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水蛇屁股和苦命的小桃
也许那个兴味索然的“水蛇屁股”,真的就是一万个人中也难得见一个,离了“水蛇屁股”之后,赵进财再也找不到那种吸吮或抚弄的感觉,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他再次找到那个女人,并把她领到了自家的皮店里。
赵进财兴冲冲气昂昂地找寻那份朝思春想时,却发现胯下的“赤兔儿”只有进气却没有出气的份儿,他失落不已的心态,就好像在寻找昨日河里的一滴水。
“水蛇屁股”说:“要不咱俩学驴吧,你看叫驴整天价都恁大的劲儿,或许管用哩。”
于是,两个人爬下扮作驴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撵了起来,进财忽然感到“赤兔儿”在渐渐地复活,就说:“快了,快了!慢点儿,慢点儿!亲祖奶奶,你还真有两下子。”
女人受到了表扬,就越发兴奋,喘着气儿说:“学学驴叫,你再咬咬,咬咬,咬咬。”进财越发激动地说“你也学学驴叫,往后尥个蹶子,踢踢,踢踢,踢踢。”
“水蛇屁股”上根本就没有长眼睛,她伸腿猛地向后一蹬,正踢中进财裆部,进财“哎哟”一声,蜷着身子在炕上翻起滚儿来。过了好大一会儿,那钻心的疼痛才慢慢地减轻,往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脓疱儿,有几个已经破了流着黄水……
这天,进财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之后,在梨花酒楼灌下了半坛子烧锅酒,晕晕乎乎地往家走,回到家后小桃已经睡熟,他趁了酒兴就去摸索,不知小桃早有防备,内裤上拴了个死结,生生的解不开,小桃双手捂着一边苦苦哀求:“你行行好,治治病再说,行行好,你要命耶——”
进财一腔的火气全撒在了小桃身上,骑在身上就是一顿痛打,等打得手酸脚痛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酒也清醒了大半,又叫起了魏老大,到街上硬敲开卖肉的铺子买回了些熟牛肉和熟驴肉,喝下去半坛子烧酒。
当挂在夜空的半扇月亮离牛头垴一竿子高的时候,进财又渴又想尿,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喝了一碗凉水后奔向厕所,小肚子憋胀得难受,却淅淅沥沥地只滴了几滴,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后,不久又胀得生疼,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悠,嘴里还不住地嘟嚷:“俺这尿包儿,你啥时侯儿能和魏老大的屁一样,也咣当咣当地弄个痛快?”
转悠了一会儿,又嘟嚷着说:“这院子里的茅子都叫魏老大给痛快了,也沾了那骚狐狸的血腥,不吉利,不吉利,换个地方儿试试。”于是又转到了世喜居住的院子里来,当他再次解开腰带的时候,竟猛地尿出了好几截儿来,顿感肚子轻松了一些,倒也还想尿,却无论如何地努力再也尿不出来,他急得往起蹦了好几蹦,低头看时原来是尿在了世喜门前的石台阶上。往里一看,门儿开着,洋油罩子灯红彤彤地闪亮,到屋里转悠一圈却不见有个人影,就想往自己屋里走,不想原来喝多了酒,竟迷迷糊糊走到弟弟赵老拐的院子中,听得屋中一男一女正在说话,男的声音有点像父亲赵世喜,走到窗台就往里偷偷看。
窗头上一个大缺口,是上次老拐和红梅打架时弄坏的,脱下的半片纸忽扇着,正好看到里边。进财一看正是父亲赵世喜,红梅脊背转了外边,世喜一只手在红梅的怀那边,不知是在逗孩子还是在干什么。
进财先是一惊,紧接着就有些着急,又不便声张,跺了一下脚就往回走。走到世喜的院中,忽然看见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台阶上一闪一闪地晃眼,就走上前去看,原来是世喜的瓷夜壶映来的月光,进财心想:啥时侯儿了,提了夜壶不睡,净做些沾腥带臊的事儿。就顺手提了那个瓷夜壶,隔着墙甩向了老拐的院子中。
世喜在红梅房中听见声响后就开了门,四下瞅瞅,确定无人后就往自己院里走,说也正巧,进财甩过来的瓷夜壶不偏不倚咣当一声正好砸到了头上,世喜只觉眼冒金星,脑袋胀得如水桶一般粗细,两只耳朵也尖叫起来,摇摇晃晃地扶住院墙,平静一会儿后,才拼尽全力拉了一双沉重无比的腿,勉强着回到了屋中。
世喜被砸的第二天就不见了进财的影踪。魏老大和往常一样早早地担满了水缸,清扫世喜的院子时就发现了滴在院中的血迹。到世喜房中看时,他正爬在床边,半个身子在床下耷拉着,床上流了一大滩的血。小桃晚上挨了打,一身青紫起不了床,老拐又不在家,老大给请了先生包了,灌了世喜半碗红糖水后渐渐地醒了过来。
老拐第二天回来后,世喜说好好儿的在院子里,竟不知谁在头上打了一闷棍。老拐先是怀疑魏老大要偷啥东西,叫父亲发现了所以就打了棍子。世喜咬着牙,把头摇得像那染布的招徕买卖时摇的拨浪鼓,后来老拐又说是鸽子岭,便和红梅大呼小叫地吵闹起来。
接着,大坡地村又来了土匪的消息就到处流传开来,有说掳去了赵家多少现银和财产的,有说把赵世喜打了个半身瘫痪的,也有人说土匪连赵家的牲口也牵走了两头的。
第八十七章 二茬茬韭菜红根根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除了枝头的麻衣鹊仍然站了高处之外,北圪台儿墙根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圪挤着或站或蹲的人群,叽叽喳喳地闹哄着,在懒洋洋的日子里,打发着冰冷寂寞的时光。
他们把一个个故事和传说加工翻新,加入庄稼主儿的喜恶之后,再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除了自己快口快心之外,就为了换来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和张大了的嘴巴,每一个段子几乎都和他们的生活和生产息息相关而丝丝入扣。现场秩序的好坏和主讲人的辈分和声望紧密相连,三三五五的人群里,有哄堂大笑的;有插科打浑的;有支楞着耳朵静悄悄地听的;有唏嘘不已叹人叹己的;也有吵了个一团糟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即时的情绪里演示着生活的万象:从地里的草虫到天上的飞禽;从配种站的种马到背着屎布包的东洋女人。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传说和新闻,在既捶胸顿足又义愤填膺,既长吁短叹又愤世嫉俗的喜笑怒骂中,培育着代代的传承人。
瘦三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支着灌肠锅,不时地扯开噪子吼喊一声“灌——肠——吔”,那个别具风味的吆喝声,永远是最后的“吔”字掉进裤裆的那一个腔调。人们习惯瘦三的喊叫,就象听戏时同时要听文武场上的锣鼓和弦子,瘦三真要有一会儿不喊,总会传来一声呼叫:“瘦三,你屁小子,买卖太好了,还是夜隔儿没吃饭?屁眼儿出岔气儿了?咋也没个响动儿?”瘦三嘻嘻地笑着,一样的哂骂之后就是一声“灌——肠——吔”的应答。好似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在散着驴油荞麦的香味儿里,大家再一次地欢天喜地。
最新的时报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是在临近晌午的时候,赵世喜穿了一身明耀耀的长袍短褂,拄了个拐棍摇摇晃晃地坐进石碾街东头他的百货铺子里:黑缎子的瓜皮圆帽罩在头上,自头顶至下巴缠绕着几圈蓝布,僵硬笔直的脖颈和头颅,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没有自己要说些什么,更没有要听别人说些什么的样子。
人们几乎同一个姿势地微微侧过头斜了眼看,待屁股转过东边后,又低了头捂了半边嘴叽叽哝哝地议论,仿佛发现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或一头五条腿的驴。瘦三迸足了力气,对了东边连连吼喊了好几声“灌——肠——吔”之后,就在小炉子上轻轻捂了一层细煤面儿,一股蓝莹莹的烟就缓缓地飘荡起来。
天黑以后,赵世喜叫了一碗羊汤和两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包子只吃了一个,进财就领了三四个人低着头走进了铺子,进门就一迭声地叫了几声爹,和领来的人悄悄地说了几声话后一个人就又走了。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进财领来的人似乎不耐烦起来,世喜也起身要走,却被两个黑大汉又摁回了原处,几个人嘀咕一会儿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摞纸条子甩到世喜眼前:“看来恁小子又耍了我们,——不过也好,这父债子还和子债父还是一个理儿,今儿个俺弟兄几个也不跑第二遭了,给钱还是给命,你自个儿挑!”
世喜的小眼睛把那一摞纸条子扫了几遍,算起来竟比杨老歪的账少不了多少,他浑身一哆嗦就霍地站了起来,说:“谁是他爹!你才是他爹!恁都是他爹!俺啥时候尿过这个儿,他是恁儿!”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拄着拐棍儿挨个儿挨地在那些人面前说了一遍。一个大汉忽地揪了世喜的衣领,不由分说就左右开弓地打起了耳光:“不是他爹你哼哼个啥?你得劲(得劲:土语,舒服的意思)的时候儿咋不说俺是他爹!你快活的时候儿,咋没有想起来叫俺们替你做了那个活儿!”一顿耳光直把赵世喜打得眼花耳聋天昏地暗。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已被反绑在自家八仙桌的腿子上,老拐、红梅和小桃都叫反绑着捆在了一起,起升在床上蹬着小腿儿呜哇呜哇地哭,嘶哑的嗓子像刚满月的猫咪在叫。魏老大被脱光了上衣,正往院中临时支起来的大锅下填着柴火,锅中的水吱吱地响着,向上翻腾着一团团的白气。
打赵世喜耳光的人走了过来说:“就他们几个,你点个头儿,先煮谁?要不先煮床上最嫩的那一个?”
那一天 ,赵世喜痛快淋漓地屙了一裤裆后,最后倒谁也没有煮成,但从此之后的赵家,也就像十月的柿子一般稀软得一塌糊涂了。
赵家经历了这场劫难后,除了石碾街的洋货铺和自家住的房屋之外,几乎卖光了所有的财产。自此以后,赵世喜再没有起过床。进财从此也变了个入海的泥牛,静悄悄地杳无音信了,有人说在县城附近见过他,已随一股溃散的中央军南去了。
世喜在床上恍恍忽忽地躺了近两个月,最后一顿饭是红梅端来的一碗葱花儿面片儿汤,自己爬在炕沿上用羹匙撩着喝了几口,躺下后便觉天旋地转起来,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自眼前飘起,杨旗旗在白光的顶端里笑嘻嘻地招呼着,定晴看时又像是张红梅,穿了一身的红绸抿了嘴儿在笑。
他突然激动无比地想吼一声“二茬茬韭菜红根根 ”,张了几张嘴竟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只觉下身一热,一种极度的快感闪电一般弥漫全身后,就轻飘飘地走进了一片五彩斑澜的七彩光芒中。
第二天,老大发现世喜出溜到床沿下,虾米一样蜷曲着,翻着白眼,咬着舌头,一裤裆的屎尿,山羊胡子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白沫。
第八十八章 香香和莲香阁不一样
一场扯天扯地的东南风过后,山上的麻奶(麻奶:当地的一种植物,早春开黄花,流白色汁液,能食用)似乎在眨眼间就钻出了嫩绿的骨朵儿,向阳的地方还零零星星地舒展了几颗耀眼的金黄,犹如夜空中寥落的星辰。虽然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处处都会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一簇簇的迎春花喜洋洋地摇曳在山崖上山沟里,火火热热地点缀着冬去春来的艳阳天。
轻盈而开阔的春天没有给王炳中带来昂扬的心情。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父亲王维贵的忌日,他几次拿出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来看,每一次的琢磨都有一种新的蕴意透胸而来。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他终于明白了那张画的意思应该是“英(鹰)雄没(墨)于美(梅)人”。画家跃然纸上的几分惆怅和无奈,全说给了有心的人。
但是正如他父亲生前所说“一个井里不会只淹死一个人”一样,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几乎全是些看得破忍不过、说得硬而守不定的,只要有了巨大的诱惑,再大的沟壑也挡不住前赴后继的人流。也正像秦淮河和夫子庙只隔了一座文德桥,圣语圣言和花妖花冶,天壤之别却都在一念之间,也仅是一桥之隔,桥左和桥右看不够的风光几许、参不透的景象万千,叠加起来就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千年纠结,——要看透眼花缭乱的世界,文德桥绝对是一部不可不读的经卷。
王维贵去世不久,就有人给王炳中说三太太苗香香将给王家带来厄运。
对于王炳中来说,那就和魏老大放出的大屁一样,刚听到时总有些不快,来回扭几次头后也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记起的还是只有那一双啪嗒啪嗒的大脚。
作为女人,苗香香算不上一个尤物,却实实在在地属于可人可意的那种。王炳中累了她会给点上烟斗;热了会给送来蒲扇;冷了准给掂来暖炉;郁闷不堪的时候,会讲一些老银匠如何偷赚人家的银子,又如何哄得大姑娘小媳妇屁颠屁颠地下次还来的种种巧技。王炳中闷了或怒气冲天的时候,她总是长睫毛儿一耷拉,低了头大气儿不出,等你数落得口干舌燥,又在思谋着新词要重新开腔的空挡,她委屈的大眼就一瞟一瞟,说:“是吔,是吔!”直把那发脾气的摆置得好像自己是在痛打一只没奶吃的羊羔。开心的时候,她会和你一起咯咯咯地笑。
在苗香香面前,王炳中俨然成了一个所向无敌的斗士,每次的每次,他都会雄赳赳地出征,气昂昂的凯旋。每当看着香香,一种美滋滋的舒坦便自全身荡漾开来:草青了,花开了,鸟叫了,而且,这一切都因为三月天里那根绿油油的小“水葱儿”——香香!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说出来的事总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也就是一年多的工夫儿,王炳中就感到那个“水葱儿”就像刚出岫的一片云,山借了云的奇幻,云又衬了山的色彩,幻化而来的美妙原本是一幅转瞬即逝的图画。而除了那副永远都抓不住的图画,没有人能找到永远的相偎相依。那片飞扬的云迟早有一天要游哉悠哉地飘离了那座巍峨的山,而且渐行渐远。
香香承继了耕种人家世代相传的习惯,天黑即睡黎明即起,干活是本分闲坐却养出了病,就像一个闲死的婆婆和一个累死的媳妇,一个是嫌小米捞饭闷软了不顶饥,一个是吃硬了胃难受;谁不知道南方的水牛和北方的黄牛,同类而不同性,那是两个永远都难以契合起来的卯榫。
香香的娘家临近边区政府,心性自然接近那呼啦啦飘扬的红旗,常有些穷人闹翻身,打翻剥削阶级的念头。王炳中总感觉香香是加入了一支比杨老歪下手还狠的队伍,自己的那个“翆冷脂暖”的香罗帐,指不定哪一天会有个比“英雄梦断秦淮河”还要凄惨的结局。好多时候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的多半个身子已经掉到了井里去。
正和念着经文仍偷吃斋饭的和尚一样,太阳明晃晃地爬过房檐以后,王炳中才穿衣起床,简单地洗了洗就奔梨花酒楼而来,他早就为小莲占据的那个大雅间取了个好名字,叫“莲香阁”。
炳中进了“莲香阁”,小莲正在梳头,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软缎旗袍,笑嘻嘻地在镜子里给他挤眉弄眼,王炳中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坐在桌边的圆凳子上:“这数票子功又练了没有?总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也不见有个长进。”
小莲把咬在嘴里的银簪子插到头上,说:“三板斧哩嘛,两板斧用不完你嘎球日的就扯了棒子逃了。”小莲一边说,一边在王炳中身边坐了下来,双手托了下巴,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一张扬起的嫩脸像个向上翘着的喇叭花。
炳中说:“净弄些南蛮子话,啥叫‘嘎球日的’?”小莲“扑——哧”一声笑了,一滴凉凉的唾液溅到他脸上。
小莲说:“你嘎蛋子不晓得哩嘛,‘嘎球日的’就是说你很壮噻!”炳中不信,就一把将小莲拉了来,将她的两只手攥紧,腾出一只手来去抓挠她的胳肢窝,小莲被抓得来回扭动着身子,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一边说:“松了手,松了手,受不了了噻,受不了了噻!松手给你嘎蛋子说。”
炳中松了手后小莲问:“你这达儿公羊叫啥嘞?”炳中说叫骚货,小莲又说:“嘎球日的就是骚货!——不闹了,店里的东西儿不好吃,给俄弄几块灌肠吃噻。”——一直到了后来的后来,王炳中才知道小莲的那个‘嘎球日的’,应该当“傻家具弄出来的货”讲。
炳中提上鞋,从楼栏杆上探出身子向楼下喊:“大中!大中!去叫瘦三来,今儿的灌肠俺包了,叫他到里边儿来煎。”
瘦三只煎了簿簿的十几块灌肠炳中就叫等会儿,瘦三就把已煎好的几块给周大中吃了。两人在楼下山南海北地说着闲话,正说着,瘦三的弟弟文昌找了来,瘦三见弟弟就问咋这早就放了学?文昌说林先生病了,放了一天假。后来文昌又说娘叫问问快晌午了,吃啥饭。
大中说:“咱守着饭店还能饿着了?给恁娘说,恁哥哥不回去吃了。”瘦三拉了文昌的两只手,从上而下地瞧了又瞧说:“给哥哥背两篇儿文章来听听。”
文昌从瘦三手里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好后,两只手背了后去,从《《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一直背到“八佾舞于庭”,背着背着小脑袋就晃荡起来,虽然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但背出的字音却永远一个腔调,犹如唱书一般,瘦三巴瞪着眼微张了嘴,一幅情不自禁如痴如醉的样子。
第八十九章 是狗咬的还是驴踢的
瘦三平时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端详弟弟写的方块字和听弟弟背书,——尽管一个也不认识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每根神经几乎每次都能达到一种快乐无比的巅峰状态,每逢此时,他总是满脸笑嘻嘻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骤然间突然变得威武高大了起来,就像大海里一只远航疲惫的船终于看到了海港,沙漠中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看到了绿洲。他仿佛看到了自家腾达的希望,看到一团升腾的火焰,仿佛屈死的爹正在上天夸赞着他不屈的执着和无悔的付出。于是整个心房之中,一半是安慰一半便是畅快,——总感到父亲那难以合上的双眼,在弟弟朗朗的背书声中,从此就会变得平静而安详了。
文昌背到“雍也可以使南面”的时候,楼上的阿莲伴了弦子唱了起来:“我等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让我关怀……还不回来,春光不在,还不回来,热泪满腮……”瘦三给弟弟摆摆手,文昌两只手啪啪地打着屁股的两侧,一蹦一蹦地去了。
王炳中早就有挪坟的意思,临近中午的时候,烧酒坊的账房领来了开州的一个风水先生叫老刘。老刘五十来岁的的年纪,瘦瘦削削的个子,大蛤蟆眼尖下巴颏,一脸横七竖八的皱纹。
王炳中陪老刘吃完饭后自己在莲香阁午睡。大中在院子里摆了一个不太高的小方桌子,给老刘砌了壶茶后两个人静静地闲聊。魏老大因要向王炳中借种子种地,也到了酒楼等着,周大中把王炳中饭桌上收拾回来的剩盘子剩菜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老大一只手拿了筷子夹着吃,一只手掂了个大铜瓢,吃几口菜再喝上几口凉水,吃着吃着便连珠炮似地放了一串大屁,屁股正对了老刘和大中围坐着的小茶桌,老大一边叭唧着嘴一边给大中说:“叔吔,这不通泰了,——这好东西儿和赖东西儿就是不一样,吃了这好东西儿,连放屁都响亮,看这不是,肚子又松通了,还能吃点儿。”
周大中撅着嘴笑了起来:“这谁又惹你了,喊叫的恁急,大鱼大肉的也塞不住,使恁大的劲儿做啥,也不怕把缸(肛)崩坏了还得掏钱儿锯?”
老大嘿嘿地笑着,扭过身子瞅了瞅大中又看看老刘,躬着身子也笑了起来,端在铜瓢里的水晃荡晃荡地洒了一地:“能在人前丢丑,不叫凉气攻心,——也实在是夹也没夹住。”
老刘放下二郎腿,一边挪了挪小凳子,端详了魏老大好一会儿,攥着拳头摁住嘴干咳了几声后,大蛤蟆眼睛眨巴眨巴地像发现了一个新东西:“送你几句话,你听好了。”老大端了铜瓢圪蹴了下来,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迷惑。“三沟九圪梁,自小儿没爹娘,遇雨紧躲背,遇雪不着忙!”
正说着,赵老拐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着:“顶是个白说,下雨谁还不紧跑,下雪着个啥忙,雪又淋不死人,跑快了,跌个骨趔(骨趔:土语:跟斗)指不定就跌拐啦!”老拐一边说,一边扬扬手里的拐杖,一歪歪一歪歪地走到石桌前,抓了一把花生豆,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一会儿又拿手抓了两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又一歪歪一歪歪走到老刘跟前转了两圈,说:“你说俺这拐腿儿是狗咬的还是驴踢的?要说准了,俺给你磕个头,要说不准,——你得管俺一顿饭。”
老刘向前突出的大嘴颤颤抖抖地吧唧了几下,露出两排黑黄的牙,一会儿抱住双拳顶住额头闭上了眼,嘴里似乎在哼哼唧唧地念叨着什么,一幅和尚唱经文的样子。
老刘又打了两个呵欠以后,圆睁了一对突出的大眼,不紧不慢地说:“这驴踢狗咬的,——都不是,你也嫑磕头,那折俺的寿,那事儿还是不说的好。”赵老拐猛一激灵,一只眉毛使劲地向下挤弄着,另一只眉毛和眼睛使劲地向上提:“——不说也行,说点儿别的俺听听。”
老刘站了起来,又攥住拳头捂住嘴唇干咳两声,来回走了几步:“这世上有四大难闹:短脸子、尖嘴子、骨撅胡子,瘸腿子。这四样儿,——恐怕你要占了三样儿。日后咋样儿,俺也给你说说:三角儿眼,半截儿脸,吊角儿眉毛儿没人管。——有儿也给你送不了终。”
魏老大仍旧圪蹴在石桌旁,低着头思谋着老刘的话:这“遇雪不着忙”,该是合了静峦寺的“独钓寒江雪”,指不定今儿是真遇见神仙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激动,抡着胳膊往起站的时候,一拳正打在老拐的拐棍上。
赵老拐听到老刘说的不对心事的话,瘦小的双肩正一耸一耸的挤弄着,正在想着要发作的话,不防备老大挥来的一拳,突然就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往起一爬,抡着拐杖要打老大:“你龟孙儿长眼屙屎唻还是尿尿唻?抡拳舞棒的也不看个地方儿?!”
这时王炳中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手不蹓,怨袄袖,一风刮倒还怨天唻,咋不埋怨自己脚下没跟,那琉璃咯镚儿还吹三吹呢。”一边说一边提了老拐的膀子拽了起来,扭过身看着老刘说:“嗨!——这闹不好还有两下子,再给看看这个。”一边用手指了指周大中。
老刘照旧攥了一个拳头顶在嘴上干咳两声,念念有词一番之后说:“先开花后结籽,是不是?”大中嘻嘻笑着,不言不语地给老刘续上了茶,当老刘又说到“上通下达左右逢源,大小适中福寿延年”时,,一种甜蜜蜜的狂喜就在他的心头按捺不住地扩散开来,脸上笑吟吟红彤彤的一片。
正说着,瘦三领了山花来了,后面跟了早来,早来手里拿着一把嫩茵茵的柳条儿,嘴里正吹了柳条儿皮做的柳哨子,呜哩呜哩地脆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