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候何许人也?
稳坐市交通局运管处处长宝座达十五年之久的邱候,早在大限到来的前,就做好了离退休后的准备。
其实很简单。
利用职务结下的关系网经商,自己不是那块料,风险自担,浊浪滔天,不是个人才做不到的,再说,那样也太累死累活,于含饴弄孙,养生益寿的初衷,风马牛不相及。
还有,人走茶凉。
时过境迁!
历史的经验告诉着他。
别看现在城下之盟牢不可破,可真到那多事时节,一定很难说。当然,靠着前几任处座血的教训,自己步履蹒跚的绕过“59现象”,毫无悬念。
名正言顺挣下的钱,这辈子是绰绰有余。
问题是,就此曲散人终?
真做个自甘平庸,默默无名的离退休老头儿?
可又绝对不服气,也不愿意。
左思右想后的邱候,按照自己的打算,作好了离退休后的准备。天下没有永远的宴席,在某个天空阴霾的黎明,大限如期而至。
神情自如而略带伤感的前运管处长,在劳资科长的陪同下办完了一切手续,微笑着跨出了那间坐了十五年的处长室。
热闹空寂。
长廊依旧。
弯弯曲曲,宛若伸向云端的破折号。
没人任何人出来相送。
各办公室里,上下级们约人话,整理文件,接打电话,厉声呵斥,闭目沉思,相互聊天等等等等,都在各自热热闹闹,像模像样的忙忙碌碌……
只有路过那一间办公室时,前处座的眼光才略往里瞟瞟。
没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双眼睛。
可他知道且深信。
那双眼睛一定透过墙壁,也在定定的看着自己。
下楼,出门,与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前同事或前上下级和门卫寒暄,客套,握手,最后溶入了漫天流云。
拐过那一大丛茂密的冬青树。
前处座的泪花,终于盈出了眼眶。
第三天一早。
前处座又到了局劳资科。
等春钱折着一纸“×××市基本养老金个人帐户信息表”,慢腾腾的出来,慢腾腾的下楼,站在栏杆旁望着天井发楞时,才不慌不忙上去。
轻轻拍拍他肩头。
原因同样简单。
离退休啦!
新生活开始了。
现在同样孤独的儿女亲家,面对不可测的新生活,需要携起手来,共同面对。大约对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因为恩恩怨怨,一直很少见面说话的退休公交司机,毫不意外的回首。
对前处座点点头。
仅此一拍,一点头,仿佛多年的干戈化为了玉帛。
二亲家重归于好。
一起漫步踱了出去。
紧接着,在前处座的介绍下,才在家呆头呆脑,手足无措了个把月的春钱,又在一家小型民企运输公司,重新握起了方向盘。
或许确实是老啦!
重新握起方向盘的前公交司机,老态毕现。
春钱重新工作不到一个月,在跑中途时,差点撞着了一辆凯迪拉克。
这是辆全新豪华的XTS轿车,市场售价56.99万人民币。
这还不算,到了目的地交货,居然无缘无故的差了一包。送运的是什么货物?春钱并不知道。当着启程点数时,老板只是反复叮嘱。
玻璃易碎品。
路上小心小心加小心云云。
现在,货物好好的全都没碎。
就只是差了一包。
对方当时即拿起了电话,然后把话筒递给春钱。话筒中传来老板冰冷的嗓门儿:“签字!然后沿路返回,找!”
可怜又气又急的打工崽春钱。
状如热锅上的蚂蚁。
瞪大眼睛,流着汗。
驾着空车,沿着四百里来路,慢慢腾腾又鬼鬼祟祟的一路找回,哪还有半点包裹影子?疲惫不堪的他刚进家门还没坐下,春钱就接到了亲家的电话。
“算啦!
那公司你就别去了!
还是在家好好帮助亲家母补习吧。”
春钱居然还呆头呆脑的惋惜到。
“不去啦?明天就一个月整,我的工资都还没领,三千三百口多块哟。”话筒里还没回答,小学老师就河东狮吼,响遏行云。
“老糊涂啦?
知道不,人家那包是高科技陶瓷电子加速器。
价值一万八!
要不看在亲家份上,你得坐牢了,还工资呢?”春钱从此呆在了家里,担任了老伴儿补习功课的,渺小,繁忙,崇高又伟大的助手。
可有一天,前处座打来了电话。
“忙些啥呢,也没见你出来逛逛?”
“补习啊,端凳子,倒开水,打扫清洁,冲厕所,复印,擦黑板,开门关门,真忙啊。”
“歇歇吧,出来聊聊。”
第二天上午,借老伴儿晨练未回之机,二亲家又见了面。邱候也不多说,朝着公园方向慢腾腾的就走,春钱则习惯性的尾随其后。
公园,原是本市某某品牌房企出资修建的水上乐园。
其人工湖,占地四百亩。
湖面上,各种新奇的设备设施云集。
人头涌动,欢声笑语,红火一时。
后来,企业破产,水上乐园也就破落下来,成了一滩死水,成了市民不收门票的闲荡处。现在,春钱慢腾腾的跟在邱候后面,离公园越来越近。
二亲家,一路无语。
唯有邱候春风满面。
不断与同龄人招呼玩笑。
开开心心,如鱼得水。
这让春钱很是惊奇,想那前处座虎死不倒,一向自认为高人一等,不屑于与一般凡夫俗子交往玩笑。可没想到离退休不过才大半年,居然也来了个翻天复地的彻底颠覆?
二人一前一后
进了所谓的公园。
柳堤松垮。
百花枯黄,水面泛波,蝇飞蚊绕。
好在虽然一片荒芜,却宽敞无阻,加之树密草茂,小路蜿蜒,成了城市水泥森林中一方天然绿洲。邱候刚进去,便有不少老人围了上来。
大家彼此招呼握手。
吹牛调侃。
不亦乐乎!
前处座扭头对春钱指指。
“这是我亲家,孙女儿她外公。”大家就又朝他招呼微笑,问东聊西。同龄人总是很容易找到共鸣,加上春钱本身就喜欢结交朋友,很快就融入进去。
胡吹乱侃一歇
看看太阳斜上了头顶。
春钱惦记着晨曦回来的老伴儿,就告辞往回赶。
邱候也不挽留。
只是挥挥手:“我常在这儿溜达散心,你也来吧。退啦,劳逸结合,颐养天年,光忙也不是个办法。明天是该你们带彤彤吧?”
春钱点头。
匆忙离去。
从此,春钱的退休生活有了固定规律。
不带外孙女儿时,一清早就慢悠悠的走向公园溜达散心。
约莫11点,又慢悠悠往家里回。晚六点半就候着,七点准时开门,让补习的孩子们一一进来,再轻轻关上。
九点正(或有时超过),送走最后一个补习生后,又关门。
打扫清洁。
可是,这种规律性,却在某一天上午打破了。
那是春钱无意中瞅到邱候的借记卡时,发生的。
平时里公园里散步溜达的,绝大多数是离退休后的老年人,也有不少无固定职业的中年男女。这种群体性的聚集闲聊,是时下社会一大特色。
当时,邱候正和二个老人聊得投入。
看见春钱姗姗来迟,就招呼到。
“亲家,这边来。”
春钱慢腾腾地,即不热烈也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退休后,有人喜欢野趣垂钓,有人高兴呷茶对弈,也有人专致坝坝跳舞,可春钱,却习惯于了这种,优闲懒散的溜达散步,海阔天空地聊天吹牛。
“这是某局!
这是某长!”
邱候照例给双方介绍。
“这是我亲家,孙女儿她外公!”
大家就相互合合掌,点头致意,权当就此认识。聊一歇,某局掏出一张借记卡扬扬:“邱处,我的卡办好了。”
前处座点点头。
“我的也办好啦,有了返金。”
“多少?”
“200元!”
“真是这样?”一边的某长饶有兴趣的凑过来:“真有返金,我还以为是骗人的呢。”邱候顺手一摸,掏出一张天蓝色的借记卡,递过去。
“某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你马上查查,轻松又方便。”
某长就接过去。
掏出手机,对着卡上的号码查证。
果然,手机清晰的报之:“尊敬的客户,您卡上的余额为人民币200元整。支取,请输入手机银行密码,取消,按0,存款,”
某长嗒的关了手机。
把卡还给前处座。
狡赖一笑。
“真是返金?”
邱候就正色的看着他:“我也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和你没有直接关联,有必要装腔作势的骗你吗?某长,好像我们认识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某长就点头。
“当然!
三十二年啦。
不过,这种事儿,毕竟让人觉得不对劲儿,有点像传销呢。”
“萝卜白菜各爱,时下骗子多多,有警惕是应该的。”邱候淡淡到:“传不传销,我不清楚。我就知道,我的卡开始有了返金啦。玩玩儿,就有了返金,你自己看着办吧。”
某局就笑他。
“还是在位时的遍地敌情?
你呀,离退了,思想也该转转啦。
下月初吧,看我的卡,如果仍有了返金,你也去办吧。”
某长点头,有些尴尬:“我不是不相信,而是,”瞅着前某局某长二个老头儿离开,春钱就好奇的问:“什么返金啊?说说。”
邱候没回答。
而是慢慢腾腾的溜达了一大圈儿。
才看看跟在后面的亲家。
捋一捋自己的头发。
“以前打个会吗?”“打过。”“性质相同!有个‘老年朋友商’,全称为‘中国特色品质营销全民互助老年朋友商’,总部设在北京。
基本方法如下:
一个老年朋友缴纳3999元支助金和20元材料费。
再发展二个老年朋友。
接着办一张银行卡,下个月就有钱拿。”春钱瞪大了眼睛,警惕的反问到:“这不就是传销吗?”邱候瞧着他,缓慢的摇摇头。
“我说过,传不传销,我不清楚。
我就知道,照上做了后,每月有返金拿。
你想想,不过区区4000元,也不是什么大钱,谁都拿得出吧?
二个老年朋友?
谁都有么。这与昏天黑地,昼夜不停,疯狂发展下线,靠下线资金的积累比例提成致富相比,何其简单易行和毫无风险?你是聪明人,难道惦量不出?”
春钱捂住自己下巴。
想想。
然后点头。
“嗯,是倒是这么回事儿。
充其量不过也就是4000块呗,小钱嘛。然后呢?”“你缴的4000块,每月返利一次,返利期为二年。第1个月返利200元。第2个月500元。第3个月1000元……
第11个月96000块。
第12个月128000块。
第2年上升为每月128000块。
最终二年累计返利319万元,扣除税金,实际拿到手260万元!”
春钱的嘴巴,张成了0型,好半天才搔搔自己手背:“真是这样,他妈的,这不就是发财了?我还每晚上累死累活的当什么助手啊?”
邱候就笑笑。
摆摆手。
“我也不清楚。
我就知道每月有返金。
哎亲家,走着瞧吧。不过,这事儿可不能让老婆知道。本来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钱,可唠叨起来要命。”
春钱急切点头。
“就是就是!
亲家,支助金和材料费缴给谁?
又在哪儿办卡呢?”
“哎,那街道娱乐室学习室,不是常有人租来推销促销?那个‘中国老年朋友商’也常来活动,你自己找吧。”
“办卡,在哪儿办卡?”
“银行呗!
最好拿上自己的身份证,办一张新的,好记数。”
邱候指点到。
“要办,就办×行的借记卡,×行营业网点多,服务态度好,系统先进,不像×行×行×行,网点少,态度凶,系统又光出问题。”
春钱点头。
再想想。
忽然笑了。
“亲家,还需要二个老年朋友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消息扩散也不好。干脆,我写你,再加一个名字算啦。”
“写我?
再加一个名字?
这能行么?”
前处座一头雾水。
“我可是,真正找了二个同事缴费进去的。”春钱一拍自己大腿:“这不就对了?什么二个老年朋友,不过就是缴费?一人4000,二人8000。
我写你。
再加一个名字。
然后一次性缴上12060块,不就行啦?”
邱候恍然大悟。
不禁对着亲家竖起了大指姆:“还是你聪明能干,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春钱呀春钱,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哟。”
然后默默,劝到。
“亲家,你也别听我一说,脑袋瓜子就发热。
钱生钱。
是本事儿。
这是个靠本事儿活着的时代!虽然如此,可大家都不易,有点钱还得帮帮儿孙,自己养老。所以,我劝你回去和亲家母商量商量。”
春钱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
其它可以,这事儿不能问她。
不问还好,一问准乱套。你不也瞒着亲家母吗?娘儿们最相信的是,钱在自己兜里才是真的,其他,拉倒吧。”
几天后,春钱兴冲冲的约出了邱候。
掏出了12060块钱的收据。
一张天蓝色的×行借记卡。
“办妥啦!就等着每月的返金了。”
邱候接过细细看了,笑眯眯的说:“真干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催你哟!”春钱瘪瘪嘴巴:“这么简单,许多人争着缴费办卡呢,哪需要得你说什么催什么?
这×行也怪。
看到这么多中老年陆续垭开户办卡,居然打起了官腔。
还不想办不想办似的?”
邱候注意的听着,瞅他一眼。
“真是这样?许是你们一窝蜂又闹哄哄的,人家忙不过来呢?”可是现在,小学老师居然当着二人劝告,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防患于未然?
还是春钱给她讲了什么?
邱候不悦的瞟瞟春钱。
再看看老伴儿。
难道老伴儿也知道我擅自在外投资?她可是劝说和警告过我,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我不计较;可现在离退休啦,钱得合在一起,帮助儿子和孙女儿,并给自己准备养老。
说实话,邱候对老伴儿一直心存感激。
除了某些事情,大多都没想到要瞒着她。
经济方面更是如此。
多年来,老俩口也曾吵吵闹闹,嗑嗑绊绊,可很少为经济红过脸。现在,嗨!让我怎么说呢?亲家,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