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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敦煌逸事 2.习家堡
作者:李玉真  发布日期:2021-09-17 12:57:51  浏览次数: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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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着红盖头穿着绿衣红裙的刘珍被扶进毛驴车上柳条编的花轿里,穿着土红袍的新郎把绣着金色龙凤的红缎罩罩上花轿,前面的唢呐就吹响啦。迎亲的两男两女分别扶娘家的父母,两男两女护卫花轿,新郎就赶着毛驴花轿上路了。到了习家堡,小院外堆了许多马车牛车毛驴车,站着满脸喜色的男女老少,一个青年正站在院墙上放鞭炮。小院内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柳条筐兜。敦煌古来是文化交汇之地,婚礼也综合了中原、河西、西域的各种形式,雅俗并用,同贺同乐。因为婆婆很受敬重,在习家堡算个当家的,所以用锅底碳黑给迎亲人抹脸,新娘的父亲给亲家下跪,以及贺喜人用针扎新郎等等民间的贺喜方式全都免了。按婆婆的旨意用了沙州古城唐代婚俗,在客厅一侧用青布幔搭个青庐,长辈坐里,贵客坐外。新人给观音菩萨跪拜后,给长辈跪拜,再给贵客跪拜,然后新郎面对新娘匍匐在地,新娘站立,即男拜女不拜。仪式办得简单庄重,两天的酒宴也集中在一次。所有客人都举杯站着,一巡酒过后,新郎给每户贺喜人家送一个柳条编物,在贺喜和道谢声中,客人散去,婚礼就结束了。

婚礼之后才轮到新婚夫妻说悄悄话。张哥说我有一头毛驴两个人三片地四间房,今后该有五个儿女呢。说得刘珍羞红了脸。眨眼间,咋就当了新娘,要生儿育女了?

张哥家的三片地是西瓜地、梨园、柳树园,西瓜地有一半是种植籽瓜。刘珍嫁到习家堡正是瓜熟季节。年已半百的婆婆平日里除了在家里烧香念经,只管洗衣做饭,今天也与儿子儿媳去地里摘瓜。瓜叶已遮不住那满地翡翠绿的大圆球,红日下油光闪亮,欲滚非滚,仿佛急待着主人来摘。喜上眉梢的婆婆开口就是“古时候”。她一边扭掉瓜藤,一边讲。

刘珍知道敦煌的所有女人当了奶奶婆婆都有满肚子的敦煌传说。关于西瓜的传说,尽管奶奶给她讲过,但是这会儿在满地宝石般的瓜地上听,定会有如临其境的感觉。

古时候,西王母住在三危山。那时满山是仙桃树,西王母三年举办一次蟠桃宴。那一年,各国国王应邀来赴宴,伊吾国王献甜瓜,鄯善国王献葡萄,于阗国王献美酒,大宛国王献天马。桃槐国王第一次来赴宴,带来瓜。瓜比啥水果都大,瓜皮绿如玉,瓜瓤红如血。西王母尝后赞不绝口,想拥为己有,把瓜叫做西瓜,命嫦娥带瓜籽回月宫去种。嫦娥在天上俯瞰,没见瓜地,心一软,就下凡将瓜籽送给一位农夫。农夫按人间习惯在谷雨前后种上西瓜籽,到了夏末,又大又圆又可人的西瓜就滚了一地。从此这里就叫做瓜州。

张哥与刘珍听着传说抱着瓜,毛驴木板车上放着的张哥编的大柳条筐,不一会儿就堆得像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婆婆在后面笑着,二人在后面帮毛驴搭把劲,推着车,张哥说这是在推着瓜舟。三人一路欢笑着回家。帮婆婆抱回两个瓜,刘珍就跟张哥赶着毛驴向县城大街走去。

刘珍过去是大院墙下的小家碧玉,虽然农家人除了种地都要出去卖粮食瓜果,但是家里轮不上她,这是第一次。大街上熙熙攘攘,街两旁的马车牛车毛驴车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使小县城很热闹。好不容易在路边一个空地上停住车,张哥就叫卖起来。刘珍把瓜轻轻往车把上一碰,瓜就裂了,她一手托一块,叫过来买瓜的人先尝。一个肩上挂着褡裢的汉子笑眯眯地接过一块瓜,双手捧着就急不可待地把头往瓜里钻,唏哩呼噜三下五除二就只剩瓜皮了。汉子擦着满脸的西瓜水,说好吃好吃,我待会来买,就拔腿走了。一旁的买卖人提醒刘珍,那人白吃了,肉包子打狗回不来的。刘珍不信,他说了待会回来买瓜一定会回来的。买卖人说,那汉子连瓜价都没问,能回来才叫怪呢。刘珍还是不信汉子不回来。张哥很干脆,说,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买瓜叻!

汉子真的没回来。刘珍照样碰碎瓜,托在手上叫人尝。这天大约被尝掉了一小半,二人一点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卖空了车,坐在车上,赶着毛驴笑闹着回了家。

刘珍有喜后开始贪睡。婆婆告戒,人生八苦,第一苦就是母胎里的苦。母胎叫胎狱,娘的冷热饥饱胎儿都受苦,一天一次的朝阳之气正是胎儿清新爽快之时,怎能卧睡在床?被叫醒的刘珍点头称是,次日清晨又沉睡不知醒来,张哥就把冰凉的梨搁在刘珍的脸上,叫道,早晨没晒太阳就摘的梨是最甜的梨哦,快起来吃。刘珍这才睁开眼来,娇嗔地咬一口梨,让那甜津津的梨水从嘴角流到腮上,再等丈夫用蛇一样灵活的手指来擦。

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一年后刘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小宝。又过了一年,张哥突然病逝。真是雷打天劈,刘珍哭喊道,奶奶呀,你不是说我是善人善有善报吗?你不是说我做鞋好会与夫婿白头到老吗?这是怎么啦!

平安快乐的生活刹那间被悲痛凄凉替换。按婆婆的指使,刘珍把张哥埋葬在了自家的瓜地北角。有两重含义,一是灵魂不走,跟先祖一样守住瓜州,二是守瓜(寡)。刘珍深爱张哥,哪愿再嫁。婆婆生了张哥丈夫就去世了,一生守寡,是敦煌从一而终的典范,无论“城里的”还是“庄子的”都很尊敬她。刘珍决心做婆婆那样的女人,守寡一辈子。

婆婆已判若两人,让刘珍觉得陌生了。悲伤的婆婆每日天不亮就叫刘珍起床洗刷洁净然后跪在观音像前,给她念一遍佛经《贤愚经》中的《微妙比丘尼》,婆婆低眉垂眼,盘腿合掌,过去清脆而快乐的声音已被压在了石头下:

微妙比丘尼出嫁后过着豪华舒适的日子。在生第二个孩子前要丈夫送她回娘家,带着大儿子上路后,没料到小儿子出生在途中的草丛里。血腥味引来一条大毒蛇螯杀了她的丈夫。返回时大河涨水,大儿子被浪卷走,饿狼吃掉小儿子。夫亡子殇的微妙比丘尼孤独无依嫁给一个醉鬼,刚生下的儿子被丈夫扔进油锅。弃家逃走的微妙比丘尼在波罗奈国遇上一位富翁的善良的儿子,结为夫妇。但好景不长,丈夫病逝,按风俗死者所爱之人之物必须殉葬。盗墓者使微妙比丘尼复活,娶她为妻,不久丈夫因盗墓处以死刑,微妙比丘尼再次殉葬。野狼刨开坟墓,微妙比丘尼独自在荒野流浪,问天地这死去活来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后来她遁入空门,削发守戒,当了比丘尼,从此才过上了安稳日子。

刘珍听完后给观音叩三下头,才可开始一天的生活。而这每一天的时光都被微妙比丘尼的阴影跟随。她知道婆婆念这个是叫她懂得因果报应,告诫她,若是她在前世作了劣,现世必有报应,要削发守戒才可平安。过去她不相信人有前世,但是相信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她脑瓜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

那天刘珍在自家的晒场晾晒瓜籽,忽然间她看见一粒粒黑瓜籽上的龟裂纹就像一张张微妙比丘尼哭丧时的脸,吓得她惊叫着踉跄倒地。打那以后她再不敢看晾晒的黑瓜籽。几天后,又逢百年难遇的阴雨天,一天过去,黑瓜籽就全成了没用的臭籽。

她抱着儿子浑身战栗着,等待婆婆的痛斥。婆婆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而是令她跪下来念一遍《微妙比丘尼》。从此刘珍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洗净然后跪念《微妙比丘尼》。

不久奶奶和父亲相继去世。压顶的黑云直冲进了心底,刘珍的心已到了绝望的边缘。尽管她已怀疑善有善报,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找机会行善,惟有这样她的心才得到一点安慰。过去在大院墙上为过路人扔枣扔桃的小刘珍,现在成了“奶牛”,每日都要穿过梨园去用自己的奶水接济娘是“空奶袋”的两个幼儿。有一天回到家自己也成了“空奶袋”时,儿子小宝哭着要吃奶,拼命吮吸也没有一口,气急之下咬破了她的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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