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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港大叔—黃師傅
作者:萧蔚  发布日期:2009-10-16 02:00:00  浏览次数:3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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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討價還價
 
我和蓋房子的黃師傅在電話里講話特費勁,他淨瞎跟我打岔。說了半天他才明白我是港太介紹給他的,是請他給我們這座纖維板的老房子外邊圍上一層磚,變成磚房,翻新一下。可是當他一說到價錢,我就蒙住了,怎麽也搞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麽:買磚多少錢,買沙多少錢,買水泥多少錢,換水槽多少錢……分不清他說的是“十千”還是“四千”塊錢。
“黃先生啊,我聼不懂了,您再說清楚一點好嗎?”我求他道。這價錢的事可是大事,一出手就是成千上萬的澳元呢,不說清楚還行?“啊呀呀,不好意思啦,我狗語講得不好,鷹語又不通,實在是不好意思啦。這樣吧,我現在就去你家,大家當面講清楚,好不好?”他講的是廣東話,管國語叫“狗語”,管英語叫“鷹語”。怪好玩的。
黃師傅終於來了,本來到我家開車十分鐘的路,他卻跑了一個小時。他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一口氣轉到了利物浦。
在悉尼,你准沒見過像黃師傅那麽瘦的人,他瘦得特像是一根陳年的、風乾了的廣東腊腸,黑黑的,乾乾的,筋筋道道的,還冒著油光。他的嗓門特大,一股股氣壯山河之音由豁牙子的空隙擠出,還沙沙拉拉的,特像是一把拉開了弓弦的破胡琴。大概我們這條街的人都能聼得見他講話:“好,好哇!你們這纖維板的房子圍上磚就好嘍,就會像新房子一樣的啦!我聼港太介紹過你們,她說你們都是好人啦。我同港太是朋友來的,她又是你們的朋友,我們大家就都是朋友啦!嘿嘿……”黃師傅一邊哇啦哇啦地說,一邊搓著兩隻手上的水泥渣渣,弄了一地。
“黃先生啊,您真的別要我們太多的工錢好嗎?太多了,我們就湊合著這樣住,不圍磚了。چ這是孩子她爹教我說的話,說是必要的時候出這麽一句來,先將他一軍。
黃師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啊呀呀,你不必跟我客氣啦,不要叫我‘犧牲’,稱呼我‘黃西服’就可以啦。”他說著,唾沫星子從豁牙子的洞洞里噴了出來。
什麽?管他叫“黃西服”?!還是“黃龍袍”、“黃馬褂”?!哈哈……哦,哦,他是不讓我叫他“先生”,是要稱呼他為“黃師傅”就行了。
“嗯,好,黃師傅,那您給我們一個大概的數,我好讓我老婆到銀行貸款去。چ孩子她爹半天沒開口了,他在那兒假裝深沉。
“蕭犧牲啊,你別急嘛,港太同我講啦,你們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這我是清楚的,你們人都很好,這我也是知道的。放心,我不會多收你們的工錢的。
咦,我姓蕭,這是我的姓。我對黃師傅說:“您也別叫他‘犧牲’了,還是讓他好好活著吧,叫他阿邵就行了。چ孩子她爹姓邵。
黃師傅看著孩子她爹,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沒聼明白。他把頭轉到我這邊說:“噢,阿蕭啊,你先給我弄點什麽東西吃吃啦,我剛放工回來,還沒來得及吃飯就跑到你們這里來啦。چ他咽了一口我給他端來的濃濃的,釅釅的,苦苦的烏龍茶。
哇,都快九點鐘啦,這麽晚了,他還餓著肚子呢?肯定是給餓癟了。對,快,快拿點吃的去。“黃師傅,您吃肉包子嗎?我們北方人愛吃的肉包子呀!”我想他一定愛吃。
黃師傅兩隻眼睛勾著我還沒端到桌子上的包子說:“啊呀,就是水滸傳里講的那個人肉包子啦?沒有關系嘍,我什麽都可以吃,湊合一下啦。”
“湊和一下?”我好不容易包的,自己還沒舍得多吃呢!
黃師傅抓了一個包子放到嘴里接著說:“六二年的時候在廣東老家,肚子餓,沒的吃哇,野菜都給挖光了。我後來游水偷渡到香港,那里什麽都有的吃了,可人再也胖不起來了。嗯,這包子的味道不錯。”他一邊說,一邊把一個個包子往嘴里塞,七個包子已經填到肚子里去,還有三個在嘴里來回來去,滾來滾去地嚼著呢。
黃師傅半天沒法說話了,他的嘴給塞得鼓鼓的,特像澳洲人的香腸,肥不嚕嘟的。
這會兒,他肯定是吃飽了,這不,還打了個大飽嗝呢。他用手掌抹了抹嘴角然後對孩子她爹說:“阿蕭啊,走,帶我到外邊看看房子去啦,我好告訴你價錢哇。”
我姓蕭,孩子她爹姓邵,我已經告訴他了,還是分不清!
孩子她爹沖我嘟囔了一句:“湊和著吧!”
黃師傅在房子周圍轉了兩圈,又用右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搩一搩地在牆上量了量,然後斬釘截鐵地說:“二十五千,連設計費,全包嘍!”
“什麽?兩萬五千塊錢?太貴啦!不圍啦,不圍啦!我們就湊合著住這纖維板房吧。”我聼人家說,和包工隊的一定要討價還價,別什麽都聼他的。
“噢,噢,不圍啦?哇,不好意思啦,我吃了你們這麽多的包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啦。”黃師傅好像是試著要把包子都吐出來還給我們,他一臉的尷尬,起身要走。
“黃師傅,這麽著,您看看,兩萬三千塊錢怎麽樣?少兩千塊錢!”孩子她爹在和黃師傅討價還價。如果能省下兩千塊錢,夠我買一個大餐桌的呢,幹嘛不討?!
黃師傅兩隻小眼睛一轉,馬上說:“好,好哇,就兩萬三千塊錢,就這樣。不過,設計費可不包在內,要價錢公道嘍,好吧?”他的嘴一張一合地,那豁牙露齒的兩排牙,特像豬八戒的九齒大釘耙。
孩子她爹站在黃師傅的身後沖我擠擠眼,意思是:就這麽著了。
哇!兩萬三千塊錢,這可真是好便宜的價錢了。我早問了,找西人圍磚要價三萬元,人家還不愛給幹,說是不如蓋新房省事,麻煩的慌。不過後來我們才知道,和黃師傅是一分錢也沒討下來,因為設計費不包在內,自己還得另外再花兩千塊錢的找人畫圖設計。
 
二.買磚路上
 
圍牆的地基快刨好了,就要開始圍磚了。黃師傅拿來了磚樣,可真難看,要是用這顏色的磚圍牆,那還不是和天安門城樓一個樣,等將來你往涼台上一站,那還不成當年老毛檢閱紅衛兵的那個鏡頭?太政治化,太歷史化了。不行,不行。
給這纖維板的房子圍磚,如同人要穿衣服。我對衣服本來就特挑剔。那時,我媽大老遠地從北京給我寄衣服來,我看不上眼的都送到救世軍的衣服收集箱里救濟天下的窮人去了。氣得我媽差點和我斷絕母女關系,說了句“刁民”,總算出了一口氣。
有位偉大的女作家說過:有的女人挑起衣服來比挑老公還挑得多的多。那肯定是說我呢。我當時連想都沒好好想一想,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孩子她爹的鉤,可我挑起衣服來,跑遍了全悉尼的購物中心,上十趟八趟街也買不回來一件喜歡的衣服。現在要給這房子穿衣服了,我能不挑嗎?!我對黃師傅說:“我要去磚厰,挑選我喜歡的顏色。”
“好,好哇,你不喜歡這樣的磚,我帶你去磚厰挑嘍,以後再不喜歡,可不要怪我噢。”
去磚厰,幹嘛要你黃師傅帶我去?“黃師傅,給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啦。”
“呃……呃,不是啊,對不起啦,我沒有地址噢,我不懂英文啦,有地址也沒有用嘍。這悉尼的地圖像一本書,那麽厚。哪篇接哪篇,哪頁連哪頁,搞得人家糊里糊涂嘍。”黃師傅說著,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下,又習慣地搓搓手上的水泥渣渣接著說:“那天晚上第一次到你家里來,你告訴我第三條路口向左邊轉,我就這樣一路開下去啦,一直開到了利物浦。這不該怪我噢,是你自己講錯嘍,應該是第四條路口向左邊轉才是你家,要不然我是不會錯的了。”
黃師傅的話說得我怪慚愧的,當時我根本就沒用心去想該是第幾條路口,順口說了句“第三個路口左轉”,誰知道他老先生還不會查地圖呢。
好,那就一塊去吧,黃師傅堅持要開他的車。
你別看他黃師傅那模樣不提氣,可他的汽車特“酷”,特漂亮,大紅色最新款式的“奔馳”。你別看他黃師傅不會查地圖,可他開起車來特帥—如箭离弦,似電腦遙控,馳騁飛奔。
黃師傅邊駕車,邊塞上了一盤CD光盤。都是輕音樂,怪好聼的,不是三步就是四步舞曲,讓人聼得飄飄欲仙。
黃師傅邊駕車,邊跟著樂曲的節奏,左腳往前伸一下,右腳踩一下油門;左腳往回縮一下,右腳踩一下閘。他嘴里還“呀、咿、嗓”,“呀、咿、嗓、噻”不停地數著拍點。
我本來就喜歡聼音樂,這盤樂曲更是令我陶醉,來澳洲十來年,不是忙這就是忙那,沒跳過一次舞。這會兒看黃師傅那興致,我的腳也不由得痒痒上了。可我沒跟著他跳,我的心給提到了嗓子眼的地方,忐忑不安。
忽然,一個急轉彎,离心力把他的腦袋像巨浪一樣打到我的肩膀上,他又猛然一腳急剎車,說是超速了,差點把我從前車窗扔出去。一路上就是這樣瘋瘋狂狂,顛顛簸簸地朝磚厰開去。
哇,港大叔,黃師傅!您還是悠著點勁,好好開車吧,行嗎?您的孩子都大了,您給老婆掙夠了錢,任務完成了,這輩子也活值了。可我,我家里還有個不大的小丫頭呢!再說,如果我今天陪著您死於這車禍,我們那座辛辛苦苦供完了的房子不是得歸另一個女人了嗎?將來這圍好磚的新房子不就是等著給孩子娶新媽了嗎?
“呀、咿、嗓,呀、咿、嗓……”黃師傅又跳上了。
哎喲,我求求您,黃師傅,您老人家可別跳啦!可還沒等我把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咽下去再說這句話,黃師傅已在環形五岔口那兒又來了一個更精彩的動作,他說是開過了頭,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往回開。他轉得飛快,我又被甩到了他的身上,像一塊大年糕一樣,粘著他整整轉了一圈。
黃師傅倒挺得意,雙手握著方向盤,他像是摟著個大姑娘。這大紅色的小汽車如同是一個穿著紅舞裙的舞娘,在馬路上旋轉,狂舞,飛奔,SHOW OFF!
謝天謝地,我們選好了磚樣,定了貨,都活著回來了。不過我發誓:再也不跟黃師傅一塊兒買磚去了,太危險!
 
三.笑話百出
 
黃師傅每天來我家幹活,漸漸地,他的國語說得不錯了,我對他的港味國語也懂得差不多了,不過,還是鬧出了許多的笑話來:
這天,近黃昏的時候,他們正准備收工,黃師傅低著頭到處尋找,說是“孩”不見了。
“要死啦,我的孩不見了,我的孩上哪兒去啦?沒有孩怎麽回家見老婆哇!ڇ看他的樣子還真挺著急的呢。
“孩”?他不是有一對兒女,一個嫁到香港去了,另一個已經上大學。他黃師傅老麽哧眼的也不至於有那麽小的孩子讓他低著頭滿地找哇!
當黃師傅從車房里提溜出那雙沾滿水泥的耐克名牌運動鞋時我才明白:他管鞋叫“孩”。太好玩了,快把我的肚皮笑破了,哈哈.......
另一天,黃師傅風風火火地來了,他一見我就說:“阿蕭哇,我到處找,到處問,都搞不到你家需要的鴉片,還是一位朋友幫了我的忙啦,從他家的房底下找到了幾塊,收藏了許多年啦。”他的樣子挺興奮,好像已經抽了一鍋子大煙葉子。
“什麽玩藝兒?鴉片?!”我家現在窮也好,將來富也罷,永遠和這玩藝兒沒緣。聼說有的哥們在幹這份生意,那是犯法!把腦袋別在褲腰袋里幹“革命”那不是鬧著玩的,您黃師傅還是讓我們好好地多活兩天吧。
可當我看到黃師傅打開他那特酷,特漂亮的小汽車的後蓋往外拿瓦片時,我才恍然大悟:他說的不是什麽“鴉片”而是“瓦片”。嘻嘻......
和黃師傅一起圍磚的一個徒弟叫阿林,和我老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這也沒什麽新奇的,可黃師傅總是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哇啦哇啦地這樣說:“嗯,阿林同你老公一樣,他可是同你老公一樣噢!”
我老公聼了以後酸溜溜醋兮兮嘟囔一句:“哼!就這麽一句話,他給你換了個老公。”
悉尼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黃師傅他們頂著烈日砌磚,這如同澳洲人在那燒紅了滾燙的鐵板上鐵板燒—燒肉,烤腸子。黃師傅這根黑褐色精瘦的廣東腊腸也往外一滴滴地浸著油脂一樣的汗珠。
我勸黃師傅他們先下來涼快涼快,可是他說不下雨就是好天,他們要趕活,又有一個大工程等著開工呢,不能放掉掙大錢的機會。
我一方面隨時准備有誰中暑暈倒時撥電話叫急救車,一方面為他們煮了一大鍋綠豆湯,放在冰箱冷凍室里速涼。為了防止由於出汗過多失水失鹽而造成的體內水電平衡紊亂,我又往綠豆湯里抓了一把糖和鹽。
黃師傅蹲在陰涼地,端著一碗綠豆湯咕嚕咕嚕地喝著,邊喝邊對孩子她爹說:“嗯,好妻,好妻喔!”
可我老公卻不以為然地說:“還好妻呢,好什麽呀,我沒覺著她哪兒好。”
你不覺得我好?你忘了當初你和我好時,人家說你拾到了一塊閃閃發光的大金子了嗎?!好女不和男鬦!我沒理他。不過我想著黃師傅夸我的話倒覺得有點不自在了,臉上熱乎乎的。
黃師傅一個指頭指著碗里冰涼的綠豆湯,還是那樣說:“嗯,這綠豆湯很好妻噢。”我這才醒悟,他根本就一句也沒夸我,只是一個勁地說“好吃”呢。哼!
有了這次“好妻”的經驗,以後我總算是不再冒傻氣了。
那天,黃師傅又對我說:“阿蕭哇,你的腸子可真好吃。”
我知道這又是什麽東西好吃了,可一時沒弄明白為什麽我的腸子又讓他愛吃了。直到發現我們買的一箱子橙子只剩下幾個時才搞清楚:這“腸子”即是橙子。嘿嘿……
 
四.風水迷信
 
黃師傅不但會蓋房子圍磚,還會給這房子看風水。不過,我覺得還是少從他那里學點風水為好,否則,要耽心的,要做的,要改的,要花的錢太多太多了。
我們住的是25號,黃師傅說以後買房子不要買25號,說這只是小福小順的意思,“要買288,888啦,這樣,你們才能大發,特發,成倍地發喲。”
我也知道這種號是好,可這種大號的房子大都是在主要的街道上,不要說買不好買座凶宅,就是那公路上的噪音又叫人折壽多少年呢。
黃師傅說,我們的廚房居於整套房子的中央,被睡房、飯廳、客廳環繞,風水不好。“在房子的中央燒火做飯,那要火燒心啦,心里就會上火噢,不舒服的。”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要把廚房里的碗櫥、爐灶、冰箱、洗碗機、水池子……所有的家什,通通地都移到屋子的最邊上來,移到飯廳的位置,把飯廳移到全套房子的中央,和廚房掉換一下,這樣就不會上火了。
我問他這麽一折騰要多少錢?
黃師傅把一個手指頭搭到另一個手指頭上對我說:“阿蕭哇,十千嘍,全包,不多啦。”
這麽挪一挪就要一萬塊錢?!這錢不是白花?我學著他的樣子說:“有沒有搞錯哇?算了吧!我們北方人怕冷,講究心里要有一團火,總是熱乎乎的。”
黃師傅說我們房子的前門太小,不像大戶人家,朋友來了看上去不大氣派,他建議改成雙開門。
我知道他黃師傅不是沒事幹了找活幹,非動員我們改這改那的不可,他早說過,把我們這活幹完了好去幹那件大工程呢,是吧?看上去他還真是好心好意的呢。可是我們那孩子她爹不善於交往,也從來不愿意我和別人接触。我們家向來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朋友,真的花幾千塊錢把門改大了值嗎?給誰看呢?!
我對黃師傅說:“我們從大陸來的人也有講究—興‘走後門’!只有‘走後門’才能辦成事。你看啊,我們開著車子先進車房,再由後門進到屋里,這前門根本就用不著。”
黃師傅是六十年代离開大陸到香港的,他不懂“走後門”這詞是什麽意思,眨巴著小眼睛,他看我在那格格地笑,也呲著九齒大釘耙笑了起來。
只有一件事我依了黃師傅:我們房前豎著的水槽原來是安裝在正門右側的牆上,但從視線上剛好擋住了門。黃師傅說:“阿蕭哇,這水槽可是擋住了你家的風水啦,要移噢!”
誰不愿意自己家的風水好呢?反正黃師傅說是順便的事,不多加工錢,我決定移,一定得移!
這水槽移到哪兒去了呢?如果把這座房子中間的前門看成是一隻大鼻子,兩邊的窗戶看成是兩隻眼睛,那麽這座房子的正前面就可以看成是一個漂亮的大臉蛋。這個水槽給移到了這張臉蛋最光滑,最誘人,叫人忍不住一定要親吻一下的臉頰那部分去了。
我知道,這房子還有風水不對的地方,比如家具怎樣擺,床怎樣放,沙發是不是要上下兩層擺起來,電視機是不是要放到洗澡間里,馬桶是不是要擺到廚房……
那天,我的女兒問我:“媽咪,書上說在梯子底下鑽一次要有七年的壞運氣。可是為什麽黃師傅老是鑽來鑽去的呢?”
這又是西方的迷信說法了,如果鑽一次就會有七年的壞運氣,那黃師傅在一天里就不知道要鑽多少次,算下來他還沒出生就該倒霉了,可人家還不是過得滿開心的嘛。我沒有告訴黃師傅這個外國人的風水,就像我不再讓黃師傅告訴我他所知道的風水一樣,少知為佳。
 
五.富有階級
 
這天,從動工開始,黃師傅就是滿臉的“舊社會”,他一句話也不說,全世界都變得靜悄悄的了。
太陽又出來了,暴晒著。我給黃師傅倒了一杯冰涼的可口可樂,他擺擺手,我又給他倒了杯甜甜的橙子水,他指指嘴搖搖頭。
“怎麽啦,黃師傅,有沒有搞錯哇?”我問他。
“啊呀,要死啦,我的牙好痛啊!”黃師傅終於開口了。他用粘滿水泥的手指頭晃晃這顆牙,又搖搖那顆牙,滿嘴的牙一個個都像是醉鬼,東倒西歪的。
“哇,你這堆破牙早就該拔了,怎麽挨到了這年月?”看的出他現在是慢性牙周炎急性發作期,下頦都紅腫起來。“喲,你看你的牙都腫起來了,快看醫生去吧。別幹了,幹嘛這麽玩命!”
“不是啦,阿蕭哇,不是我怕去看醫生,沒有時間去嘍,還是趕快把這里幹完,要去做那個大工程,掙大錢喲。你給我幾粒止痛片好啦?”
止痛片,消炎藥我都有。“看清楚這上面寫的是‘止痛片’,那個是消炎藥,吃拉了肚子可別說我害你,說我給你下耗子藥啊!”這話我必須講清楚,免得他日後找我打官司。
這藥對黃師傅真是管用,不到十分鐘,他便被“解放”了,變成是滿臉的“新社會”。
他喝著我給他倒的橙子水,又哇啦哇啦地說上了:“阿蕭哇,你看你對我們工人這樣的好,等將來共產党來了,我們一定不會說你們的壞話,也不會分你家的房和地的,這你放心啦。”
啊呀,他把我當成雇是佣工人的資本家了,我像嗎?“黃師傅哇,你一個人一周掙的錢可是比我們倆人掙得都多啊。你看你開的是什麽車,你家住的是什麽房子,你還是無產階級?!等共產党來到澳洲,我一定得帶著他們先到你家分財產去!”
黃師傅呲呲牙,爭辯著說:“我們是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嘍,你雇佣工人,當然是剝削階級噢。”他是六二年從大陸逃跑的,還懂這麽多的名詞?
“好,就當你是無產階級,我是剝削階級,如果我不給你發工錢,你找不找我來要?”我問他。
“當然要嘍,那是我的工錢噢。”他答道。
“好,如果你是大年三十到我家來要債,弄得我家孩子她爹還不上,一時想不開,喝了鹵水去尋死,那可又要演一場惡霸地主黃世仁逼死人命的《白毛女》了。”說完這話我挺得意,我看他是沒的說了。
“那你去貸款哦,現在利率那麽低,慢慢還噢。你老公沒那麽蠢,他才不去尋死呢!”他說話的樣子還挺認真的。
他的話把我逗得格格地笑起來。你別看他沒有多少文化,沒學多少馬列的著作,可他特現實。我鬦不過他。
關於誰是剝削階級,誰是無產階級,真是掰扯不清了。可是從我心里說,如果讓我幹他黃師傅這份苦工,掙這份大錢,我去嗎?如果叫我不顧烈日當頭,忍著牙齒劇痛來拼這命,我幹嗎?!他是在拼命呢,難道他不該得到他應該得到的嗎?!
在澳洲有無產階級嗎?有。澳洲的無產階級是那些領著政府救濟金,去吸毒、下酒館、泡賭場的人。物質上他們最窮,精神上他們最頹廢。
在澳洲有富有階級嗎?有。在澳洲,除了那些以錢去賺錢,以知識去賺錢而發家致富的人以外,還有以體力去賺錢的工人階級。如果馬克思還活著的話,他老人家一定會這樣說:澳洲的工人階級不是無產階級,他們是富有階級。他們是憑借自己的雙手和渾身的力氣來美化周圍環境,改善自己的生活,充實內心精神世界的階級。
黃師傅就是這樣一種富有階級,有誰活得比他更瀟洒,更快活的呢?!
我們家的活全部完工了,原來那座纖維板房老房子全部都圍上了磚,變成一座新房子。當我把最後一筆款項交到黃師傅粗糙的手里時,我千遍萬遍地謝過他。
黃師傅還沒有抽出時間去拔牙鑲牙,他不好意思地豁著他那九齒大釘耙,一張一張地數著手里的十張鈔票:“呀、咿、嗓、噻、哞、嘍、嚓、叭—狗屎!”
黃師傅笑了,他笑得是那麽的開心。
 
(發表於《澳華新文苑》第97-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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