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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梦园》四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3 21:37:03  浏览次数: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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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渐渐来临,吴青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渴盼,在赵国璋和宋解放的陪同下,经过几个园子和几条幽径,来到一座精美的小垂花门前,门正中牌匾上是用隶书题名的沃梦园三个朱红大字,门两侧墙上有一副砖雕对联,左联为缱绻水云般若梦,右联为旖旎花木沉香烟。推门进去,只见两边各有一条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的回廊,环抱一个微波荡漾、光影婆娑的清澈水潭,水潭中碧荷红花,孤岛上古槐芬芳,亭台楼房浮于水面,一个水上园林跃然眼前,经夕阳的金辉神奇地一抹,整个园林仿佛散发出一种异常绚丽又异常梦幻般的色彩,在吴青心中好像有一道沁人心脾的清流一瞬之间便涤荡了心灵,经不住一阵神清气爽,柔情顿生,浑身上下悄然释放,融入了这宛若梦境的园林之中——这正是他梦想中的沃梦园。
      他们沿着左边的回廊,穿过几个洞门,来到了西边卧房,房屋的门是锁着的,窗是闭着的,安静无声。看来唐小姐不在啊。宋解放说。吴青好似没听见,他根本不在意卧房里是否有人,他的全部身心都已投入到时隔十五年后重入园林的欣赏中。
       屋外坪地上,一朵朵黄灿灿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在绿油油的草丛里绽放,坪地一侧一座两米多高的玲珑百孔的奇峰异石引人注目,另一侧有一个四方条石台、六角青石沿的古井,吴青上前一瞧,古井口上面横着一个木架,木架横木上绕着绳索,挂着个舀水的小木桶,井里的水并不深,黑黝黝的亮着水光,映着一汪天空和自己的头脸,因久未使用,井内的鹅卵石壁面上有一层墨绿的苔藓,苔藓上湿漉漉地凝聚着水分,忽的有几串水珠从井壁上滴答滴答地滴落井中,荡起几圈涟漪,相互挤撞,将一汪天空和自己的头脸全揉碎了。
吴青抬起头又朝屋周望去,屋后有一大片碧绿的竹林遮掩了围墙,两株参天古松的树冠遮蔽了半边的屋顶,屋旁一座荒废了的花圃里杂草丛生,数十个盆景一排排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地上,一丛丛从花圃边沿伸出的常青藤密集地攀附在卧房的整面南墙上,因年久失修,卧房的金柱、木板墙表、雕花窗面上的一些颜色剥落,裸露出深褐的陈旧的红木表色,还有铺在屋前地面的一块块沉着暗青的石板都在散发出岁月久远的味道,就连石板缝里的小草、墙角边的青苔、屋檐下的蛛网都在显露出这里久已沉寂的痕迹。
吴青信步走到那条通往清潭中心起云亭的走廊前,走廊斗折蛇行,通向起云亭,栏杆上缠绕爬满了翠绿的常青藤,形成一条清幽的绿色小径,而那起云亭四根红柱子望过去显得又细又长,撑起一个高高翘角的六角金色亭盖,宛若一娉婷修长的女子从水中翩翩升起,在碧波、荷花的包围下尤为醒目,引人遐思。
我们过去瞧瞧那起云亭吧。宋解放看出吴青一脸流连的神色,提议说。
于是,他们三人一同走上绿色走廊,来到起云亭,吴青环顾四周,果然,整个园子尽揽目中,仿佛园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自己,自己就是园子的中心,一种强烈的超然物外的意识油然而生,一切都已化作尘烟,一切都与我无关,唯有这满园的景色伴我自由美梦……
    夕阳的余晖犹如丝绸般的光袍正缓缓滑离而去,黄昏的阴影紧随而来,他们又回到西边卧房平台,再从北边的回廊,经过一座连接两边回廊的小石拱桥,来到东边的书房,一幢两层的红木雕楼及其四周平台仿佛悬于清潭之上,平台上铺满了青石板,四角各有一株龙爪槐,雕楼正门与西边卧房正门隔潭相望,后门则与围墙边的一座千姿百态、重峦叠嶂的假山隔水相望,假山周围几株高大的松柏苍然而立,巉岩之间花草丛生,显然久已无人清理,而雕楼四面木墙和木窗上雕刻有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也因年久失修,颜色大大剥落,显得整座雕楼墙面斑驳陆离,恰好此时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斜照在雕楼迎着西边的墙上,泛出一层昏黄的光辉,给人一股浓郁的岁月沧桑之感,和清潭里成片的碧荷红花那清新的景致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是古老世界里焕发出了鲜活生机,亦或是鲜活生机里蕴藏着古老世界。
吴青推门而入,书房内空空荡荡,又由外楼梯上了楼,楼房内也是如此,什么家具用品都没有,因为曾经居住过人家的缘故,整座楼房已经改造,由原来的上下两间大屋分隔成了五六间房屋,客厅、卧房、厨房一应俱全,只是全都人去楼空,蛛网四结,满目灰尘,由于雕楼四周通风,它虽年代久远,但巍巍矗立,一点也没有摇摇欲坠的样子。
      吴青小心仔细地察看书房的各处角落,心里已在琢磨将要如何布置这幢雕楼,他并没被这里古旧颓败的迹象吓到,相反,他感到心满意足,在这样的一个精致幽美的园子里,在这样一个几百年的雕楼里隐居做学问,这完全符合他的初衷,他正是要远离京城那些摩天高楼,那些石屎森林,还有那些密集人群,投身到谁也寻他不到的又是如此清静如此古典如此优美的地方。
      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在宋解放和赵国璋的催促下,吴青欣然离开雕楼,他们从平台前的又一座小石桥来到东边的回廊,回廊入口处就是随想亭,亭子高高凌空岸边,下面是灰白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峥嵘突兀,事实上,整座园子的回廊下面都是这种犬牙交错的嶙峋怪石,怪石之间到处长有芦苇、细竹、月季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随着怪石高低起伏、逶迤曲折的堆叠布局,回廊的曲面也跟随变化多端,给人一种波澜一般流动的感觉,也凸显出回廊独特的幽深回旋的风格。
      出了随想亭,沿着回廊一路回到进园的垂花门内平台上,吴青蓦然回首,满园已是暮色笼罩,那清潭、那小岛、那亭子、那荷花、那卧房、那雕楼,还有园中的一切景物都仿佛入眠一般沉静无声,只有隐藏在潭边四处的青蛙开始呱噪起来了。
之后的三天内,在宋解放父女和赵国璋的帮助下,东边雕楼书房很快布置好家具和生活用品,雕楼上下也清扫干净,还请人布好电线、网线,接通电源,连通网络,厨房也都配置好了,在这里正常起居生活已毫无问题。吴青对此倍感心情舒畅,对宋解放父女感激不尽,对赵国璋的鼎力相助也深表谢意。赵国璋因公务在身,布置好雕楼的当日便离开了灵湾,临走时告诉吴青,只要有空就会常来看望他,让他安心隐居,如有任何需要随时给他打电话。
    住西边卧房的唐小姐始终未归,整个园子就吴青一人居住;他乐得清闲幽静,优哉游哉地过起了他期盼已久的隐居生活。吴青此次远离北京,不顾一切地毅然辞职,就已做好长期隐居的准备。
      早在五年前,他就有隐居做学问的念头,只是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在朋友同事眼中,他就是一个工作勤恳,聪明能干,待人和气,知书达礼的翩翩君子。最初他的父亲原希望他子承父业,在军队中成长,但吴青从小偏爱文科,大学和研究生都是社会学专业,获得北大硕士学位后又报考公务员,顺利进了国家部门任职,三十五岁时就因工作出色提拔为处长,后又被魏锦华部长收入麾下,前一年刚刚又提为副厅级国家干部,可谓一路走来,仕途平坦,顺顺当当,未来前景也是一片光明。
      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幸福的婚姻。他在三十岁时成亲,妻子是父亲老战友——同样是一个将军的女儿,两人称得上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双方家长都非常满意。多年来,在外人面前,夫妻俩相敬如宾,总能一副琴瑟合偕的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人结婚十年来未生过小孩。然而,谁能知道,伴随一路官运,他却从心底里越来越疲倦了;谁又能知道,这种父母撮合的美满婚姻在吴青夫妇自身心底又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乏味呢?
    但他并非一个厌世的人,他理解人类历史从古至今发展的过程,并懂得对历史现实的尊重,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也理解至深,也希望改革开放能使中华民族走上一条不再屈节辱命、不再动乱不安、不再落后贫困的道路,多年来,他也为此尽心尽力地履行了一名国家干部应尽的职责。只不过,他对生活的理想与热情并非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能给予,也非现存的婚姻能充实,日久天长,他终于不再忍受对自己心灵渴望的压抑,誓要抛弃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如今,灵湾古镇成就了他这一梦想,他在灵湾古镇四处逍遥自在地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出自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只要一独处冥思,就能很快进入他的那种所谓心斋状态——各种达官贵人已在眼前消失,各种应酬晚宴也已无需面对;各种繁杂琐事不再纷扰心思,各种政令公务也无须处理;各种人情恩怨都化作烟云,各种荣辱名利也一无牵挂,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殆尽,就连自己也化成青烟缥缈而去,万物已成虚空,世界就此回归最初的混沌,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不过,并非每时每刻吴青都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境界,实际上,他常常会想起几个人,一是父母、二是妻子、三是魏锦华部长。当想到父母时,他就会顽皮一笑,暗自庆幸,多亏还有大哥、二姐在军队,不然我可惨了。当想到妻子时,他就会鼻子轻哼一声,嗤笑道,这回你可彻底解放了,这不正如你所愿吗?当想到魏部长时,他就会摇摇头,歉仄地叹道,人才多得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请您宽宥我吧。
    一周下来,吴青已经完全熟悉整个灵湾古镇的风貌,结交了许多当地的朋友,一些是十五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一些是新朋友,宋解放也向灵湾人介绍他如今是个作家,要在灵湾居住一段时间,做学问写点东西,因此,他们对他的到访和留住丝毫没有不适,加上吴青一副大方得体、友好和气的风度,灵湾人没有不尊重他的,他们都乐意和他交朋友,也愿意和他交流各种奇闻异事,有人还善意地提醒他要小心沃梦园里的鬼,他听了呵呵一笑,说了一句谚语,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有时遇人开玩笑故意问,若是个白衣飘飘的美艳女鬼呢?
吴青明白这种人的那种世俗快乐,便含笑作答,这岂不更好,有女鬼作伴,不寂寞啊。一句玩笑说到这双方一乐也就罢了,但偏有顽劣之徒喜欢嘿嘿着逗乐追问,你不怕她缠住了你,取你魂魄吗?这个时候,吴青就会神色一变,不温不火地瞪一眼那人,装作并不确定的样子,说,哦?是吗?我听说,她好像只会要取笑她的人的魂魄吧。众人哈哈大笑之下,那人便只好赔笑着不再言语了。
      不过,私底下,吴青倒还真对沃梦园的鬼故事颇有兴趣,有时他会长时间想象当年那几个鬼故事发生的情景,那被吊死在沃梦园小岛古槐树上的共产党人,那被吓死的老人和被女鬼带走的双胞胎小男孩,还有那个仓皇而逃、失足落水的红卫兵,他们是怎样地死去,又是怎样地化作了鬼魂游荡在沃梦园的各个角落,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现,几个鬼中只有那个女鬼来历不明,后又向宋解放询问,宋解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含糊地回答说,都是传闻罢了,其实这世上没有鬼的。吴青自然也不信鬼,但他料想即使传闻,大凡也该有个出处,不然为何其他鬼都说得清清楚楚,唯独这女鬼仿佛天生就在沃梦园里?
    入住沃梦园的第七日午睡过后,吴青带着这个疑问,特意来到起云亭。起云亭周围四顾无人,阳光灿烂,茂密的荷叶团团拥簇在亭边,一直连到西边卧房的潭岸边,而亭外二、三米处起的水面未被荷叶覆盖,水面以亭子为中心呈扇形展开,直到东岸、北岸、南岸和西岸的两头,宛如一轮透明的弯月掉进了沃梦园,只缺了西边卧房岸边至潭中心亭子边这一口。
清潭因水流动缓缓地漾起层层微澜,几只红蜻蜓在荷叶、水面上飞来飞去,一会蜻蜓点水,一会掠过潭中小岛,一会又停落荷叶之上,一朵朵清新娇艳的荷花在碧绿盘子一般的荷叶之上灿然绽放,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粉红如胭;有的白里透红,有的红里透白,就像一个个超凡脱俗的翩跹玉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其中有几朵就开在亭子旁,只须坐在亭子阑干上,便伸手可及。吴青悠然地朝西南边小岛望去,那小岛距离起云亭不过十多米,中间半荷半水相隔,岛上三株高大的古槐枝桠交错,树冠成荫,一串串、一簇簇如雪似蝶的槐花重叠垂挂,未闻花香,却已觉香飘满园,为整座沃梦园平添了一片清芳,吴青不由浮想联翩起来了……
      起云亭畔,阵风拂过,碧荷丛中,一名袂裾飘飘的白裙妙龄女子翩然升起,飘落在亭子中央,对吴青盈盈一拜,犹如风铃一般轻灵的声音随口而出,你好自在呀。吴青起身回礼,请问你是谁?为何在此啊?女子垂目轻声叹道,唉,我不知道呀。说着似要落泪,便掩面扭头过去,露出乌云般的一团云髻,身子又趔趄一步,摇摇晃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吴青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胳膊,感觉她的胳膊柔软无力,安慰她说,人世间又有几人真正知道自己呢?
      女子回过头,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庞好似那潭中的一朵最洁白最无暇的荷花,看样子不过二十岁,但见她泪眼婆娑,欲笑还忧,给了吴青一副万般愁楚的笑容,问,你又是谁呢?又为何在此呢?吴青哑口无言,好似无奈的样子,顿了一顿,才说,我也不知道啊。女子一边抹去泪痕一边嗔道,你故意不说。不待吴青辩解,又补一句,我是真不知道自己的。
      唉,吴青叹口气,我也是啊,其实这正是我来此的原因。我真的很想找回我自己,做回我自己。女子水灵灵的眸子深深地瞅吴青一眼,嫣然一笑,既如此,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就不必彼此追究是谁了吧。既来之则安之,我给你唱支小曲吧。好啊。吴青精神一振,在阑干上坐下,女子抿嘴含笑瞟了一眼吴青,挺直腰肢,微侧身子,双手十指交合在胸前,唱了起来: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她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她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一曲唱毕,吴青拍掌赞道,唱得真美。女子眼睛霎时亮了一下,一扫先前那愁楚的神色,像似换了个人儿,一下子跳到吴青身边坐下,眼里尽是欢乐,笑问,真的吗?吴青点点头,说,你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嗓子啊?女子俏皮地瞄一眼吴青,嘻嘻,你笑我呢。
      怎么会呢?想我从北京来到这里寻找自我,本以为从此我将独自一人度过今后的漫漫岁月了,岂料到这沃梦园里还有像你这么美丽又这么歌声动人的女孩,仿佛歌中唱到的那样,她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咯咯咯……女子开心娇笑道,你还真会哄女孩啊。又点点头,好奇地问,嗯,原来你是从北京来的,为何不带你的爱人一起来呢?吴青突然之间禁不住心底漫出一股辛酸,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长这么大以来自己真正发自肺腑爱上的某个女人,不由悲从中来——天哪,四十岁了,竟然从未爱过一个女人,哪怕是仅仅一个!也只需要唯一的那一个!
      怎么了?女子敏感地盯着他,问。
      没什么,吴青勉强笑笑,无限惆怅地说,我没爱人。
      女子倏地瞪大眼睛,好像无法相信似的仔细瞧了吴青许久,然后才幽幽说,我愿给你一个太阳,你愿意接受吗?吴青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一下头,说,我愿意!女子笑靥如花,伸出一双温暖的纤纤玉手,紧紧牵住吴青的双手,站起来,说,那你随我来,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那里可是一个无限春光的好地方哪。吴青只觉眼前一晃,女子周身焕发出一层圣洁柔和的耀眼光彩,不觉之中跟她站起,正要随她步入起云亭边的潭中时,一声清脆的呼唤声响起了,吴青哥——
      吴青一愣,白裙女子不见了,那种在心头徜徉的丝丝温情和甜蜜梦幻也随之全消失了,只望见对面的东边雕楼平台上,一个身着天蓝色T恤、海蓝色牛仔裤的短发女子提着一个竹篮,正在那朝自己挥手,他认出那女子是宋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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