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运气相当不好。开出租车是要讲运气的,运气好的时侯不管你把出租车开到何处,甚至偏僻的角落都会有顾客光临。让你情不自禁喜笑颜开,好象天上掉下钱来被你捡到似的。可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呢,那怕你开车技术再高明,对道路交通再驾轻就熟,对乘客去的地方再了如指掌,就是没有人要乘你的车。而且,往往是这样,运气不好还会全面地体现在飞机场,火车站,船码头,赌场,宾馆,酒吧,医院等地候客。这时,要么等很久才来个短程乘客,要么等得不耐烦只好心灰意懒地驾着空车离去。有时等不到客,那就在马路上东转西转七转八转寻客吧,可是,好不容易看到在十字路口对面有位女士向你招手,却被一个红灯挡住了你的去路,也不过是十几秒的时间,女士似乎等不及了,乘上了转弯而来的那辆出租车扬长而去,让你白高兴了一次。你说气人不气人?总之,处在这样的心境,你就会觉得开出租车一点意思都没有。莫说这个职业不令人可爱,就说那种感觉简直糟糕透了。
那天,我的运气就是如此不尽人意。很显然,我当天的营业收入也可想而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在北悉尼火车站等客。盘算着口袋里的钱,扣去成本开支归自已所有还不足每小时十元,辛辛苦苦在马路上来回奔波十几小时得到这样的劳动回报,似乎付出和收入太不协调了,也确实如此,这是开出租车以来最低收入了。心里无可奈何又不服气,期望着在最后收工的时候有一个乘客能给我带来好运。所谓好运也就是想,这个未来的乘客目的地是去飞机场,这样,我既可以挣到一笔较为可观的收入 ,从北悉尼到飞机场的路太好走了,基本上是封闭式快速公路,用不了半小时大约可挣三十多元,且又不影响三点钟的按时交班。我的交班地点就在离机场不远的亚里山大这个地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北悉尼是个商业繁忙之地,各类办公大楼林立,外省市来此处开会办事的人员或当地人去外省市出差公干的人员挺多。因为公事,他们基本上是座飞机来来回回,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基本不乘火车去机场。我就曾经多次在这个紧靠北悉尼火车站的出租车侯客点接到过不少去机场的顾客。如果要说,以往我并不在意乘客的去向的话,那么眼下我就十分盼望有一个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拉着行李箱精神抖擞的顾客光临我的出租车了。凭直觉判断这样的顾客去机场的概率大一些,八九不离十吧。所以我热切地巴望着。眼睛注视着车窗外,象雷达扫瞄仪在捕捉目标。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当我的T-168牌号,被同行们戏称为“一路发”的出租车处在第一辆位置时,迎我而来的却是一位被岁月染白了头发的老太太,看着她手持油木光亮的手杖,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向我的车慢慢走来。我的心一下子之全凉了。完了,全完了。一种说不出的苦味充塞在喉咙。瞧这副模样的老太,手上除了拐杖还有一个小巧拎包之外别无它物的老太,怎么可能去机场?我的脸一下变得冷如冰霜,心里一股劲地抱怨老天爷的分配不公平,也就想不起“敬老爱幼”这几个老生常谈的字眼。目视老太太在吃力地拉开车门我也无动于衷。还装模作样看后视镜,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个急匆匆的男人朝我疾步而来,就在老太坐上车位的时侯,男人临窗问我去不去机场,我的天啊!这不是存心捉弄人吗?我当场气昏了。我朝老太猛瞪了一眼,男人见状就转身走去我后面的一辆车。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已怒气混和着怨气的面部表情。老太太也似乎发觉了我的心里状态,非常抱有歉意地对我说,“司机先生,对不起,我去的地方很近”。废话,我知道你去的地方很近,“告诉我去哪里”?我板着脸省去了请字,语气生硬地说。我已经把做人处事应该有的温情善良遗忘得一干二净。
老太见我冷着脸的样子,好象早有思想准备,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慈祥和宽容,她告诉了一条近的不能再近的街名还生怕我不知道要给我指路,我却火冒三丈问出了一句丧失了理智的话:“你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来乘车?”老太太大概听不懂我用中国思维说的这句英语,也就心不在意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能不能让我知道为什么吗”?
还用问?我心里在说,可是嘴巴依然闭口不言,心中的话是拿不到台面上说的。这点我懂。但是,我并不懂,我的沉默已经代表了我的不高兴。这种不高兴已经有了火药味,而且,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
“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不愉快?如果是的话我真诚请你原谅。”老太太口齿清楚地再次表示。这时,我发现她的目光透过她那副金属眼镜框架的镜片,似乎在向我传递她的文明和教养。不过,在我听来,她的声音更好象通过责备自已来帮助他人。
这是一个西方老太的待人胸怀么?于是,我这个从东方移民来澳的男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毫不隐瞒地将自己今天生意不佳,运气不好所导致的服务态度偏差托盘而出。很显然,我的话语中,已经流露了该说原谅的是我而不是老太。这可能是在澳生活潜移默化受到影响的结果吧,我对自已刚才表现的言行有点后悔。
我不知道老太是否听懂了我所讲的一切,但我确是听懂了老太对我讲她有时也坐出租车去较远的蓝山,只是非常遗憾 这样的机会没有轮到我。她说,这有点不公平。老太说得非常坦诚,坦诚的令人感动。但是,但是在我听来却一点价值都没有。因为我太再乎眼前了,我想对她说出这一点,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几分钟的路程,我就把车开到了一幢欧陆风格的豪宅前,五元出头的车程费用,老太慷慨地给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说不用找了,也许是老太太的出手大方吧,这次,我没有无动于衷,而是离开自已的座位替老太太打开了车门并把她扶了出来,手握拐杖的老太连声道谢,问我可不可以将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她,说下次去蓝山打电话给我,乘我开的出租车。对于老太给了这么多的小费,我表示了极大的谢意,可是去近百公里外的蓝山,尽管是一笔很棒的生意,我却根本没有往心里放。我知道,老太太无非是为了宽慰我才这么说的。这种说说而已的话,我怎么可能当真呢。但我明白,当面拒绝一个人的好意,更何况是一位来自善良老人的好意,似乎不应该,我就将自已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写在了一张备用的白纸卡片上,递了过去。
我开车离去的时候,还看见老太频频向我挥手道谢,我的心情忽然好多了。
日子就这样一如往常地过,三个月后,我已把这位老太乘客的印象忘记了。突然在一天上午,却接到一个电话,问我是不是叫马丁,在不在开出租车,记不记得有位住在北悉尼的瑞珍太太要去蓝山一事。出租车,老太,北悉尼,蓝山,几个名词将已模糊的往事又一下子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来电的是位妇女,从声音判断,好像是位老太,又好像不是。但是,我想一定和老太有关,我虽然吃不准,但我立刻答应,没有理由不答应,我正开着空车在找客呢。我按约定的时间前往老太的豪宅。
去的路上,我感慨万千。这位老年乘客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生意上的概念了,而是让我领悟到了一点为人的基本素质。想到素质,我很为自已感到惭愧。似乎是为了减轻一点愧疚,我特意将车开到了加油站,除了给车补充足燃料,还郑重其事将乘客的座位也整洁了一下,虽然座位未必不干净,但我在心里对自已说,这次一定要优质服务,这不仅是职业的要求,也是提升人生品质的开始。
我是按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老太家门的,蓝天阳光下的那幢住宅,既陌生又熟悉,门前的台阶上摆有一只棕色的皮箱,皮箱上还横卧着一根拐杖,不用说,这是老太要去蓝山了,我想。可我没想到的是这时走出门的却是一位中年女子,只见她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拿着拐杖,来到了我的车旁,示意我将东西往车后行李箱放,直到她坐上了车后,我还迷惑不解。我问她就你一个人去蓝山?她答对呀。我就不好问更多了。其实,我是多么想当面谢谢老太向她道歉啊。
我起动车子上路了,过了海港大桥,经入通向蓝山的高速公路,我还是忍不住向中年妇人开口问了老太的情况,没想到她说了,她说了一个在我听来简直让我不敢相信的话,她说老太是她的母亲,二周前已经离开人间。母亲生前对她说,她答应过一位出租车司机去蓝山,临终前还提起,母亲一直保留着司机写给她的白纸卡片…….以后的话我再也没有听清楚。
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灵魂受到了空前的震动,无数个难过,内疚交织一起在胸腔里涌动,鼻腔一阵阵发酸,…….那是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乘客,象一座丰碑竖立在我的人生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