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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犁耙上的*迷糊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20-01-07 05:54:22  浏览次数: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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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岭生产队队长的爹,杨五爷,特别爱唱戏。文革岁月,唱什么戏,是有要求的,不容违反。五爷六十岁出头,已来不及熟悉现代剧,属于抵触新生事物。可是此岭太偏僻,太小,只够上边的歇一脚,成全好话便撤人。何况,还有队长罩着。一村子人下到沟底忙春耕,青壮年翻地,劳力弱些的将大土坷垃用镢头或铣捣碎,还不够,由惯于驾牛的老汉站在门扇大小的藤笆上,驱使黄牛拖着,田垅里来回走,叫做耙地。只为让平整的细碎黄土长出青绿可人的豆苗,得一把好豆子。这种深耕后的细作,由十几个花花绿绿的妇女围着三两个老汉牵一头黄牛进行。干活都不嫌累,也不嫌不大识字,妇女听犁耙上的五爷唱眉户,迷迷糊糊不判老还是新,却深解队长爹心头事太苦怄,陪着思忖。

去年,五爷唱过秋胡戏妻,妇女就知道队长的好事近了。五爷又唱打金枝,妇女知道队长媳妇快了。五爷唱了焦仲卿妻,妇女知道队长又该换媳妇了。近年普及的李玉和戏词非但消解不了五爷断后之忧,只添了仇意:“凭啥我必须养别人的孩子?”

 “凭啥你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山村妇女的觉悟并不低,即便识字不多。

今天是妇女老汉新春耙地的第一天。半晌午,都坐在杏蕊怒开的树下歇息,有纳鞋底的,有补衣服的,有就着大葱啃硬馍的,还有迷糊着靠北崖下晒太阳和捉虱子的。唯杏花树后,五爷头顶白毛巾,一身自家产黑土布袄裤,勾着腰身不沾地,鞭策牛屁股一个劲儿地耙耙耙,还唱将起来,不如以往的好听,但不失苍劲,透出亢奋,传到半山坡,一对缩头鹌鹑扑棱棱飞走了。

杏树下的妇女们窃窃私语:“又一个媳妇子改嫁怀上生了个胖小子!”“嘿,这新的也有了!”“定不是他家的!”“薛会计探过的!”      

大家终于听清了风吹来的一句戏,也就一句:“浑身是胆雄赳赳!”

转眼,又一个种豆季节。杏蕊按去年的开,农具也一样,人中唯五爷的背弓得高了些,但地摊戏照唱,只声音低沉了不少,只得一个年长婆婆听懂了,地头吆喝着问:“你昨儿乏了?”  

妇女们也不平土了,杵着镢把传话:“娃做过百天了!”“薛家送了对老银镯子!”“看不出像谁!”“ 人家说了‘生我炕上就是我家子孙!’“还唱了*庞三春呢!”

后晌快收工时,五妈抱着百日孙风风火火赶来,娃摇晃着套了银镯子的小手腕,哭哑了嗓。五爷正卸牛呢,听说孙子没奶吃,娃他妈不见了,大骂老伴儿(眉户调门),当即有奶孩子的媳妇接过杨孙,帮忙喂食,五爷开骂儿子:管得了一队的人,却治不了个媳妇子!

次日大早,五爷父子一起消失。都道是找媳妇子去了。没了主心骨的生产队队员外加杨家婆孙乱作一团。但不到一个时辰,秩序恢复,青壮年接着深耕地,妇女老汉由薛会计亲自带领,细作另一块地;杨孙到了薛家媳妇手里,喝了半碗掺羊奶的米汤,安安睡了。杨家院门上锁,显然,五娘也寻人去了。

十七年后,杨孙已是康济寄宿高中毕业班的高材生。小子运气真好,既有集体农耕生活的童年,还赶上新时代科技大发展,一举让名牌学府的热门专业录取,三年后又考得留学生资格。窃窃热议他的妇女老汉,在世的都圪蹴在村头伸出杏枝的向阳院墙下,呆看后生以各种新鲜理由离了去,功成名就的杨孙身世,令他们追根究底地思索、争论,还是成迷,成了奇迹。

到杨孙四十多岁时,家安在海外悉尼,就是书桌上磨鼠标,也要哼戏文,谁也听不懂。想想他打小就记性好,鬼点子多,多得控制不了,无论什么学问,只上一点儿心,没有不会的。被奉为天才。

他十六岁的华裔闺女迷上京剧,唱给爹地听,“难听死了!”他说。“我的老师可是曾经的名角!”“不顶用!中国戏唱得好的,都土里长着呢,你老爷爷站在犁耙上唱安安,好听到迷糊死人!”

女孩真去杏树岭听“迷糊”。此为后话。    

*眉户,谐音迷糊,秦晋地方剧。
*庞三春,《安安送米》旦角。

   2019-8-3 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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