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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巴东的“一夜情”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2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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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东姓蒋,是深圳一家民营书店的老板。巴东喜欢大把赚钱,更喜欢旅行和摄影。
2005年夏末,巴东背着包,一个人,在云贵高原游荡。
巴东从云南曲靖进入贵州,在长途大巴车上捡了份地图,乱看。看到贵州那些“猫场”、“狗场”、“兔街”、“羊街”、“猴营”、“马营”的怪地名,忍不住笑。等到目光落在“匪子窝”三个字上,巴东不笑了。
巴东决定去匪子窝。
手捏地图在乌蒙山一再转车,先坐拖拉机,再搭摩托……最后,摩托车司机将周身颠簸得快要散架的巴东扔在一条碧水清清的溪涧边,扔下一句“前面没路了”的话,收下20元,走了。
不是没路,有,是羊肠小道,从山边往山上延伸。
巴东咬咬牙:“走!”半弓身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其实,与其说那是走,不如说是爬,是蹭。
不清楚走了多远,只知足足走了4个多小时,瞅见一大片“V”字形的玉米地趴在山坡上,油亮油亮,美甚!顺山势转个弯,十多幢茅草屋顶或石块屋顶,石头墙或木头墙的破房子静静站在绿树掩映的山坡上。不对,那不能算房子,只称得上一个窝棚挨着另一个窝棚。
巴东长吁一口气,对自己说:“呵,总算到了。”
巴东不断调整角度摁数码相机时,路旁玉米地里钻出一个人,笑吟吟打量巴东。该人脚踏一双太少见了的“草鞋”——不是稻草做的,裁剪了废弃的汽车轮胎底,加上麻线绳粗枝滥造出来的。而套在草鞋里的两只“袜子”,居然是长度不一,新旧各异的两块布。
巴东对那人笑笑,打招呼:“你好,这里是匪子窝吗?”
那人也笑,却不作答,仍旧打量巴东。半晌,问:“你来这里买女娃子吗?”
巴东好迷糊。他将对方的话原封不动从嘴里吐出来:“来这里买女娃子?”脑海里云山雾罩,找不着北。
那人再不说话,只用眼睛牢牢盯住巴东。眨几眼,仿佛下定决心,道:“你跟我来。”自告奋勇将巴东领进寨,直接送到塌了东首半边茅草顶的窝棚前,大声唤人。
嗓门大,急切,巴东听不清领路人和窝棚出来的那个稍微有些驼背的男人在交谈什么。
驼背男人不热情,也不冷淡,苍老的脸上落满深深浅浅,特象是刻在石头上的深深浅浅。他瞄一眼巴东,伸右手,作个欢迎姿势:“进来吧,坐。”
巴东猫腰进了窝棚,就着歪斜了的木凳,落座。接了驼背递过来的水,仰脖子全灌进肚去。巴东真的渴了,长长陡陡的山路哎,整惨了。喝完,却发现手上的“碗”原来是锯断的半截竹子。
驼背叹口气,没看巴东,象是对着巴东说,更象自言自语:“我家娃,比岩东细老二家的娃子还小1岁哩。细老二家的娃,上月里,有个河南人领走了,给了3200元哩……”
话音没落,巴东听得窝棚角落细细索索一阵响,接着是一声叹息,然后是拼命压抑的呜呜咽咽。巴东扭头,看到屋角里有张石头垒起的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巴东猛然彻底清醒了。他们,当自己是人贩子!
巴东急,站起来,慌乱摆手:“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来买人的。”
巴东的普通话驼背未必马上听懂了,但巴东的手势,驼背铁定立即猜测到具体内容。
刹那,驼背既不热情又不冷漠的脸上,飞快地换上失望落寞的神情。屋角里的呜呜咽咽,更是顿时换成了号啕……
巴东心里慌,迟迟疑疑比划着探问:“你们,干嘛,想卖女儿?”
哭,哭,还是哭。叹气,叹气,还是叹气。
时间在这贵州乌蒙山的山沟沟里,足足停滞不前有十分钟吧。沉默好长时间,驼背在加重喘息再狠狠叹口气后,说:“娃她娘的病越来越重,要出山看医生;屋子垮了一大片,要修;半坡地的芋头都被雨冲跑了……处处都得花钱啊,日子,难啊。”声音很低,言语很缓。
巴东走出窝棚,默默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看完,再看。有个计划,自心底缓缓慢慢溜出来,一点一点一点往上蹿,终于蹿到嘴角边,恐怕使劲按也按不回去了。
巴东毅然决然回到窝棚,手上握着一扎钱,边用劲打手势,边神色慌乱地说话。似乎是憋了好大一把劲,他一字一句说:“我,今晚住你们家。住,住宿,借宿你们家。你们给吃,住,这钱是食宿费,食宿费……”怕驼背听不懂,巴东将手放嘴边扒拉,作吃饭状;身子往后仰,闭眼睛,摆出睡觉样子。
驼背瞪眼看巴东。屋角里的哭声息了,床上拱出一张瘦弱女人的脸,睁大无神的眼睛看巴东。
巴东将钱塞驼背手上。驼背缩手,身子往后躲。好似,好似巴东捏着的一叠钞票不是钱,而是烫手的山芋。
巴东急,步步紧逼,将钱一股脑儿塞进驼背手上。再将背上的包卸下,放凳子上,摆明今天是当“房客”当定了。
驼背与女人面面相觑,俄而,驼背走近女人的床边,低语,商量着什么。钱,终于揣进驼背的怀里了。
巴东笑了。他偷偷摁摁兜里的银行卡,想,早知如此,在云南曲靖市的银行该再多取几张钞了。又想,2600元,应当暂时够这户人家看病,修缮屋子,买粮食了吧。
巴东拿着相机出窝棚,四处看,拍照。
整个山寨不大,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转悠完。不转完都不行,因为天快擦黑了。可供拍摄的“美景”不少,却也无非是破破烂烂的屋子,无非是无处不在的石头,无非是随处可见的玉米地……倒是有不少从容淡定迈步子的黄牛,一群乱窜又瞎叫得起劲的鸡们狗们。它们,很合巴东的“胃口”,一个接一个跑进巴东的相机里去了。令巴东奇怪的是,寨子里人不多,孩子更少,除了三四个牵牛吃草的小女孩。
巴东看见驼背“房东”匆匆从窝棚出来,在寨里转一圈,捧着点什么匆匆回家去了。巴东又看见一个女孩,不高,辫子长,背上挂着一篓青草,赶着一头牛,回他今晚的“山居旅店”了。
红豆炒酸菜,煮芋头,板栗煨鸡,还有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叶子炒鸡蛋,青青绿绿的叶子,看起来挺养眼。然后便是三大海碗金黄金黄的玉米,满满当当的一碗白米饭。这些,是餐桌上的全部美食了。
病女人起床了,头上缠着布条,垂手站桌旁,脸上带着歉意的笑。驼背更是一脸尴尬,一直对巴东欠着腰,背弓得更厉害了。驼背说了太多客气的话,都是没什么好招待的意思。
因为语言障碍,沟通不是那么顺畅,巴东只好摇头,只好真诚地笑。他担心房东两口子误会,于是爽快地坐桌子旁,准备张嘴大吃——还没举筷,驼背慌慌张将巴东眼前的玉米端走,将唯一的一碗白米饭摆他面前。
一番添上太多用手比划的话,巴东知道了。房东一家,一年到头,唯有过年才会吃一餐两餐白米饭,平时全部以玉米为主食。这碗米饭,一小时前它是房东转了整个寨子才借来的一撮米。
巴东吃得很香,是真的香。深圳遍地都是特色各异的酒楼菜馆,什么山珍海味没浅尝过呢,可真的都不及这乌蒙山里头的红豆酸菜和板栗煨鸡,香得不能再香了。
赶牛回家的女孩坐巴东左侧,是生病的女主人千呼万唤半天才叫上桌的。巴东看她一眼,正碰上女孩躲躲闪闪瞟过来的眼神。女孩“哧啦”一声将眼神蹦走了——其实肯定没声音,是巴东模糊模糊感受到的。女孩低了头,不夹菜,胡乱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粒往嘴里送。
这小女孩顶多十五六岁吧,搁城里,正是如花似玉的美妙年龄,该读中学了。巴东想,明明先前赶牛回家时她穿着一身灰色衣裳,现在换成上身大红,下身深蓝,嗯,好看多了。巴东又看一眼女孩,没错,实在是好看多了。两根辫子乌黑乌黑,梳理得整整齐齐,好清爽。巴东再看一眼,想对她微笑一下,权当打招呼,却捕捉不到女孩的眼神。女孩的脸庞却看得清清楚楚,清秀,清纯,这样的女孩,如果在城里的学校,肯定是男孩们花尽心思追求的对象……
饭后,巴东还是与房东一家进行了更多的“沟通”。匪子窝果真与土匪有关,好多年前这里曾被土匪抢夺霸占了。“房东”姓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13岁那年因去煤洞里背煤炭,煤洞坍方死了,煤洞主只赔了680元。另一个儿子,今年12岁,也去煤洞里背煤去了。匪子窝的男孩们,除了三个有幸在校读书,几乎全去媒洞里背煤了,一天忙乎完能挣10多元……
“唉,听说贵州的好多小煤洞都要被政府关闭了,说是怕出祸事死人。往后,孩子们去哪挣钱咳……”房东叹气。他说,如果不能去煤洞里挣些钱,寨子里家家户户整完一年顶多靠卖玉米卖芋头得个300多元。
“如果谁家孩子多,或许手头会宽松点……”房东的话,让巴东大吃一惊。
在这里,将女儿卖给人贩子或远方找上门来“亲自买亲”的人为妻,竟然当成一箭双雕的好事——家里由此暂时“富裕”起来,而女儿从此也会过上好日子,至少吃饱喝足,或许还有好些新衣服穿。寨里有好几家的女儿由此远走高飞了。更为耸人听闻的是,寨里竟有人家将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儿子卖予人贩子——或是因是超生怕罚一辈子恐怕也支付不起的“巨款”(1万元左右),或是纯粹为了几千元钱“收入”。巴东更知道了惊人的“天价”:小男孩,5000元以上;女孩,不管成年与否,3000元左右。
夜渐深,窗内窗外都是漆黑一团。巴东的心,疼了又疼。他比匪子窝的人清醒,他知道那些所谓卖予人贩子去给人作妻子的女孩,未必真是为人妻,很可能落得更不堪的下场——被强行送去城市的风月场所供人肆意玩弄。
巴东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床是女孩让出来的,山里头的女孩不会使用化妆品,可床上溢满了淡淡的清香。好闻,真好闻。只可惜巴东没闲工夫去品尝这清香,他的心在一刻不停地疼。
巴东坐起,点燃一支烟。忽然,吃一惊,床前站着一个黑影!瘦瘦小小,是女孩。
巴东有点狼狈,说:“对不起,我占你的床了……”他想下床去。
黑影不动,却传出用了好多的劲挤出来的低低声音:“我爹我娘说,今儿晚,我和叔……我,我和哥睡……”
巴东的脑子里“轰”一下,又“轰”一下。
女孩摸索着脱衣了,摸索着上床,进了被子里,一动不动,像趴着一截木头。静一阵,挪一下,又一动不动,还像一截木头。过一阵,又挪一下……巴东木木的,却又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一团柔软热乎的身子已经挨着自己了。
掐一下自己的下巴,生疼。又狠劲吸一口烟,明灭的烟头光亮下,身边确确实实多了一个人。巴东的脑子里翻江倒海,一个念头跑出来,又一个念头跑出来——他们用这种方式感恩?他们等会敲锣打鼓唤醒全寨人来“抓现场”,声称巴东强暴小女孩了,然后索取天价“遮羞费”?他们……
想不出一个任何结论。巴东唯一能采取的行动是立刻穿衣起床。女孩却嘤嘤抽泣了:“哥,我爹我娘说,我们已经收了你的钱……”
巴东默然。黑暗里,巴东老在摇头,苦笑。
女孩好像又往巴东身边挪了挪,巴东的心生出不少乱来。温温软软的一团,触手可及。如果没猜错,女孩怕是在父母的“指点”下一丝不挂了吧。女孩啊,陌生的女孩,你,今年还不到15岁。
手上的烟在不知不觉中灭了,巴东不敢动。强迫自己想白天拍的照片,那些牛,那些鸡,那些狗,那些玉米地……
巴东不动,女孩却又在动了——她已经不抽泣了,在发抖。她已全身靠着巴东了,滚烫滚烫的身子,抖不停。
奇怪,巴东的心突然间风平浪静了。他将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两下:“小妹妹,你先好好睡吧,叔叔等会再睡。”
巴东重新点烟,不慌不满抽。女孩终究入睡了,细细的鼾声起起伏伏,在寂静的夜里,让巴东的心生出太多甜丝丝却又无比苦涩的感触。
近天亮时,一夜始终坐床上不动的巴东终于打起瞌睡来。晨曦微露,从木条漏窗闯进寸寸光阴,巴东疲惫地合上眼帘前,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
女孩侧脸躺着,脸颊洁净,嘴角安详,睡得正香。被子何时掀开一角,露出女孩一抹身体。女孩果然没穿任何衣服,小半截左乳浮现,朦朦胧胧的,坦坦荡荡地挺立,小小的,圆圆的。巴东无端想起深圳陕西风味餐馆刚出笼的正宗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笑一下,心底一丝邪念都没停留,头晃了几晃,就坐着睡着了。
醒来时,天早已大亮。巴东急急下床,出“客房”,见方家一家三口围拢在女人的病床前憋着嗓门商量着什么。
见巴东,驼背匆匆走近,他将手上的一个布包紧紧按在巴东手上。巴东疑惑地揭开布包,愣住了——钱,厚厚一扎,显然是自己支付的全部的“食宿费”!
驼背尴尬地解释:“你是一个好人。昨晚的事,我家金花都跟我们说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巴东发呆,嘴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眼。愣了好久,嘴里还是没话可说,干脆坐下,气呼呼喘息,自己跟自己急似的,恼,真的恼。多年来走南闯北,大风大浪见多了的巴东,以往关键时刻总有超常发挥,头脑清晰言辞犀利的他,居然在此时此刻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巴东终于开腔了。一半是真话,一半是谎言。真话是:“这些钱,仅仅是我卖一本书赚的钱……”巴东确实卖过一本书,16开本大部头法学工具书。原定价980元,巴东撕去版权页,换上改了定价的“新版权页”,新的定价是3600元。该书卖给深圳一家大集团公司,扣除销售回扣和进货成本,恰恰赢利2600元。谎言是:“我出外旅游时经常住大酒店,哪家不是收费3000元4000元一晚……”
巴东讲了不少大小道理,巴东编织了太多真假故事,驼背终于将信将疑又千恩万谢将布包重新掖进胸前的衣兜——那一刻,巴东忽然惊觉自己其实比房东一家更感动。他长吁一口气,觉得始终晃晃悠悠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熨熨帖帖了。曾经从手边溜走的太多2600元,全都轻飘飘的,全不及这一次的厚重。
巴东告别,环顾一家三口,说道别感谢的话。走几步,想起什么,重新取下背上的旅行包,掏,掏出一支笔,包里唯一的一支笔;又掏,掏出一本《丽江的柔软时光》,包里唯一的一本书,递给这个名叫金花的女孩。“金花,叔叔送你这些,闲时翻翻看看。”转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金花,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还小,千万不要糟蹋自己。等长大了,找户好人家嫁了,好日子在后头,长着呢……”巴东边说边暗骂自己虚伪,这话连自己也听了觉得虚,虚得很啊。
金花没接巴东递过来的书和笔。低首,两手玩弄着衣角,靠着门框,呆立。
“金花,你抬头啊,好好接着你哥送你的东西啊……”病床上的母亲下命令。
巴东跨出门,习惯性地挥手。金花忽然追到门口,仰脸,问:“哥,阿哥,你,还来吗?”
巴东看着金花忧戚的脸。他从她的眼里轻易捕捉到了一堆期待。他略一迟疑,却终究没有回答,只灿烂地对她笑笑,转身拍拍她的头,扭头走。
走出寨子,穿过玉米地,山道弯又弯。
巴东回首,驼背还站在破旧的窝棚前,举手臂,摆动。病女人举手臂,摆动。金花却没举手,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手下垂,倚着门,一动不动。金花依旧穿着红衣裳,挺醒目。
金花倚门呆呆地抬头张望着,她在望远山,还是望巴东?
巴东的鼻子有点酸楚,他拿出数码相机,对焦,轻轻一摁,喀嚓。倚门远望的金花,还有她的父母,永远定格在镜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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