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他种不上去那能怨谁
他努力地效仿着父亲平时的沉稳持重的神态,学了那种成竹在胸、遇变不惊的语调说:“这两碗儿东西儿,哪个该煮着吃,哪个该炒着吃?都再说说!不是俺说,一个人打一棒子不见得有多大意见,一个人一碗肉倒吃出了别扭!……”炳中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而且越说越激动,似乎要把三个太太对他平时的挤兑,一齐翻了耙子倒打回去。
正说着,维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儿唱的是官调的‘桂枝香’,你唱到了越调的‘罗江怨’,净整些关公战秦琼对不上卯榫的事儿。”
维贵拿丝弦里的两个唱腔给炳中作了总结。牛文英偷偷地翻他一眼,那意思是叫他少说;雷月琴嘴角轻轻一咧,头一扭,两只眼睛就开始一直盯着王维贵的两只大脚看;苗香香低眉颔首地觑一眼王炳中,又悄悄地瞥一眼一直瞪着儿子看的王维贵,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有敢吭,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
维贵停了一会儿又说:“这天儿也暖和了,过不了几天也就该种了,这一碗瓜子儿一碗绿豆,恁仨挑,就挑一样儿,愿种啥种啥,就在花园西边儿的地上种,到时候儿俺要看谁种的东西儿长得好、收得多。这没规矩不成方圆,就来个论功行赏吧,——夜隔儿黄夜的东西儿俺给了炳中,到时候儿也就好分了。”
三个女人回到自己屋子里的时候,挨了个儿地叫林满仓去,一个个考官似的,在瓜和豆之间把满仓弄了个哭笑不得。晚饭也都没有顾上吃,谁也没有弄清到底是种瓜好还是种豆好,也就没有决定下来到底是种瓜还是种豆。三个人翻江倒海到大半夜,最后基本统一起来的意思是 :林满仓,哼!这些年谁知道到底是咋胡弄唻?啥种地的老把式,真要叫了真儿,也是稀松平常!——要说也是,状元多少年全国才能出一个,也还指不定轮到谁头上!
牛文英最沉着大度,一脸的笑容满面叫另外两个人有点摸不透,雷月琴把苗香香叫到东院悄悄地说,你还小,好多事儿不知道,这女人,不上炕以前靠脸,上了炕以后就靠——嗯?!看老大那个高兴劲儿,还不是不管咋分都多一份儿!可着劲儿也还不是以为自己就扣到了草筛子下,咱俩就该煮着吃?嗯!嗯!嗯嗯嗯!她身上啥也比咱长得不多,——这老太爷,啥瓜子儿绿豆儿,种不上去那能怨谁!
王炳中听了父亲的“罗江怨”和“桂枝香”之后,真的感到父亲的半世沧桑正如那蜿蜒不尽的群山,可高耸入云可深纳百川,他下定决心要沉下心来,读一读那本厚厚的书卷。
当天晚上,他把铺盖抱到父亲的土炕上,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去聆听父亲的教诲,维贵用手抚摸着他的头,感叹一句“不到三十不知道爹娘哦”后,他便老泪纵横了。
后边的故事,在炳中的想象中,全身比掉进那三丈六尺深的梨花井内还要透心地冰凉。
王维贵其实并不姓王,他原姓“汪”,究竟为什么由“汪”改成了“王”,得从他的爷爷汪天成说起。
汪天成祖籍徽州婺源,“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自然山水,便是“无湘不成军无徽不成商”的极其残酷而肥沃的土壤,“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就是祖祖辈辈辛酸而悲壮的生命轨迹。和许多徽州人一样,汪天成亦是“出门三根绳,万事不求人”,唯一从祖辈那里承继下来的,就是在成功和成仁之间二选一的决绝;和许多先人一样,他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他却不养他的苍苍大山,犹如一只飞蛾毅然决然地扑向熊熊的烈火。与人不同的是,他连徽州人出门必备的那三根绳子都没有带齐。
第六十四章 徽商的三根绳子
徽州人出门的第一根绳子,是用来捆当地的特产茶叶和歙砚的,那是流浪者外出生存的第一袋也是唯一的一袋口粮。汪天成的第一根绳子却绑在了腰间,用来绑缚他那破灯笼一般的短裤。他细小而粗黑的腰上,那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就是他涌入茫茫人海的第一张“通关帖”,鹰击长空般的强烈欲望,在他羸弱不堪的躯体内翻滚沉淀,充盈了每一根血管,仿佛两排干柴棒内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
徽州人出门的第二根绳子,用来吃不饱时勒肚皮或集聚了钱财后捆钞票。这根绳汪天成没带,他换成了脏兮兮的几捧芋头干。
徽州人出门的第三根绳子,便是一事无成万般无奈之下挂脖子谢苍生用的。他携带的,只有搭在肩头的一件褴褛的小褂。——即使想死,他连一根上吊的绳子都没有!
那年汪天成刚十三岁。
背水一战的拼死一搏在兵法上常见,其实许多道理适用于活着的每一个人,苍天和大地不会优厚和偏袒任何一个人。倒下去的人叫弱者,天没有推他;站起来的人是强者,地也没有扶他。置之死地而后快来自于环境,置之死地亦后生取决于个人。
连三根绳子都备不齐的那个徽州孩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应天府南京城内多了一家天成记的大商号,主营米面、布匹、茶叶、绸缎。那就是汪天成的产业。此时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那干柴棒似的两排肋骨的影子,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应天府尹也颇有些瓜葛,顺水顺风地把个“天成记”搞到了半道街的辉煌。
历史的滚滚大河没有澄澈碧清的永远,优哉游哉的渔舟唱晚,亦或是昙花一现亦或是一种寄托,知道了河床之下的嶙峋巨石绝不完全是自产自销,就会知道河水里埋藏着多少条破碎的渔船,掳去了多少条雄壮汉子的命!
自从“天地会”的“长毛反”(长毛反:民间对太平起义军的称呼)以来,应天府便多了来来去去的朝廷的绿营兵、八旗兵,潮来潮去一般闹得惊涛拍岸波声震天。“天成记”的流水一日一日的下滑,应交的摊派杂税却日日渐长,购枪的款昨日刚交上去,今日又有人来要买炮的钱;买炮的银子正在清点的时候,催粮的帐单又放到了案头。
汪天成托府尹说情的银子一摞一摞地送了去,“天成记”应缴的银两也跟着与日俱增。汪天成热脸贴了凉屁股,整日忙得屁颠儿屁颠儿,那府尹却总是捻着花白的胡子,一脸的幽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终于有一天,汪天成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几乎到了伤筋动骨的时候,就又找到了府尹,两个人来到秦淮河,踏上一艘碧波深处荡来的画舫。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愤全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这大点儿的官,在家坐着收银子;小点儿的官,跑到下面要银子;上不了属的;坐在酒楼里吃银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着烟柳中络绎不绝的画船:“有银子的花银子;没银子的抢银子;撕破脸皮的,脱光了屁股骗银子!——你看,你看!这啥也萧条,就这秦淮河的生意兴隆。”
当他那一肚的感慨正象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涌来之时,一眼瞥见府尹的脸拉了好长,——鼓泡儿似的一对眼似乎被无限的睡意所笼罩。
汪天成顿感一股寒意自脖梗往下一直涌向足底,又反穿整个脊背。
当坐在府尹一边唱曲儿的女子将手中的丝绢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数九寒天里,光着脊背站到了旷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计,也和画舫中女人的屁股揉合在了一起,——龌龊不堪而荒唐透顶。酒也惊了个半醒,于是连忙说:“我说的是那绿营兵,——绿头苍蝇一样的兵!烂成一坨屎一样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太过精明,一事无成!”花白胡子里传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而执拗,再看那一张脸,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样,似阴非阴是晴不晴。
两个人离了画舫之后,汪天成望着府尹远去的蓝布小轿,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岂止是在数九寒天里光了脊背,简直脱得不剩一只裤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和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一般,将那人人皆知的“万不该”昭昭于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个七品的按察司经历寻了个“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条锁链锁入大牢去了。
老父亲和账房程大宝费尽周折,荡尽了小半个家产,终于在“长毛儿”即将破城的前几天,将皮包骨头的汪天成从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长毛儿”进入南京后,男女分营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仅不再缠足,而且头裹布巾、腰束宽带、横挎长剑。崭新的日子如一道横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阴不晴的天气中扑面而来。谁能想到,那亮丽的彩虹也就在转瞬之间消失了尽净,“长毛儿”里大大小小的官又是妻妾成群,和大清的混沌一般无二了。但凡重要的活动,“长毛儿”的官们都还要巫婆一般地贴符念咒烧纸钱。
汪天成和父亲几度合计之后,便逐渐将南京的商号盘掉,一家人到苏州重新经营起来。实践也再次证明了他那过人的精明和洞察力的高超,在汪天成盘掉最后一家铺子出城以后,南京城内就开始混乱起来,除粮食之外的一切物件全变不成银子了,有银子的也买不到米,只半年多的工夫儿,湘勇就破城而入,虎狼一般见人就杀、见钱便拿、见物便抢,只几日工夫儿,南京城就横尸遍野哀号一片。
第六十五章 谁喜欢大逆本道的驴
汪天成一家迁到苏州以后,蜘蛛结网一般地小心而勤奋,生意一天天地稳定下来,汪氏父子忙忙碌碌的整日无闲,蜜蜂一样的为一朵花而欣喜、为一滴蜜而狂乱,却未想,待那酿就的蜜聚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给筛了去,甚至连那酿蜜的蜂巢也几乎打成碎片。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汪氏父子悠闲地品着香茗,静静地欣赏着程大宝那噼哩啪啦的算盘珠子的声响,忽然,乌鸦一般的一群“捻子”涌入家门,其中还有两个婺源的老乡。
捻子由来已久,原是民间自行组织的团伙,小捻子几人到几十人,大捻子几十到几百人,平日里各自为生,也做些买卖,后来就越发展越大,自中原以南几乎没有不出捻子的地界。捻子们买丝贩盐无所不干,人多势众的捻子可与官府抗衡,加上皖人的骠悍骁勇,尤其皖北一带的捻子势大无恐,竟成堆成片地如雨后的春草一般见雨就长、见土就生。后来捻子便和“长毛儿”搅和在一起,把大清的兵丁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几乎占据了大清的半壁江山,官府向来列为匪患。
汪氏父子望着捻子们手里沾血带腥的利刃,割肉抽筋一般备足了银两和饭菜,捻子们酒足饭饱之后,裹了银子身骑快马,闪电一般呼啸而去。
第二天就来了数不清的绿营兵一路杀着进了汪府,眨眼的工夫儿,汪天成的父亲和妻小就倒在血泊之中,百十斤的大刀伴着他一腔的愤怒电闪雷鸣之后,他就感到体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死亡似乎正在向他走来,在他几乎崩溃绝望的之时,程大宝横里杀了过来,他接过了程大宝递来的马缰绳,在熊熊的火光和沉闷的洋枪声中拼命地向城外逃窜,主仆二人惊恐如两只奔逃的野兔。当美丽的苏州城早已在身后化为一片黑暗的时候,二人才从汗水横流的马匹上滚下,浑身瘫软跌落在一块松软的草地上。
当年那个自婺源的大山里走出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生此世要投身行伍。
烽烟四起的清廷为了腾出一只手来遏制捻子和“长毛儿”,便令南方的富豪乡绅帮同办理本省的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物,——湘勇便应运而生。
后来,江淮地区依湘军建制开始拉起淮军,军官建制自下而上为什长、哨长、哨官、营官、分统、统领、元帅,各营兵丁由营官自行招募,谁招募归谁统带,汪天成倾囊招来一营人马,自然而然地成了淮军的营官。
淮军的组建对汪天成来说似乎是一个天赐良机,令他那颗枯井一般的心悠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来。他象一个迫不及待的渡客看到一架五彩斑斓的渡桥,等到他全身踏上那道桥梁之后,也未来得及仔细地审视一下,那渡桥是不是一道彩虹?
经过几年的拼杀,当汪天成的人马换成清一色的洋枪洋炮的时候,他真象一个佃农突然得到一块肥沃的土地一般兴奋和愉悦。虽然刚刚播种,却为将来的一片绿茵茵而兴奋不已。然而,淮军的建制就像一个插错卯榫锯错轴的大车,俨俨然的一个庞然大物刚安上轱辘又掉了楔,——营官以上的统领和统领之间互不相让各不相下,自招自带的兵,更象一个坐胎即残的婴孩,生来的疾患困扰着整个军营。
汪天成似乎有所感觉,但仍然乐此不彼地全力耕种着那块非旱即涝的盐碱地,带着他募来的乡邻友谊上河南入广东,东征西站攻城略地。最使他的身心走上巅峰之态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复姓万里单名一个红字。
队伍休整的闲歇,三月的江南丽日如矄,在云蒸霞蔚的青山脚下,汪天成如醉如痴地看万里红唱的黄梅戏。万里红自小巧的鼻孔里,流水般哼唱出来的甜美和清脆,让他产生一种抛入九霄一般的忘乎所以。当晚,他便将万里红约了出来,一对儿好似有着前生约定的冤家,从四目对射的第一次起便电石火光一般的灿若星辰,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他将一只奶油一般的羊脂玉送与人家后便订了终身。那时的汪天成已年近不惑。
当他的洋枪兵嘀嘀嗒嗒地将二人送入洞房以后,汪天成真象赌徒摸到了一张绝牌卡张,通体疯狂而精神抖擞,好象已跌落谷底的汪家,忽然又跨上一只飞天的苍鹰,飘在头顶的浮云,很快便成了他踏在脚下的轻雾。——这赌徒全忘了摸牌时的焦燥与惶恐,全身心地享受着上天的恩典,享受着心跳的狂放,想都没想永远的赢家只属于那坐庄的人。
当清廷的队伍仍然洋枪和大刀混杂使用的时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却不仅肩扛洋枪洋炮,而且有了相当火力的铁甲船舰。就数量而论,单淮勇即达二十余万之众,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万的队伍。
当时满清的绿营兵加上吃空饷的在册人员也不过六十万,八旗兵也只二十余万。在满清千万里画图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只不过是朝廷在急切之时,无奈中顺手捡来的一块揩屁股的砖头,没有人想到这块砖头忽然做精变妖似地成了气候,并且随时便能砸断那只拿砖头的手!
在各处的“长毛儿”捻子四处奔逃噤若寒蝉以后,踌躇满志的湘淮勇营里的元帅统领们,便言恳辞切地上书朝廷,痛陈“防营诚为劲旅,有事则兵不如勇”,诚惶诚恐地请求将“功高盖世”的勇营变为朝廷的“经制兵”。
或许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高兴了之后也就忘了,主子们不仅愿意叫你“有功”,更愿意叫你念念不忘那个“之臣”,“有功”是驴拉磨一般的本分,哪个驴主人也不喜欢“大逆本道”的驴。
第六十六章 闺女喜欢斗中
更何况,那勇营自招募的第一天起,就是“谁招谁带、薪响自筹”,如今却伸手要起了编制粮饷!那张奏折自然而然地换回了一道“裁汰疲弱勇营”的圣谕,——大清国顾不上打扫磨盘上刚碾好的米面,便急匆匆地将拉磨的驴送进了屠宰场!——淮勇所部二十余万之众,“裁汰”之后仅剩五万余人,加上淮勇起家时的先天不足,拉上些裙带关系的统领变营官,营官变哨官,汪天成之流搭不上裙带的便利,自然而然地步入裁汰之列。
“裁汰”之后的汪天成终于明白,自己原是一只可怜无比为人捕鱼的鱼鹰,在箭一般钻入水中之前,脖子上早已被人牢牢地拴上了绳子,捕获到嘴里的猎物,无论时间长短总会被人挤捏出来。
在那场赌局烟消云散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除了那可恶的操庄人之外,还有一个个出千的赌徒,唯一一个不出千的倒霉鬼,那就是万劫不复的自己,他,——汪天成,只不过参与了一个入场便定了输赢的荒唐游戏。
汪天成将已有身孕的万里红托付给程大宝之后的一个深夜,和当年离开婺源一样,毅然而决然地隐了姓名,汇入余下的捻子队伍,半年后在山东杀死了清将僧格林沁。
程大宝跟随汪天成打仗时丢了一只手臂,带着天成留下的不多的积蓄,和万里红一起回到了南京,二人在夫子庙附近以夫妻名义买了一间门脸,开了一间豆腐脑葱花饼的小吃店。
万里红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汪程子,意思是汪程两家的孩子。程子喜欢舞枪弄棒,至十八岁,十八般兵器便样样叫好。程子的面目随了母亲,满月一般的白净面皮,一副戏中的俏武生模样,第一年参加武科童试就成了武秀才。头场考试马驰三趟,箭发九枝,三箭中靶即为合格,程子却六箭尽中靶心;二场考试十二力大弓弓弓拉满,一百二十斤大刀抡起来呼呼生风。应天府乡试又拿了第一,成了名嗓一时汪解元。
汪解元也真是生不逢时,当他在考场上把那三百斤的石硕举过头顶,又稳稳地平放胸前向主考官表演“献印”的时候,许多地方已开办了洋学堂,学“地工测绘”、“洋枪洋炮”,开始倡导“精制造、创新械”了,程子成为解元之时,各地奏请“停止弓刀石武试,整武备养人才”的折子多如草地里的蝗虫,“广设武备学校”的呼声象一浪一浪拍岸的惊涛,汪解元如同学了一门精湛的屠龙之术,——竟不如家里的一碗豆腐脑管用。
程子的家象春天里的一窝忙忙碌碌寻找蚂蚱的鸟,镇日无闲勉强温饱。义父程大宝断了一只手臂不说,背上未取出的枪弹几乎将他折磨成一个残废。汪程子闲来无事便帮母亲在夫子庙前一起卖豆腐脑葱花大饼。
一个叫千文秀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每日来吃,后来几乎一日三餐的离不了程子端上来的豆腐脑。文千秀柳眉杏眼鹤颈蜂腰,无需粉黛自生万种风情,窈窕妩媚如春风里艳放着的一枝桃花勾人心弦,汪程子好象前生九世都吃斋念佛修桥补路,不长的时间,文千秀千般的柔情便溶化于程子,两人几乎浓得化不开了。
万里红听说文千秀原来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小姐,心中就忐忑不安地慌乱,无奈文小姐的心思正象那已化作一锅豆沫的黄豆,再无回头的可能。
文小姐的父亲原是绿营中一五品武官,因了个说不清的缘由,一路降到一个从九品的外委,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官,文小姐读过一段洋学校,开放而活泼,说通了万里红之后,就拉着程子的手去见了父亲。
文家租住在一所民房里,俗语说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文大人现时官虽不大,却仍然操持着历炼多年的沧桑和持重,硕大肥厚的腮帮子,小山包似的向两边涌起。
程子进门的时候,文外委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鼓着腮帮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水,鼓起的腮帮随着头颅的摆动哆哆嗦嗦,屁股下的小竹椅似乎支撑不住那硕大的身体,吱吱吜吜地发着抗议。
当文外委把噙在嘴里的热茶咽下去以后,两只厚嘴唇便叭叭叽叽地咂嘬那茶的余香,心满意足之后翻起一对大眼泡,在程子身上来回打量起来,好似在审慎地鉴赏一件要买回家去的器物。
程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文小姐就在一旁偷偷地挖他的手心,一边偷偷地抿着嘴儿,笑眯眯地歪着头来回晃动着。
当文外委终于喝下那最后一口茶时,却猛然地将身子向前一倾,肥胖的腮帮一鼓,竟将满口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接着便仰着头不住地哈哈大笑,肥胖的大肚跳舞一般地上下抖动着:“我看中,闺女喜欢,中!只不学你那俩姐夫斗中!”程子不知道文外委说的“斗中”是“就中”还是“都中”,只是用力地咬了舌尖,——他怕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汪程子就娶了文千秀。
文小姐过门之后,汪程子才知晓了文家的来龙去脉。
岳父原是一五品的守备,娘舅在京城里任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属后党一流,遇事一不小心,被帝党派寻了个不是弄了个净身出户,和其牵连的瓜瓜蔓蔓,就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文守备也因“治军不严推诿军令克扣军饷”,五品官一路降到九品。
不想文守备官降心不降,闲下来的官更有了闲工夫儿去寻些事由找些事端,整日东奔西走跃跃欲试,日日谋划着再起的东山。江浙的帝党本想斩草除根,却不料文守备狐狸一般的狡黠圆滑,竟没有留下个要命的把柄,最后将文守备调至南京,给了个从九品的闲职,——既去了一块心病,又图了个眼不见为净。文千秀在家行三,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个姐夫在文守备一落千丈的时候,竟趋避瘟疫一般与文家少了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