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酷愛文藝,与人交往也喜歡「夜初談家常,夜中談藝術,夜深談哲學」。即便是在殺聲震天的紅色年代,政治滲入每個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人与人之間紅了眼,鐵了心,展開你死我活的撕咬。我和摯友們之間仍然進行文藝的對話,憧憬光明重返中華大地的未來,而且從未間斷過真誠的希望。青年時代雖飽受折磨傷痕累累,但卻伴著詩歌文學与音樂一路走來,對政治則十分厭惡并遠離摒之。
反而是文革結束了,生活安定了,甚至到了海外,一些中年以上的友人,聚在一起,三句之後便談政治。夜初談政治,夜中談政治,夜深還是談政治,相投者重拾舊事唏噓嘆息﹔相左者,唇槍舌劍耳紅面赤。談不攏掀翻桌子拂袖者,大有人在。除了政治,沒有別的可談了嗎?體育競技、文學藝術、家庭人生、狩獵釣魚、出外旅行,汽車、園藝、、電器…….多少与男人有關的話題,為什麼在中國男人看來,除了用這些來炫耀財富,就不屑一提了呢?感到失望之餘也感到無奈。
曾經試圖從林語堂那本《吾土吾民》中尋找答案,可惜林先生寫的中國人卻是上一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人。不過我仍從中發現中國男人熱衷政治,首先跟田園理想破滅、家族制度瓦解有關。
過去的國人「見一片荒城,半堤荒柳,斷橋流水,破屋叢花」便心竊樂之,曾國藩的「家政四要」就是養魚,喂豬,種菜,植竹。傳統國人以家庭為小單位,家族為大單位,成為社會制度的一個組成部份。那時的中國男人做兒子要孝順,做丈夫和做父親要盡責任,他一生都有個追求目標,做人也有個准則,勤奮儉樸、淳厚謹飭,入以孝悌,出以忠信。
當年要做個中國男人,挺忙也很累,但在田園与家制之中,他可以有自己的私有財產,自己的天地,也有自己的責任。他對政治的興趣就可能不大,所以少談或者不談國事。
現代的中國男人,更忙更累。只不過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中國男人不再允許擁有私產,他變成了一根螺絲釘,政府把你擰在哪里里就得耽在哪里,娶老婆生孩子分房子提工資,甚至柴米油鹽的配給,概由不得你作主,都得聽公家的。就連老婆也不聽命於你,她成了「半邊天」,而且也是螺絲釘,由政府安排該擰在哪里,如果擰到了遠處,要團聚只能靠每年十天探親假,故有「十八年夫妻一年做」之嘆。所以那時廣東人私下形像地把政府稱為「阿爺」,那小民就是「孫子」了,當孫子只能一切聽阿爺的,即便不情願還得「裝孫子」。
除了生活資料全部受控制,每次政治運動一來,中國的男人還要「過篩子」,或因出身或因個人歷史或言行不慎,很可能受衝擊。這意味著上世紀五十年代後的中國男人無論物質生活還是精神生活,受政治影響殊深,自己与家人之安全溫飽,個人事業仕途之順逆,均維係於政治風向的轉變,取決於國家政策的寬嚴,人人如此,概莫能外。
不善窺測政治動向,錯誤解讀有關政策,甚至受血性或正義感驅使直諫敢言,中國男人失去的將不僅是家庭、工作,還可能因此而蒙難甚至送命。中國男人不得不關心政治,因為政治無時無刻都在「關心」他。
幾十年下來,中國男人經歷過与見識過的實在太多,甚至可以分為整人与被人整,支持整人与反對整人四大類。
改革開放三十年,可以出國留學旅遊,可以經商,可以買房購車,中國男人較以前自由多了,但對政治的熱衷仍然不減,因為民族自尊与自豪,他覺得敵人在西方,也包括研究与推崇西方的同胞。有錢了怕別人看不起,所以拼命擺款顯闊,呲牙咧嘴,出口傷人。
從辛亥革命到國共之爭、抗日戰爭到抗美援朝、鎮反土改、三反五反、反右鬥爭、三面紅旗、文革六四等等歷史問題,還有民主、憲政、法制、言論自由、人權等普世價值,在中國男人之間,因了個人立場、經歷、觀點、識見的不同,有了許多不同甚至對立的認知。
本來事情只發生一次,真相也只有一個,人類價值觀雖各有差異,核心始終只有唯一,為什麼彼此觀點迴然相異呢?
原因有三,一是有人篡改了歷史﹔二是對於一些政治運動尚未作出肯定明確的歷史結論,并由政府以「國家罪錯」作出道歉﹔三是將一部份人私利凌駕於大眾利益之上,掩蓋事實,扭曲真理。
受過磨難者以及他們的後代,一直認為未能討回一個公道。君不見現今紐西蘭政府還為殖民政府徵收華人人頭稅,而正式向華人社區道歉,德國總理在納粹屠殺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這就是對「國家罪錯」有擔待的正視和反思。所以一部份的中國男人不斷談政治,從中找原因追根源,期盼有一個公正的了斷。他們也希望籍著還原歷史而根除悲劇重演的禍根。
而另一部份中國男人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過去的已經過去,講多無謂﹔他們寧可相信扭曲的歷史,而不愿因改變觀點立場而否定自己﹔還有認為在當時情況下整人是有一定根據的,死人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當然前提為死的是別人,他老兄的家人是一個也死不得的)﹔或是認為今天許多社會問題是整人整得不徹底造成的,有機會應該再來它兩、三次才夠痛快。
當歷史有了兩個版本,而政府又始終末給出明確的結論,特別是即使有結論或決議,往往又會被否定或推翻,這就會導致各持已見。偽史的出現,沒有政府的結論,混淆了視聽,令人莫衷一是,難辨是非曲直,這種對歷史認知的混亂,絕非好事。
中國今天的經濟繁榮,是拋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實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碩果,那麼在政治改革上,雖然肯定了照搬西方那一套行不通,但是難道可從西方借鑒与學習的,就到此為止了嗎?我們已經可以好為人師,指點全球江山了嗎?缺乏一個足以凝聚中華民族又得世人之心,既符合國情又具普世意義的思想,是目前中國最大的問題。
所以中國的男人又在為此而爭論。
在中國男人之間因此而引發爭議,掀桌子拂袖事小,將來是要危及中華文明的延續与向前發展的。民不能一心,心不同一念,我們將如巴比倫塔的建造者,因歷史語言的混亂而功虧一簣,每當我們想向前邁進時,就會發現自己仍游蕩於歷史的濃霧之中,走不出思想的迷宮。
一九七九年前後,是中國對以往歷史進行反思及作出結論,將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的最佳時機,可惜被錯過了。提出「向前看」的時候,我們忘記了只有先「向後看」,并且完全看清看透并作出了斷,才能真正向前看。
只有澄清与正視歷史,并負責任地作出正確結論,才能徹底化解所有歷史恩怨,使整個中華民族認清前路,明辨方向,同心同德,大步向前。如果輕視這一點,不僅會迷途,停滯不前,歷史的逆流將有可能回潮。
隨著一代又一代的見証者被「熬」死,今後要還原歷史之本真,建立自身價值觀,將難度愈大,但中國男人關於政治的討論還會繼續。也許你會講「八零後」、「九零後」不再關心政治,只曉得賺錢与享受。但他們也在成長,當他們見証并經歷過自己這一代的人生,必須抉擇去向何從,又享有新世紀的發達科技可獲取資訊,他們決不會別人怎么說,自己就怎么做。到了那時,我們可能早已不在了,但中國的男人,還會繼續談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