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中秋。南半球的中秋是春天。春天里过中秋,气氛就有点不对头。花开得热闹,风暖暖的,怎么想,也不是中秋。吃了月饼,好象也跟月没有联系,再怎么,也没有在国内过中秋的韵味。
家父去世快两年了。自父亲走后,我们就再没有回老家过中秋。与母亲、姐妹们通了电话,隔着大洋,望着同一轮明月,眼泪就掉下来。
父亲在的日子里,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个中秋。四面八方,我们都回来了,在老家相聚(父亲退休后在老家居住)。中秋赏月的民间传统,这一习俗也不知源于何时,人们代代相传,已不知有多少年多少代。这也是我们家的传统,中秋必定全家赏月。
月亮出东山,我们就在院子里摆开八仙桌,一盘一碟的,放上月饼、沙田柚、瓜子、花生,泡一壶茉莉香茶,再点上一炉檀香。父亲就坐在藤椅上赏月。父亲喜欢种菊,一盆白菊,一盆黄菊,就摆放在旁边。都开得堆金积银,月光下,香气馥郁。正是花好月圆。
先拜月。香烟袅袅,云淡风清,月中影影绰绰,就说是嫦娥、玉兔、广寒宫。小时是满相信的。就是长大了,也宁可信其有。信了,月就有诗意,有灵性。
此时远处就有人吹起竹笛,或拉响二胡。这种月下的清韵,有如天籁。陆陆续续,也有人燃放烟花,焰火闪闪烁烁。拜完月,第一杯茶,是献给父亲。然后是给母亲。切开第一块月饼,也是先给父亲,然后给母亲。再然后我们就胡乱拿来吃了。但最爽口的还是沙田柚。故乡的沙田柚清甜而不腻,果肉晶莹透亮,除供出口,也销往北京。叶剑英元帅在世时,故乡人每年中秋都给他送去的。
乡间有许多传统的拜月游戏,很是神秘。这些游戏都只在中秋节十五、十六之夜才玩。通常十六的月亮更圆更大。比如说,有种“竹篮神”,给大竹篮“穿”上衣服,以两条长竹竿绑牢,两人在两边抬起,焚香,念一种歌谣,类似咒语。竹篮就摇摇晃晃,一头往下倒地,似磕头,人们就数数,卜问来年丰歉,家庭吉凶。与“扶乩”相类。
另一种是请歌仙。志愿者头戴斗笠,坐伏桌上。焚香,念歌咒。一会歌仙“上身”,其人就突然唱歌(调子像民歌),可以不停地唱,而且才思敏捷,张口即来,几个参与者彻夜对歌,甚是奇妙。但据说这很伤身子,有人从此不醒,酿成悲剧。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催眠术。这些游戏在文革时中断了好多年,后来又慢慢有人玩了。但父亲从不让家人玩这些。大人就说故事,听音乐。孩子们就背唐诗,捉萤火虫。
谁想到父亲九十岁这一年,就检查出患了肝癌。这一年(也就是前年)中秋,是我们陪他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就他本人不知道。而父亲身体已极度虚弱。
晚上,月亮升起,家家亮起彩灯,是个美丽的中秋夜。家人又在门前院子摆开大桌,摆上月饼、柚子、花生、热茶,点燃檀香,准备赏月。赏月本也是父亲的最爱,他最是珍惜这种合家团聚、人月两圆的机会。但如今他病体羸弱,已不胜风寒夜露,不愿再出去赏月了。我们费了好多唇舌,终于说服父亲。又是一番腾挪,将父亲搀扶出来。他仍是坐在藤椅上,歪歪斜斜的,让我们扶着,勉强抬头看了一阵月。月饼、果品与往年一样丰富,月也是往年一样的圆月。但大家的心情沉重,强作笑容。心里都明白,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赏月了。明年的中秋月,再也照不到他,以后全家团聚赏月,就将缺了一人。
父亲尝了一小块月饼,喝了一口茶,就说他要回房间了。还想再劝他多坐一会儿,他就有些不耐烦了,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回房间。我们只得送他回房,安置他在床上睡下。再回来赏月,已是兴味索然。
约一个月后,父亲就走了。为免睹物思人,妹妹将母亲接到深圳居住。房子上了锁,只是让朋友定期打扫。人去楼空。月照空楼,落红满地。我们中秋再不回去赏月。赏月赏的是心情。实在无法面对没有父亲的中秋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