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弟病了，是肾衰竭，奄奄一息。老婆因他半夜“风流偷袭”而外逃，子女们也不在他身边，六十岁多的人又不会自己照顾自己，病情便更加恶化了，幸亏那天他的大妹妹发觉而得以及时送去医院治疗。
他两次住院，每次两、三个星期，出院后医院方面免费提供给他自动洗肾机和洗肾水，每周洗两次，效果非常明显。在弟妹们的劝解下，他老婆也回来了，但夫妻双方约法三章：同屋不同房，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他的身体比患病之前还要好一些，脸色红润，讲话还是那样嗡声嗡气的，逢人就说“这个日本机器好厉害”。
“好厉害”是他的口头禅，与人讲话动不动就“好厉害”，尤其爱鼓吹美国武器“好厉害”，而且声音太大，却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有点儿令人生厌。每到亲友聚会，我注意到大家好像都在躲避他，选择没有他的桌子坐，年轻人更是敬而远之，用暗语说“好厉害来了”。而我和妻子则常常选择与他同桌而坐，不是喜欢他“好厉害”的轰炸，而是感情上的原因。
我在澳的主要亲人除了继母、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外，还有五个表弟和三个表妹，他们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来自越南的华人难民。1987年我和妻儿是由弟妹担保才从中国海南岛移民来澳的，又是得到这些亲人们的帮助才有了立足之地的。我们对这些亲人有感恩之情。
我出生于越南南方，三、四岁时由祖母带回中国家乡海南岛。在越南时祖母带管一个内孙和两个外孙，就是我和两个表弟，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大表弟。我们曾经一起玩耍，一起看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一起到人家的果园里讨榴莲吃。这些事儿是后来大人告诉我们的，使我们在童年的记忆里就彼此不分开了。在这么多亲人中，大表弟与我来往比较经常，对我的帮助也比较多，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童年背景的缘故吧。
大表弟常说自己有口福，总是要带我在卡市上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轮流着去尝试各种风味的越南牛肉粉。他来澳这么多年，老是学不进英语，不会看地图，但是很多旅游景点他都知道，比如他曾经带我去看了新州中部的一个大熔洞和北部一个英国犯人初期流放的地方，使我对澳洲见多识广了起来。有些地方不是旅游景点，但是很有特色，他也要带我去逛一逛，比如有一年圣诞节，他带我去看邻近一个叫做Chipnoton的小城，那千家万户浓墨重彩地装饰圣诞灯的情景使我平生第一次油然而生“天上人间”的感觉，后来年年圣诞节我都学着装点彩灯以感恩上帝。
大表弟在越南南方虽然只读到华文学校的初中，但是在我所有的来自越南的在澳亲人中他是唯一能够经常性阅读中文报纸的人。他爱讲政治，爱骂共产党，对中国大陆没有什么好言好语，在政治思想上与我是对立的。他在南越时参加过伪军，但是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因没钱赎兵役被迫充当炮灰的，其反共思想从何而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一位来自南越的朋友也当过伪军，但他十分热爱新中国，他所收集到的大陆出版的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音像资料有千份之多，时常播放欣赏之，每每泪流满面。每次我去拜访他，他居然要考验我是否能跟他一起看完其中的一份，若能则够朋友，若不能就不够朋友。对于他的执着我自愧不如。对比之下，我感到大表弟不如这位朋友可爱了。
我和妻子曾经很讨厌大表弟的“好厉害”，但是如果我们不让他来发泄“好厉害”，可就没有人给他发泄的机会了。每次他来我们家都不曾事先打招呼，而且只顾他一个人讲话，大大的眼睛几乎看天不看人，不让人家插嘴，你就是乘虚插一两句，他也不理你，继续滚动他的“好厉害”：“中国穷人一亿五千万人，每天每人收入只有两美元，全年每人平均收入730美元，而澳洲穷人好厉害，每年收入11，000澳元，美国更厉害，一个中等家庭一年的收入就有10万美元”；“中国医疗支出每人每年94美元，而美国好厉害，病人住院一天就600美元，而澳洲比美国还厉害，病人住院一天1，800澳元”。他说的数字没有错，但他不作新旧中国穷人百分比的比较，也不管中美澳三国人民生活提升的速度对比，就很难了解中国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容易对新中国乱下结论。科学是数字的，但数字有时并不是科学。
我觉得大表弟有点迂腐，而有时我们却不得不停下工作来应付他，让他的“好厉害”炸个够，于是对他越来越厌烦，总想他早点离开。有一次他炸完之后终于要离开了，他正要开车时，我这个罗嗦的老婆却在他的车窗旁说了句“有空再来聊啊”，他真的下车来又炸了一阵，弄得我很不爽。
大表弟毕竟不是花岗岩，他还是有点变化的。过去我曾建议他去中国走走看看，他不感兴趣，说不用看早就知道了。2007年，他的大女儿和大女婿硬是带他出国旅游，也到中国观光，外面多么精彩的世界果然使他今昔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一回国就对我说“没有邓小平就没有新中国”，认识中国是新的不是旧的，本身就是一种进步。他虽然还不能够正确地看待毛泽东，不懂得从毛泽东到邓小平是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整体，是不能割裂开来的，但是他能看到中国改革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实属不易了。
细细地看来，我的大表弟也有可爱之处，比如他服从数据，他的“好厉害”是以数据为凭证的，有一定的科学精神，总比那些对真实数据熟视无睹而思想顽固不化的人要强得多多；而且他对数据的记忆力相当惊人，可以背得滚瓜烂熟，这对于掌握数据较为薄弱的我来说至少是个援助和弥补。眼下中国的“歼20”隐形战机在世界引起恐惧和猜测，炒得沸沸扬扬，我想听听他怎么看。他说这种飞机从试飞到投入使用需要八年的时间，即使投入使用也无法与美国相比，因为美国在全球有800多个军事基地，这种飞机的飞行范围才可以覆盖全球，而中国既没有称霸的意图，其战机也没有这么多基地可凭借。他这样讲是从军事科学的角度批评了“中国威胁论”，同情和维护了新中国，岂不可爱乎？
有朝一日他会不会说句“中国好厉害”呢？昨天我和妻子去看望他，顺便向他索取一些中西方对比的数字，他真的说了这么一句：“中国人聪明，模仿人家的高速火车而厉害过人家。”中国的高速火车技术是创新，不是“模仿”，但他说中国厉害还是第一次，是个大进步。我期待着我的大表弟有“更厉害”的进步。
2011年1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