑是甜味的，撒点乱七八糟的佐料，这东西不能叫天津豆腐脑，侵权了。

早上7：00。天刚亮，冷风飕飕，街上没人，单向四车道的马路，只有公交车和几辆私家车。天塔在眼前，阳光出来前，是粉色的。马路对面起了高层，挡住天塔下半身，不再完整，不再震撼，不再是亚洲第一高塔。

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入境的时候，边检在我护照里夹了张纸条，提醒说：外国人不住酒店，要24小时之内，到当地派出所报备。一会儿先不能去医院陪老爸，得先去派出所。上次回来，罚我跑了三趟。第一趟，负责登记的民警不在，回家睡觉了；第二趟，要居住地的房产证；第三趟才办好。今天是礼拜天，法定的公休日，民警是不是应该在家睡觉？很同情到这个大城市谋生的外乡人。形单影只，渺小无助，遇事恨不能变身泥鳅，寻个夹缝儿钻过去。

到了派出所，门口值班民警让我往里走，心中狂喜，中了六合彩了。管登记的民警复印了护照，让我填表，又要房产证。我说年初来登记的时候给过了，复印了，存档了，你们系统里都有，人家上海派出所可以扫码，自助申报平台填信息，大家都省事。他嘟嘟囔囔说一个地儿有一个地儿的规矩，我们是照章办事。

打车去医院。

司机不紧不慢一嘴的天津话：“就介两天有活儿。今儿不是嘛——公务员考试嘛，来了。平常哪儿有活儿？大哥！远的不说，就介肿瘤医院门口，停了多少车？哪儿有活儿？对吧，您啦！——去津南区，环湖医院。”的哥问导航。

——（去天津市环湖医院，全程11.5公里，约18分钟到达。需要导航吗？准备出发。预计早晨8：58分到达。音乐导航重磅升级，支持语音点歌，说出你想听的歌曲吧。直行过当前红绿灯，随后走最右侧车道右转……）导航声音甜美，听了身上麻酥酥的。

“一周开几天？”

“天天开，不好干啊，大哥。六、日时间短点，我也不年轻啦。60啦。年轻挣钱，老了给医院送去。”

“您这不是电车？”

“电车哪儿行啊？一冷就完了。现在出租强制换了。到日子不给你换油的换气儿的了。出租车八年报废。电车有嘛优惠呢？黄车，我们叫大黄，介表，蹦字儿，从11，我们蹦到13，大黄直接蹦到16。我们是小白，您介活儿就得差十几块钱，没法子！没法子！国家给定的。”

“昨天看新闻，师大外地学生回来，从机场回师大，被收了几百块钱，主管部门正在查这辆黑车。”

“假如您从机场回天塔附近，大哥，以我的经验，上下差不了2公里，26公里，我介白车，不堵车，70块钱左右。大黄，堵半小时，得多30块钱。老百姓坐不起。”

“大黄、大白，这两个出租公司都是国营的？怎么会出现竞争呢？”
“国家鼓励电车嘛。”

“这车感觉挺丝滑。多少钱？”

“卡罗拉嘛，24万，车好啊，合资厂，机器日本的，我一般一万公里做一次保养，油我换的是黄壳，咱市内也不脏，看，马路多干净。再干两年，就卖了，不干了。够够的，十几年了。”

“人家还有在工厂干一辈子的呢！”

“哪儿还有一辈子的，现在都打工嘛。真正国营厂子还有吗？都黄了。日本有。”

“开出租前，您是干嘛的？”

“副食店的，早黄了。”

——（前方600米处，有压线拍照，请小心驾驶。）

“您刚从国外回来？”

“我离开些年了。”

“到国外享福去了。”

“第一代移民是牺牲的一代。有的国家整体环境稍好一点，也有很多国家不如这儿，贫穷、战乱……咱得实事求是。我们那儿多大年纪能领养老金？67岁。榨干骨髓。”

“甭提享福不享福，我就说两样东西：第一，吃得放心；第二，空气放心。对吗，大哥？我从小就琢磨一件事：万恶的资本主义，介不好那不好，为嘛都往那儿跑呢？没词儿就领救济呗。现在，天津，三四十岁的人都找不到工作。为嘛二十万人来考公务员？公务员一年二三十万，老百姓一年两三万。咱们小时候，公务员是很次的工作——街道干部。昨天，群里一个真事儿。和平区住房建设委员会，公开招聘一名掏大粪管道工，学历至少大本/研究生。一共有294人报名。‘石传祥’现在成了香饽饽。”

“我大学毕业那会儿，一流毕业生出国留学，二流进外企，三流自己做生意，没辙的才去做公务员，等着分配，老师啊，机关啊，政府部门啊——”

“还是你们那儿好啊，没辙了，吃政府救济，躺平。”

“我周围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吃政府救济，挣多挣少，凭自己本事吃饭，不给中国人丢脸。咱们就是这种文化传统，自己拼，爱拼才会赢。”

“我亲戚在美国，说四百刀一个人一个月就够。您是老大学生啦。现在大学生不值钱。”

“您几个孩子？”

“一个。咱介岁数，生两个，不给你脑袋揪下去！”

“孩子还行吗？”

“他爹开车，孩子能当公务员？打工呗。”

——（右转，到达内部路，本次导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