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窄巷子尽头的破木板屋里，住着几乎全是女人的一家；为什么说几乎，因为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两个女儿都才十多岁，全家的重担就落在四十岁的女人和六十多岁的老外婆身上。两个女人拼命干活，一家人要糊口还是很难。
母亲早有主意，再苦也要让大女儿上学读书。她没有“惟有读书高”的想法；只因大女儿成绩很好，才十三岁已是全市最好那所中学的高中生。几年后孩子学有所成，工资会高一些。这一家五口，除了两张床、一张破饭桌，什么都没有；一天两顿饭，全都处在饥饿中。如果现在让女儿去工作，她这么小，能挣几个钱，怎能帮助养活五口之家？何况，孩子的前途在哪里？一家人的前途又在哪里？
女人在服装店锁扣眼；老外婆一大早起来做好全家一天的饭,白天出去当佣人，晚上做家务；小女儿在家照顾弟弟。全家就靠两人共十八元的工资勉强苦熬着。
过了两年，这傻女孩居然考上了重庆的师范大学，去这个学校读书，不但不交学费，还不交伙食费。她仍然是那么丑，瘦小的个子还没有妈妈高。那时成渝铁路刚通车不久，慢车票也要八元五，这价钱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天价。全家在高兴之余，却陷入苦恼中，离上学的时间只不到两个月，路费怎么办？
母亲叫女儿拎十个锅盔去青羊宫卖，卖完可以赚两分钱。孩子拎着篮子去了，那里人来人往，她挎着篮子却叫不出口；她傻啊，只是紧紧张张地把篮子递到游客面前。天黑了，母亲把她找回家，篮子里仍然是十个锅盔。女孩泪流满面，连两分钱也赚不到，到哪里去找火车票钱？
女人把孩子拉到怀里，帮她擦干眼泪，心疼地地说：“你一大早出去，天这么热，连水都没喝一口；快来喝水、吃锅盔。今天、明天，全家都吃锅盔。不用伤心了，妈妈会有办法。”
母亲想了又想，终于有了主意。她向居委会请求当清洁工，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把好五条街扫干净，一月能挣两元钱。接着，她马不停蹄去宽巷子帮三家人倒尿桶，把尿桶刷得干干净净送回去；每家一月给一元钱。做完了，随便吃点什么，正好赶去上班。
下班后和星期天，她去帮人拉板车运货。成都是平原，但郊外有斜度的路仍然不少，板车走平路还好，遇到上坡或过拱桥，那就难了。女人拉着挎在肩上的纤绳，咬紧牙关，身子努力向前倾斜，拼命配合着掌握车把的朋友把车拉上坡。
那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被炎炎烈日炽烤了大半天的道路，热气直往上蒸。女人拉车时挥汗如雨、浑身湿透。天黑运完货回家，她全身象散了架似的坐了下来；继而，大口大口地喝冷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女人终于因体力不支昏倒在拉车的路上，当她脸色惨白被朋友用板车拖回家时，全家都明白，这拉车的活她怎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外婆看她这么衰弱，心疼地说：“你去向亲戚们借钱试试，或许能借到点。”女人却说：“算了吧，不就只有一个多月吗，我还行，凡事靠自己才最靠得住。”
女人又想出了主意，下班后帮商店织毛衣。大女儿早就学会了织毛衣，现在，正好从早到晚织领回来的毛衣；夜晚，母女俩就着荧荧的油灯干活。女儿的手指被竹子削成的毛线针戳破，疼痛钻心。母亲一边替她裹上几层破布，一边说：“孩子，不要怕苦，你千万要记住，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女儿用力点了点头；毛线针在她们手上不停地翻飞，女孩决心和妈妈一起，用自己的双手织出全家的希望，织出自己人生 。
外婆也不闲着，她打听到一个挣钱的消息：每个星期天酿造厂都要找人剥胡豆。星期天一大早女孩和外婆就带上几个盆子去工厂；厂里把用水泡软的胡豆倒进一个大桶，大家把胡豆抢进自己的盆子，剥掉湿漉漉的胡豆壳，工厂按交回去的重量给工钱。女孩一边剥，眼睛的余光始终不离开送胡豆出来的门，只要看见那里有人影晃动，便飞一般冲过去，胡豆刚倒进大桶，她小小的身躯几乎是倒立在桶里拼命往自己盆里装。刹时，胡豆桶被人团团围住，她弯腰去抢，背后又有人爬在她身上，从头顶上伸手去抢，好一场激烈的抢豆大战！当她端着满满的一盆胡豆出来，已是披头散发、汗流浃背了。婆婆是小脚，跑不动，就在后面接过装满胡豆的盆子，再把空盆递给孩子。女孩个子小，又从人缝里钻进去挤到前面拥挤的人群中抢，这样，她总抢得比别人多。一整天，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大战。她们的辛苦得到了报赏，一天挣了三毛钱！
干完活，拿着钱，女孩一手拿盆一手扶着外婆，虽然两人蓬头诟面，腹中空空，却兴高采烈地回家。这时才发现大拇指的指甲和肉已经分开，疼痛难忍，其他的手指都起了皱。一个星期过去，大拇指长好了，泡白泡皱的指头换了一层皮。星期天，又急不可待地去抢胡豆，剥胡豆。
妹妹还小，妈妈对她说：“二妹乖，姐姐在家织毛衣，可以照顾弟弟。你去卖烟吧，也能多少挣点钱。”于是，二女儿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瘦小的身影穿梭于祠堂街附近的街道和各个茶铺、饭店，她斜跨烟箱，用稚嫩的童音不断地叫道：“买烟啊，买烟啊！”、“老乡，买包烟吧。”象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女孩，徘徊在大街上。
终于，她们不仅挣够了火车票钱，还让女儿带上一元钱出远门。这时的母亲，已经精疲力竭，非常虚弱，脸上却泛起了笑容。女儿觉得这些钱太沉重了，她再一次在心里重复母亲的话：“能用钱买到的，都是便宜的。”她心里装的、手上捧的，都是无价之宝。
这段日子，成了女孩记忆中永远忘不掉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