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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烟花开了,烟花败了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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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看窗外,好多人,肩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从车窗外匆匆跑过去。
正入神,脚脖子被撞了一下,周天缩脚,目光未从窗前挪移。“哎哟。”又是脚脖子,这回真疼。扭头看,对座一个女孩正冲他笑。不认识。周天将头转向窗户了。没料,几秒,脚上再挨一脚。
女孩肆无忌惮看周天,脸上笑更欢,问:“不认识我了?”
周天脑子里飞快跑趟火车,摇头。
女孩身子向前倾,声音压低几分,说:“生瓜子,你这个生瓜子。”
周天的脸一下红透了。
五天前,晚上,深圳岗厦村。哄笑声中,周天被几个人死死拽着进了一家发廊。
那几个小子,是周天初中同学,跑深圳打工才几年,可早已混成老江湖。这是周天第一次来深圳,老友们的热情款待之一,竟是请他钻发廊,叫嚣着掏钱硬要请他吃一回“荤”。
两个朋友拧着周天的胳膊将他塞进发廊后头一间小屋。
屋里面明明开了灯,却特暗。周天站着,不动。朦朦胧胧里,兮兮索索在响。周天知道,那个小姐在脱衣服。他暗想,她可能真的是发廊里最漂亮的小姐哩,几个老友都说要把“佳丽”让给周天,都说要让他有个终身难忘的美妙时刻……她长咋样,周天刚进发廊曾慌慌张扫一眼,没看清,依稀中,好像她的颈脖下肉是一大片白,很白很白的白。
小姐说:“老板,你干吗还不脱衣服?”周天不作声。
小姐扑哧乐了:“你的朋友都说,你头一回玩女人,真的啊?”周天忸怩,嘴里说“才不是”,可手脚依旧没动。
小姐嗤嗤笑,走近,剥周天身上的衬衣,偷空,坏笑两声,在他下面使劲挠了一把。
周天大惊,“啊”一声挣开,退几步,喘气。他用双手死死护住自己,不知为什么,没想到夺门而逃。
整个一团热乎乎的白步步逼近,扯周天的衣服裤子,一边尽情嘲笑:“哈,生瓜子,你还真的是个生瓜子。害啥子羞,来,我教你,保管你下次还想来。”
……事情完了。
坏家伙们打趣周天:“周天,什么味道?”
周天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周天是真的不知道。人生的第一次,不到两分钟,稀里哗啦在深圳的发廊完成了。
世界真小。
周天脸上发烫,心里打哆嗦。对座的女孩,是那个发廊小姐!
女孩大方,脸上皮笑肉不笑盯周天看。半晌,饶有兴趣问:“你去哪?”
周天又忸怩了,不说多话,只说:“回家。”
“你家在哪?”原本不想说真话,周天脱口而出的却是实情:“邵东。”
“邵东?我正要去邵东,真巧。”女孩差点尖叫,拍掌两下,后仰,靠座位坐稳,哼哼乐。乐完,像开玩笑,更像一本正经说,“把你电话号码给我,我忙完事,去找你玩好不?”
在衡阳下火车,转汽车,一路同行,路上没少聊,却多是女孩呱啦呱啦说话,周天当听众。女孩名叫王雪莲,自称四川内江人。
车到邵东,扬扬手说再见,周天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王雪莲。
周天回自家开的服装批发店上班,心里总莫名慌乱,有些怕,却又隐隐约约有点期待。第三日上午,王雪莲果然打电话来:“周天,你带我好好逛逛你们邵东吧。”
王雪莲早在琢磨离开能赚钱但伤心的发廊,听人说开小五金店投资小,能赚钱,她跑邵东来“考察”进货渠道了。她是外行,可人聪明,很快清楚行情了。邵东批发大楼密密麻麻铺面里的“小五金”,大抵都是当地各家各户自己开办的小厂(更应当说是小作坊)生产的,价格便宜得吓人,质量却不敢恭维。
“邵东巴掌大,没什么好玩的。”周天提议,“我带你去莨山玩吧。”
湖南邵阳莨山地质公园,登“天下第一巷”。王雪莲两腿打颤,周天犹豫着伸手,说:“上边更陡,要不,我拉你上去吧。”
巨石边,坐着歇息的当儿,王雪莲说:“想不到,你们这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将脸凑过来,恶作剧般亲了一下周天脸颊。周天的脸,在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中,又一次顷刻红透。
回邵东,周天邀王雪莲去他家玩。儿子生平第一次领个女孩进门,而且是这么俊俏的女孩,周妈妈慌了手脚,满脸堆笑,赶紧张罗好吃好喝。
这天,王雪莲喝到了传说中诸葛亮带兵攻打湖南西南一代时发明的,可治风寒的芝麻豆子老姜茶。剁碎的老姜,茶叶,炒熟的黄豆,抖几颗盐珠子,开水冲泡后,再撒一层薄薄芝麻。香,好香。
吃饭,满桌佳肴。饭罢,周妈妈又请王雪莲喝茶。这回,是鸡蛋红枣桂圆茶。煮鸡蛋成双,红枣和桂圆煮得稀软,红糖放得多。好喝,很好喝。
周妈妈把着王雪莲的手,扯家常:“姑娘,你家几口人?”
王雪莲诧异,却也如实作答:“五个。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我。”
又问:“你在深圳干啥工作?”
略迟疑,王雪莲低头说:“在一家小店帮朋友。”悄悄看周天,他似乎更紧张,左手食指缠绕右手食指。
周妈妈捕捉到这一幕,误会了,看一眼满脸通红的儿子,笑呵呵起身出门去。
屋子里,两个人。一个不好看,脸上黑,还粗,满是坑坑洼洼的粉刺;一个好看,鹅蛋脸,下巴微微上翘,明洁白皙。一对儿人寂寂坐着,一时间找不到话来说。
好半晌,周天问:“我们家的茶好喝吗?”
“特别好喝。一个香,一个甜。”
周天解释,那是因为我妈放了好多芝麻,放了好多糖。停顿,补充道,你肯定不知道的,在我们这里啊,要喝到芝麻豆子茶和鸡蛋红枣茶,不容易,除非是贵宾,或者“新人”上门。
“新人,啥新人?”
王雪莲听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脸居然生烫,身上也忽然有点烧,松开胸前三颗扣子,瞅周天笑笑,解释道:“今天好热。”
回深圳,王雪莲还在发廊挣钱,但积极性打了折扣。再不抢着招呼来客,也不如以往硬拉扯熟客进“暗房”了……有电话来,瞅来电显示的号码,会傻笑一阵才肯接。
发廊老板娘眼睛倍尖,说:“嚯,小莲,你恋爱啦。”
王雪莲眉眼儿笑更欢,溜出嘴来的话却一概另个面目:“我都成这样子了,哪能交好运谈到恋爱。”
老板娘斥她:“什么这样子那样子,怕啥子。只要你自己不瞎说,谁晓得你的过去。小莲你美,凭你这脸蛋,我保准你想找哪样的男人都不难。再说你还不到18岁……”
老板娘是重庆人,37岁,刀子嘴,豆腐心,对手下的姑娘吹嘘,称自己读高中时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在社会大染缸里又谈过十多次更加失败的恋爱。
周天的电话又打来,接听,不是熟悉的声音,是个女声。电话那端自我介绍:“我叫周琴,是周天的姐姐。”继续往下说,“我弟弟像丢了魂……小王,你愿来邵东不?”
王雪莲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宿没合眼。第二日天刚亮,她去敲老板娘的门,辞工。老板娘在屋里骂:“该死的,天没亮敲你娘的敲……”以往,发廊的人都是近中午才起床的。因为,晚上,尤其深夜,才是她们真正的“上班时间”。
周天到衡阳火车站接王雪莲。王雪莲问:“小天,我比你大一岁,你当真不在乎?”周天不说话,只笑。
王雪莲再问:“我是发廊女,当过小姐,你不嫌弃?”周天还不说话,笑,用劲拽紧她的手。
过几日,两人手拉手去邵东农产品市场,周天突然止步,惊喜说:“小莲你快看。”顺着手指的指向,王雪莲看到一条臭水沟,污秽满沟,但明明白白的,有朵细小洁白的花,不知是什么花,开在沟边边。周天说:“小莲,你就像那小花,四周里又脏又臭,可你依旧洁白又灿烂。”
原本以为他是榆木脑瓜的人,除了实在话,吐不出半句甜言蜜语,怎的一下说出珍珠般光泽的话?王雪莲仔细看周天,长睫毛忽闪几下,学周天的一贯样子,用劲拽紧他的手。心里暗暗下决心,嫁给他,这辈子,好好对他好。
王雪莲说:“小天,我骗了你。我不是被迫去发廊的,没有什么真的‘鸡头’强暴我后逼迫我去卖身子捞钱。从没人逼我,是我自个心甘情愿去的。我只读了小学,找不到好工作,我哥和弟都要读书,我妈也不停生病,我家缺钱……还有,我不是四川内江人,我是四川广安人。”王雪莲神情有点无奈,又有点自豪,“广安,你知道吧,邓小平的家乡呢,他老家离我们家不远吔。”
两人都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周天的父亲四处塞钱托关系作了手脚,终于弄来结婚证。
孩子出生了,格外胖。月子刚坐完,王雪莲抱着儿子走进自己掏钱开办近一年的音像品出租店,继续当开开心心的“老板娘”。偶尔闲着,坐店里,听刀郎《2004年的第一场雪》,王雪莲会情不自禁抚摸着熟睡的儿子的小脸蛋,自己对自己微笑,自己对自己说话。日子,每天都这样多好。
事情来得太突然。
那日下午,一个人风卷残云般冲进店来,没容王雪莲看清,脸上已挨了重重一巴掌。她张口结舌,耳嗡嗡响,努力撑开眼睛看,是婆婆。婆婆的嘴唇在不断抖动,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说:“你你,你竟然!你,你原来……”
瞬息间,有道厚厚的隐秘的墙在心里轰然倒塌。
王雪莲原本日渐红润丰满的脸,转眼惨白。比她的脸更惨白的,是紧跟在妈妈身后追进音像店来的周天的脸。他手足无措站着,脸上惨无血色。
王雪莲死命咬下唇,没哭,呆立,像塑像。婴儿床上突然爆发一声哭喊“哇呀——”,王雪莲猛然惊醒,抢步去抱儿子。但婆婆的动作更快,将孙子搂怀里,怒气冲冲吼:“别碰我孙子,你脏!”
婆婆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走了。
发呆好久,王雪莲忽然明白了。
几天前,一个在深圳打工的周天的同学回邵东,到店里来玩,趁没旁人,细细声说:“小莲,我去宾馆开房间,再跟我玩一宿好不,我保证什么也不会说……”王雪莲微笑着,毅然决然摇头。他悻悻然走了。
默默收拾衣服,王雪莲住进一个脏兮兮但很便宜的小旅店。没费任何周折,王雪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所有的过程,她,始终没落一滴泪水,全在默默中完成。
离去的时候是凌晨,去赶最早的一班汽车。依旧是一个小拉箱,三年半前,从深圳来邵东,也是一个小拉箱。今天的箱子里,仅多了几张照片,儿子的照片。
邵东县城,晨曦微露,难得见一个人。昏暗的街灯,将王雪莲一如从前的娇小身影拉成了瘦削的黑线。哒,哒,哒,鞋跟敲打路面,说不清是清脆,还是沉闷。她第一回觉得,穿过小商品批发市场去汽车站的路,好长好长。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建设路口右拐,晃出一个影子,步子缓,靠近她,强行从她手上抢过拉箱。街头很静,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哒,哒,哒。嚓,嚓,嚓……
候车室内,共5个人。其余3个,都歪椅子上打瞌睡。周天掏出一个纸包,放进王雪莲的小挎包:“这些,原本是你的,你还是带走吧,到了深圳,花钱的地方多着……”
纸包里肯定是钱。前一天,王雪莲卖了音像品出租店,所有钱给了周天,说,等儿子读书了,请你把这些钱花在他身上。
汽车快开动的时候,王雪莲突然对一直候在车窗外的周天开口了:“周天,如果虎子往后走路摔倒了,你会扶他起来吗?你妈妈,会扶他起来吗?”虎子,是她和他的儿子。
周天赶紧回答:“小莲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扶,当然会扶。”
王雪莲苦笑,眼泪陡然湿润起来。再问:“那我摔倒了,为何你和你妈不愿我扶一把?”
周天好奇怪,问:“你什么时候摔倒了?你要是摔倒了,我也会扶的,我一定会扶……”
王雪莲黯然摇头。汽车开动了。
车出了站,右拐,再右拐,泪水终究忍不住,肆意淌出深陷的眼眶。八天了,始终没掉一滴泪,全积蓄到现在,无声的,在邵东开往衡阳火车站的一辆破旧的中巴车上,尽情流淌。
一个人摔倒了,你们会去搀扶。为何,一个弱女子,心灵上不幸摔了跟斗,受了创伤,却没一个人愿伸手搀扶,扶她继续走完漫长的路?!
火车上,卫生间里,王雪莲打开了纸包,果真是钞票,比她卖音像品出租店多了两倍。还有一封短信,说,“小莲,你千万不要嫁别人,你先好好休息,等等,等我妈妈爸爸心里平静了,我一定来深圳接你。这一辈子,我只爱你一个。”
王雪莲读着,想哭。她取出一支烟,在衡阳火车站买的烟,点燃,狠劲吸,仰头吐一长串烟圈。好几年没吸烟了,终于,又重逢了,味道真好。又看了四遍信,连标点都没错过,看一遍,鼻子就酸一通。末了,终究下了狠心,“啪”,打火机吐出火苗,信,飞快变成了翩翩起舞的黑色蝴蝶。
火车在广东英德站暂停,车窗边竟冒出一个跨竹篮卖花的小女孩。栀子花,一个别针两朵花,并蒂,一元。
王雪莲将花别胸前,清香缕缕不绝。好轻易,忆起了那条臭水沟边的小小巧巧的洁白野花。它,还在吗?又是春天了,它还在静悄悄地绽放着自己的花吗?
呜——,火车滑出了英德站。王雪莲看窗外,有油菜田闪过去了,满眼金黄。火车道旁,扔弃的泡沫饭盒,还有塑料袋子,沿路蔓延下去,没完没了。
“下一站,广州。广州,又称‘羊城’……”列车播音员开始介绍广州。下一站,是广州。再下一站,深圳。
王雪莲轻轻说:“深圳,我回来了。”
谁也没听到她的话,她自己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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挎竹篮卖花2014-11-20发表
小人物群里,如烟花般,各种颜色都有。最亮的,是心地善良的,能同情理解同样是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哀。这社会的飞速发展,很有一批人被忽略牺牲掉,也似乎再不会被国家眷顾,但他们依然有着不灭的希望,寻找着自己的角落,努力开出小小巧巧的洁白的野花。无人能责疑这野花能登文学的殿堂,却无权在生活中占据她的也是圣洁的一隅。 然而,一个问题依然高悬在读者与小说中的主人公头上:何处真是她的家? “深圳,我回来了。”---“深圳”又是什么?夹缝中挣扎的命运?!
悉尼蔡成2014-11-20发表
谢谢二位热心的点评。 并答艾斯: 之所以写最后两行,是想写出一些人的无奈人生,她们也曾努力抗争,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哪里出发,回到哪里,没有旁人去关注他们的声音和足迹(社会的冷漠),唯有她们自己冷暖自知……
艾斯2014-11-20发表
非常好的作品!佩服!多说一句,换了我写,我决不会写最后两行。可惜,我写不出这样好的作品。
艾斯2014-11-20发表
非常好的作品!佩服!多说一句,换了我写,我决不会写最后两行。可惜,我写不出这样好的作品。
挎竹篮卖花2014-11-20发表
小人物群里,如烟花般,各种颜色都有。最亮的,是心地善良的,能同情理解同样是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哀。这社会的飞速发展,很有一批人被忽略牺牲掉,也似乎再不会被国家眷顾,但他们依然有着不灭的希望,寻找着自己的角落,努力开出小小巧巧的洁白的野花。无人能责疑这野花能登文学的殿堂,却无权在生活中占据她的也是圣洁的一隅。 然而,一个问题依然高悬在读者与小说中的主人公头上:何处真是她的家? “深圳,我回来了。”---“深圳”又是什么?夹缝中挣扎的命运?!
悉尼蔡成2014-11-20发表
谢谢二位热心的点评。 并答艾斯: 之所以写最后两行,是想写出一些人的无奈人生,她们也曾努力抗争,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哪里出发,回到哪里,没有旁人去关注他们的声音和足迹(社会的冷漠),唯有她们自己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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