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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一)(95—98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7-17 02:00:00  浏览次数: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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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白老六的灾荒年

 

赵老拐的父亲赵世喜在世时许给魏老大的二亩地,当时林先生代写了文书并作了中人,不想竟如西瓜皮擦屁股,哩哩啦啦的好长时间没清没了,就连从来不多言多语、不多一句废话的林妻劝再劝林先生以后离赵家远点,免得沾毛就烫四两肉无奈人世上要想不上当得上回当,净是些说嘴打嘴的事。

赵老拐急着用钱,小桃往宅北边皮店急于出手,等了好久之后,竟以一百大洋的白菜价卖与了村南头的石匠白老六

白老六几代人都与石头打交道,一手精巧的石工活儿老六上有五个姐姐为了保佑娇贵的儿子平安成人就加了闺女的行数起名老六

老六凭了精湛的手艺加上每年的省吃俭用,略有些微薄的积蓄,也是老六的女人贪图便宜昏了头,连同五个大姑子都折腾了个精光后,才勉强凑足了一百块大洋开始时老六夫妻也算计着赵老拐不好的名声和品性,无奈抵挡不住那青砖碧瓦的皮货店巨大诱惑,一家人在诱惑之中就慢慢地淡化了开始的算计,最后把宝押在了中人林先生和那张管君子不管小人的文书上。

林先生拗不过千恳万求的老六夫妻,字斟句酌了文书上的每一个字后,如同刻印一般的绳头小楷写了张。老六夫妻把那张盖着红彤彤的指印字里行间应说尽说滴水不漏的麻头纸抖抖地揣怀里,又抖抖地将一百大洋交与老拐

按照文书的约定,赵老拐应在三天内腾房屋交与老六,老六揣了那张文书搓着手指上的红印儿,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着领了妻子回了家。

与时俱进的恐惧里,老六夫妻慢慢感觉到手里的那张文书只不过是拿到一支牧羊的鞭,那群肥美的羊自始至终就一直在人家的篱笆里。

好几个三天过去后,老六妻子几乎天天到林先生家里哭一回,林先生也是天天往赵老拐家里跑,老拐却象无根无的鬼灯笼儿,一阵风过便不知又飘向何处。

林先生累得精疲力尽之后终于见了老拐一面,老拐说:“驴笼头绳子都给老六攥住了,这驴迟早还不是他的?就是眼下俺正在做着活儿,一时半会卸不了套狗肚里盛不下个针鼻儿。”

林先生到底是个有声望的人,他叫了赵家本户的老少爷儿们,说老拐不交房,他就老拐家上吊去,叫大家作个见证。赵老拐没有料到秀才也还真有个造反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答应第二天交房。

第二天一大早,老六一家就到了皮货店,进门一看,老拐在院中刨好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方方正正的像一个墓穴。挖上来的土堆上放了一碗的红信石(砒霜)和一壶凉水

老六夫妻见状急问老拐你想作啥,老拐说:“这房子是卖给你了,这下面的土文书上可没写归你,咋家的时光也不能过了,连个石匠也敢骑在俺脖子上屙一泡屎,等会儿就着这壶儿凉水儿,喝了这碗信,往这坑里一躺就啥也没了,恁俩人愿意的话就填把土埋上,不愿意的话就叫俺在那儿臭着,俺儿子也起升太小,俺也净折腾家产,给孩子丢不下啥,也就不给孩子添累赘了,也给儿个刨坑儿埋爹的钱。”说着就坐在土坑边儿爹一声娘一声吼喊起来了。

老六的妻子一看,竟咬着牙翻着白眼儿一头栽地上不省人事

经过一番折腾后,老六把妻子抬回了家,那女人只要睁开眼就扯天扯地哭个不停,闭了眼就迷迷糊糊睡,老六的五个姐姐一致商量不能因为几个钱要了弟媳的命,一直宽慰永不索要借给的钱

林先生从老拐处要回五十大洋,余下的老拐打了借条,说好每年还十块,老六媳妇才慢慢缓了过来。

                                      

这两年,是让大坡地一带的百姓难以忘怀的年份,人祸还加了天灾,一个个日本人忽然都像屁股上抹了蒜或辣椒的猴子,杀人放火抢粮食,自从大扫荡开始,一粒粒的粮食甚至比生命还珍贵。去年的五月,麦子刚刚开镰,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从晌午一直下到傍晚,树上几乎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叶子,冰雹大似鸡蛋小如蚕豆,漫天漫的白花花一片,冰雹带来的冷气足以让人们穿上棉衣御寒好一点的庄稼也只收回了二成,糟糕一点的地几乎颗粒无收,雨过天晴之后满地的麦粒就开始发芽。

秋季穗刚刚发黄,天空就忽大忽小地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天上地下到处水汪汪一片,谷子、玉米在杆上就开始发霉生芽,已到嘴边粮食硬叫老天爷生生夺了去。

惶恐无比的百姓又过了一年。去年冬季未见大雪,春来未落雨,明晃晃的日头儿和呼呼的大风将阵阵的燥热带到天地间的每个角落,人们懒洋洋的脚步将路上干硬的土块碾再碾细,除了干硬的石头,所到之处脚下都会腾起阵阵烟雾,走不上几步,下的裤管上沾满细密的黄土。由于干旱,小麦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就开始抽穗了,翻起来又卷在一起的叶子,暗绿暗绿的颜色不胜焦渴,用手轻轻一,白而轻细的粉会沾满整个手掌,——小麦正落浆。

一日半夜,人们在呼呼的大风中被惊醒,刺骨的风从已撕下的窗户和每个透气的洞中涌入屋内,人们急惶惶地重新堵上窗户找出棉被,在被窝里充满凉惧地到天明,院子里盆盆罐罐中未倒掉的水已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天空上翻着灰白的云,却看不出有雨雪的征兆,潮湿寒冷的风在屋顶上树杈间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寒风又刮了一天一夜,地里的小麦冻死了大半,春的豆子、、棉花枯瘦伶仃的杆上找不到一片嫩绿的叶子。

 

第九十六章     背屎布的东洋女人和有良

 

庄稼主儿的心一天天变得零乱无度而脆弱不堪,像一片片黄弱不堪的纸,风吹吹就透了。焦急无比的人们在惶恐中安上了秋苗,谷子开始抽穗竟然又干旱了起来,朝天仰起的半截谷穗在微风中忽飘飘的样子像一枝枝狗尾巴草。

林满仓一夜未睡,他的四儿子有余在新年开始的第五天来到人间,正在害麻的小生命已高烧了三天三夜,开始的两天还细声细气地哭,像冬天里的冻猫,自昨日夜里开始就不吭不动了,头顶的一伏地煽动着,鼓起时候胀起一个圆滚滚的大包,塌回去时陷下一个深深的坑,随时都会撕开的样子。

满仓的女人彻夜抱着有余,过一会儿就给孩子嘴里温水,胸前两只干瘪的奶就像两只风干的茄子,除了一层皱折的皴皮看不见还有多少水分

这个女人共为满仓生了五男二女,在三儿子有山和有余中间,还生一男二女,一个不足满月就没了,一个得了百日疯去了,一个害天花死了。这个干瘦如寂寞似水的女人,孕育和生产新的生命仿佛是她世唯一的使命,——正像她的那只灰黄的鸡,除了找草籽拾饭粒寻小虫之外,生新蛋暖小鸡带鸡崽,才是其坚定不拔永恒不二的立世之本

天色微明的时候,满仓来到院中土坯垒起的泥棚子里,棚子里一放着三口水缸,周围堆着麦糠,麦糠里边向外冒着一缕缕的轻烟。小屋里暖烘烘的闷。满仓摸一摸缸的温度,又掀开盖子试一试缸里的水温。他是个柿子的好手,出的柿子脆而甘甜。柿子长成以后,满仓每年总要几缸柿子卖,几个零用钱补贴家用。

二儿子有良已有十三岁,虽然看不出有地不种,没翅能飞的梦一般的迹象,但一种与生俱来的勤快和聪颖,在他的身上遮掩不住地四处迸射。周围的每个村庄和集市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满仓一样,他每天黎明即起,早地好的柿子背出去卖,卖完后又背回来摘来的青涩的新柿,好的刚卖完,新的一缸就又好了,最远他可以卖到日本的炮楼里去,日本人称柿子为猴果,在这个各种瓜果尚未成熟的季节,有良的猴果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果蔬。

由于怕火着得太快,满仓舀了瓢水往麦糠上洒,有良着眼提个挎篮子在身后说:“夜隔儿黄夜,那缸好了。”

满仓回过头看着有良,紧绷着的脸露出一丝微笑:儿子粗壮的黑眉,宽厚的下巴,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透着一股稚嫩的精灵之。当满仓将柿子装满背篓后,摸着有良的头说:“卖不了也去炮楼儿,那里的人人性,脸伤人哩。”

有良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篮子上说:“没事儿吔,腻歪了俺,他们就吃不上柿子,别的敢去。上回一个日本洋娘儿们,穿一身袍子,屁股上背着一卷子屎布,趿拉着一块儿木板儿,脸上画得跟妖精似的,拿了五个柿子不给钱儿,就揪住她屎布不让走,几个日本子都还笑呢!”

满仓一把抓住篓说:“小孩子,知道个啥,火不烧屁股不知道疼,日本人刚挨了打,正有火没处放哩,没事找事儿,再说给你两张也没处儿花,这旱的年景,——有东西儿也不能叫日本人吃。”有良嘴里嗯嗯地应着,拿开父亲的手背上挎篮就出了门。

后半晌的时候,满仓正在王炳中的花园里垫地,老三林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叫他,说有良叫日本人给打了满仓回到家,有良一头黑紫的血块不成人样,胳膊和软乎乎地拉着,如的喊叫也没有个应答,满仓娘跪在院子中一边哭叫一边烧着纸,有田抱着有山,满仓的女人抱着有,一家人哭了个一团糟

赵老拐在院中来回踱着步,见满仓回来就说:“急,缓过来了,缓过来了,肯定要不了命——你说也是,去哪儿不好,咋日本那炮楼儿里头,不给钱就不给钱吧,还硬要,这不,差点儿把命让人家给要了,一枪托砸天灵盖儿上,当场没气儿,日本人要扔去喂狗,多亏了俺家那亲戚,知道是大坡地人,就给捎了个信儿,拾了条命吔。”

满仓去请了先生,先生给洗净包了,有良的整个头都肿胀着,仍是不睁眼不吭声,先生给把了脉后说:“是受了惊吓,过几天慢慢儿会好,——要是有了内伤就不好说了。”先生走后赵老拐手指着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说:“朝不白使唤人不是?俺可是给你背回来一条人命。”满仓先给老拐拾了一筐柿子,老拐嘻嘻地笑着说着不走,最后又把小半瓦缸玉米面给倒了去,老拐才背上肩头一瘸一瘸地走了。

 

第九十七章      有良傻了  满仓哭了

 

天气持续地旱着,进了八月,在谷杆上的半截谷穗便日见干枯轻飘起来,由于缺少水分,近一半的子从中间折断,横七竖八地地里歪着有良被打后,满仓土坯小屋里三大柿子慢慢变作一滩稀水直到发臭,整个院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怪味,成群的苍蝇——”地飞来飞去。老四有余虽奇迹般地缓了过来,落下了一脸的麻坑,有良终于睁开了眼,却一会哭一会笑,眼睛直呆呆哭笑了几天后便再也不多言语——有良傻了。

饥荒渐渐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早早地将能吃的树叶往家里藏,未完全秀出穗的谷草连牲口也不爱吃。恐慌中的人们把地的庄稼当做杂草收拾干净,把一块块土地耪了耙了犁了、耢了,田野里光秃秃的萧瑟一片

过了霜降,西山的野枫和柿叶由黄变红,再红变干,地里的土坷垃下结上一层白花花的冰凌碴,一个个庄稼主儿彻底地绝望了。

林满仓在家躺了近一个月,他家里再也不见了秀眉大目光亮可人的有良,大坡地村多了一个四处奔颠半疯半痴的“傻二小”。赵老拐为了再要些酬谢又去过满仓家几次,最后一次满仓的女人已躺在炕上不爱说话了满仓娘在太阳底下低着头抱着有余,有余一脸的麻坑里满了眼泪鼻涕

一连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满仓总是到大沟往西的鬼沟口附近一个人捶胸顿足地哭一场,在这个绝无人影死一般静寂的旷野中,把一无尽的愤懑和痛楚哭与天,哭与地,哭与蜿蜒的大山和幽深的沟谷半生的苍凉与苦痛皮一样抽打着他,飞来的横祸烙铁一般烧灼着他,他死的心都有

“老天爷呀,老佛爷呀,林满仓连只兔子也没杀过呀,人前大屁也不敢放一个呀,别人烧磕头,也没往供桌上呀……”一个人往鬼沟子里走,一个人在鬼台子上转,他想碰上个鬼神的问个明白,阴间是不是也一样的不?!——可是,除了那呼呼的风和扬起的尘,他什么也看不到

有良在他和他全家人的心目中,远胜过那高挂在天空的一轮明月,皎洁而明亮,辉煌而灿烂,就像那满地绿茵如毡的谷苗,充满着生机,孕育着希望,承载着收获这一切在转瞬之间被“傻二小”取代,一个不及防的噩梦将林家的精神之塔轰击得支离破碎

赵老拐在北台儿上对人说:“这有田,有良,有山,有余,齐节节四个大小子!这一眨眼,就变成了傻二小,三大头,四麻这时光时光,就是一会儿一个光景,想起来吓得光想尿——”

太阳快到西山顶的时候,林满仓才起来做晌午的饭,他把泡好的干萝卜叶剁碎了扔在锅里,正要往锅里糊玉米面的时候,林先生来了,手里提着十多斤红薯片。

林先生把手里的袋子放到炕头上,满仓的女人睁了睁眼算是打了招呼等满仓喝了一大碗玉米面菜糊后,林先生撩了撩长袍,把有点发麻的腿放在另一条腿上,说:“这人不怕倒了,就怕卸了劲,这人一辈子,谁也不能光走上坡儿,也不能光走下坡儿,咋也不能老牛卧墒沟——打不如自倒吧,这还有一家子,见天儿吃呢,总不能喝风活吧,恁东家给你快回去,——该做啥做啥,一大堆的孩儿,鸟儿一样,一个个张着嘴儿等着喂呢。”正说着,老拐来了,问林先生要不要子,有心思先看看去。

林先生跟了老拐往回走,过尚官道的时候遇见两只狗,林先生平时最怕狗,不想一只也没有叫一只趴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另一只瘦骨嶙峋的只剩了一副骨架,脊背高高隆起,几乎贴到一起的肚皮,见有人来夹了尾巴就地一躺不吭不动了

林先生跟了老拐看了看孩子,一块脏兮兮的蓝粗布小被包裹着一边露出一块黑黝黝的套子,大约三四个月大,孩子虽不胖,倒也精神十足抱回家去后,林太太心花怒放的样子像又做了一回新娘,一个劲地亲孩子的小脸蛋

当老拐说要十块大洋的时候,林太太手一抖,差点把孩子掉在地上,她茫然的两只眼四下巡视着,像刚挨了结结实实一鞭子的羔羊。

老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拐棍往地下一蹾,说:“五块,五块行不行痛快点。”林太太巴着眼望着林先生,一急切的表情似乎怕谁给抢走。

林先生看着老拐问:“说这孩子——”林先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老拐皱着眉头耸耸膀子:“小子,小子裤裆里的东西儿能哄人不是年景不好,十块也买不了

林先生微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是说来路,这来路——”老拐眼中忽地闪过一股亮光,长吁一口气说:“因为这个,咳!——你也早说不是恁俩说,要在平日里,俺说往东边儿,你去西边儿截就正好儿,对你,——林先生,斯文人儿,你信一回爹娘往山西逃荒的,后晌刚哭着走人,两口子推个独轮儿车,车上里还有两个小不点儿,不是啥稀罕物儿今儿这事儿,哄天哄地哄阎王,也决不哄你

林先生从太太手中接过孩子,点点头,林太太从大襟袄里抖抖地掏出一个布包,将里边的三块银洋递给林先生,林先生说:“家里就三块,剩下两块赶明儿借了就给你。”老拐接过后一块块地吹吹听听,听完之后说:“你林先生读书人,咋也欠不了拐子的磨鞋钱不是?”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往外走,走到大门口时,回过头:“要不——赶明儿晌午过来拿,省你跑了。”

赵老拐走后,林先生到石碾街店里赊了红糖和白糖,两口子轮流抱着喂,喜悦而激动的心情好像在过新年,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合眼天明以后,林先生说:“给孩子起了名字——木秀于林,林秀于山,就叫林秀山吧!”林太太喜滋滋地点着头说:“好听,好听,真好听!

 

 

第九十八章    花园里的玉带坪

 

又是一年。

林满仓终于垫完了王家花园西边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二亩多不到三亩多的样子,全是坚硬的黄沙粒土,再往西就再也刨不动了,全是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坡,石板相连的缝隙中全是一人多高的荆条和葛条,夏季到来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满仓把牲口圈的牛粪驴粪拉地里,又从酒坊里拉来两车发黑的酒糟,掺匀后撒入地中,耕翻一遍后,王炳中说:“这才像能长出点东西的样儿。”

花园里垫的地因了地势的缘故,共分为上下四层,最下边圆弧的一圈步宽的样子,第三层的地也是圆弧的形状,有一丈宽,最顶上的一层被下面的三层围了起来,不足亩的样子,却比最下的一层高出来,远远地望去,下面的三层像玉带缠腰王炳中请林先生给那片地取了个响亮吉祥的名字叫“玉带坪”。

玉带坪位于向阳的东坡下,花园北面烧酒坊高大的房屋挡住了自北而入的凛冽的风,自春暖花开之时满仓就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浇,一片片地种,豆角北瓜、玉米透尖的时候,菠菜、芫荽早已鲜翠欲滴了,谷雨前后撒花点豆的日子,玉带坪的庄稼苗已一高了。

谷雨过了两三天,田野到处是裂开的缝和开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蒙蒙一片,挣扎着拱出地皮的草尖经干的风一吹,蔫蔫的样子像着往回缩,用头在地里刨起的土也砸不开,坚硬如西山的石头,解开裤带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着转瞬即逝,来回头的工夫儿,连那湿片也不见了影踪太阳整日直杠杠地照着,把地仅有的一点潮气毫不留情地夺掠走,深邃高远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蓝瓦蓝,看不见一丝能够带来些潮气的白云。

经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难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的,有担担的、推车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样菜叶黄的脸色,一个个步履蹒跚无法受的神态,肮脏蓬的头发像架在树上的鸟窝

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成了他们的唯一要务,饥饿主宰着一切,半只窝头就有女人陪睡觉,二斗高粱就可以换个女人做老婆大坡地一带凡平时节俭吃苦勤快的光棍儿,几乎都在这时找了女人为了生存而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的人们,南腔北调地给人往一个屋檐下一凑,也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就这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大坡地成一个来自五湖四海且人丁兴旺的乡间市井。

梨花酒楼里倒出的泔水,开始叫几个外地拎了去吃掉,不几日工夫儿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又过了几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轮流占住了。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了,庄稼主儿们再也按耐不住焦灼的心境,几乎家家户户都发动了能动得动的劳动力,肩扛担挑车载人拉,一双双干树皮一般的糙手将一粒粒托了生存厚望的种子播下去,直到旱池(池:在地下挖个大坑浆砌好后用来蓄水的池子)的水见了底,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停止了点种,北上那一双双几近绝望和惊恐的眼睛,似乎露出一丝丝希望的光。

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需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难受,菜叶一般黄绿的,干谷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吃了几幅从先生那抓的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先生说:“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了就好了。”正如林先生说,家里没有靠喝风就能活的人,满仓到底还是爬起来,为自己为王家,干那些该干该做的事。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把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填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

先是一惊,普通蚂蚱大多土灰或发黄的颜色,个小,拼尽全力也蹦跶不了多远,蝗虫是通体草绿带黄,个头大,当地人叫“青头蚂蚱”或“山”,黄豆瓣大小的牙齿嚼力强而食量惊人,硕大有力的双翅能作长距离飞行。

满仓正在纳闷儿,随手拿起扫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树上地上满院都是,有几只还爬到满仓身上,院中的鸡——————咯嗒——咯嗒”地叫着扑愣愣乱飞,几只鸡吓得躲进窝里乱叫。听到天上呼隆隆的一声响时,他抬头一看,两棵枣树枝枝杈杈上都爬满蝗虫林满仓大叫一声:“老天爷呀——不好了,闹蝗灾了——”他大叫着在两个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回头大叫着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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