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的身体,是从原乡开始的。
如今,原乡像一个流逝的梦。追忆的风一旦吹过,内心之水便泛起如许感性的波澜。
一个人的里程多么孤独而漫长。置身边缘,如同把身体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交给空间的故乡,一部分交给时间的故乡。
从走出家乡的那一刻开始,故乡、原乡、异乡、他乡……,这一个“乡”字,一直纠结于内心,让我总是无法走出家乡的词典。是带来安慰,还是带来忧伤?
空间置换了,时间渐行渐远。故乡与异乡、原乡与他乡,是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换移位,或者交错重叠?
请原谅,当我陷入如此排列的困惑,像面对一道多元无解的方程式。
伴随江河不断向前奔流,我们的源头到底在哪里?我们又将朝着什么方向流去?
二
谁都无法脱离脚下的土地,谁都怀揣一种或浓或淡的根性意识。
每个人眼里的故乡,首先是一种具体而特定的存在。它并非是空泛的概念,也不仅是语言的乌托邦。
是心在迎风起舞,是眷念横空穿越千山万水。
流落他乡,重返故土。此刻,头顶的阳光照亮归来的旅程。
一路向前,循着家乡的方位。自由的呼吸,与湿润的海风协奏,把我的记忆渐渐唤醒。
三
早春路上,沿着福厦高速公路,穿过一条条新开凿的隧道,经过一片云、一道江、一座桥,途径闲静的村落和守望的麦田,那片神迹一样的蔚蓝,张开广阔的背景。
我企图按捺内心的跳跃,只让脉搏透过阳光,在皮肤上荡漾。
双脚载着沉重的肉身,连同一颗热切的心,暂时停靠在老家的岸上。
在中国版图上的泉州湾东侧,靠近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起始点。
这是生养我,让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走上漂泊之路的出发点。
离开前,我就这样匍匐在她的身上,玩耍、捣蛋、荡秋千、捡贝壳……
归来后,满眼的山海田园充满情意,满天的日月星辰触手可及。
四
抖一抖风尘。蓦然发觉,自己已变成一个陌生的过客。
走近那个被填去一大半面积的池塘,侧身俯看自己在池水里的倒影,发现那漂浮变形的面容和身段,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
绕着乡间走了三圈,记忆中大片大片的农田,已面目全非。周遭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仿佛把白昼卷成波浪。
在村庄里散步,见不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也难见到曾经熟悉的成群鸡鸭、牛羊猪狗。那些淘气的小孩,竟然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把我当成远方来的陌生客人。
头顶瓷青色的天,敞开五官感觉,钭插进欲望般的视野,两耳已闻不到古榕树下围坐谈笑古今事的场景,也听不见吹着笛子喊着下地种田的声音……
这是我的村庄吗?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已经隐居不见了,取代它的是幢幢新建的石头楼房。
小时候的很多情景和事物已黯然逃遁。这是灿烂的消逝,还是悲哀地消失?
唯见晚风中的一缕炊烟在飘忽,淡然得像一个模糊的幻影。
五
久违了故乡,按理应该赞美一点什么。我思忖着。
这里究竟还有多少神明和福祉值得赞美?
除了苍茫与陌生,是否还有意外的惊喜?
请时光的节拍放慢一点,请岁月的枝头香气再浓一点,请村边仅存的那口古井安详一点,让我重温一下在家乡过大年的滋味。
绿意在初春,祥和在节日。寸阴之间,除夕一到,爆竹声响。在混沌而又神性的躁动中,表明新春佳节已经降临。
拜年祝福的乡音在交汇中响起,大红的春联贴满了家家户户。
在明媚的春光中,一株水仙花葱郁满屋子的清香,连云雀也在窗外起舞弄姿。
我一边品尝着故乡铁观音的茶香,一边遥想记忆中保存的往事风景。
不远处突然传来阵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刹那间,村子的空中迅速变得敞亮。猛一抬头,发现它似乎凝固了,凝固得有点令人惊叹。
节日的村庄,空气中始终流动一种特别的味道,那么古老,又那么现代。
我打开行囊,还来不及细品那份久违的洋洋喜气,又要匆匆离开。一时竟说不出达意的感触。
说家乡好也不是,说家乡不好也不是。
六
归去来兮,来去家园。
我终究还要再次阔别故乡,正如我再次相遇故乡。
我知道,故乡所给定的节奏是缓慢的,而指向是向后的,甚至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我也知道,我与故乡之间总是形成某种同构关系。故乡在变化着,我也在变化着;故乡正在走向城市化,我也慢慢城市化了。
这是进化,还是退化?站在不同的角度,可能会有不同的解释。
在离别故乡的那一刻,我的体内游荡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像新叶一样萌动。
我试图把故乡的风情收进心里,却没有能力挽回时光转瞬的一切。
这时,有人从幽巷中走出来,朝着我,挥一挥手。问我:你要回哪里去?何时再回来?令我怦然心跳。
回首,再回首。我沉默无语。
季节轮回流转。乡思挥之不去。
春天总是不请自到。我独自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