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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之问--《春江花月夜》赏析(一)
作者:史双元  发布日期:2022-03-21 21:15:28  浏览次数:1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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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于凤凰大语文)这是一首旧题新唱的诗歌,以月亮作为贯穿全诗的主体和场景推移的线索,描绘了一幅邈远迷离的春江月夜图,抒写了游子思妇的离情别绪,以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创造性地提出了“元宇宙”之问,获得了“顶峰上的顶峰”的赞誉。从历史的贡献来看,这首诗创造了一个开阔、宁静、深邃的诗境,洗净了六朝宫体的腻粉,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我们认为,这首诗还有一个特别的抒写模式,就是通过描绘阔大的自然美景和游子思妇那种青春期的迷惘表现了盛唐即将来临的社会心态,是大唐前夜、大唐气象的诗化记录。

整首诗由写景、说理、抒情依次展开,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前面十六句写“春江花月夜”的“美色”,追问大自然的来历和由此“招引”来的宇宙迷思,后面二十句抒写月下游子思妇的“心思”,探讨人生追求的意义。

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韵,平仄交替,九个段落,回环往复,形成一个古锦新织的九连环。

本文以四句为一个段落,逐层分析第一部分的十六句,这十六句是以“月”为中心展开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天的江水是饱满的,当春潮涌动时,人们感受到的是一种充盈的生命力。诗人目力所及,见到开阔的江面无限延伸,似乎看到春江与大海相联。“共”字写江水与明月相互“提携”映衬的作用,“生”字将自然景物人格化,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的生命。

“滟滟”是波光荡漾的样子,但“滟”不同于“艳”,加了水,就丽而含清,“艳”得有格调。诗人看到,随着江水的波动,这清丽之光跃动于江河之上。因为明月照耀,天下大同,今日之域中,“何处春江无月明?”明月普照每一条江河,而天下所有的江河都是明月的安放之处,这一问,问得开阔,问得温馨,问得有情,也问得深奥。

开头四句,已经托出“春”“江”“月”,而“夜”也就自然包括在其中了,中心意象是月潮共生和处处春江处处月的宏大图景,这种开阔的画面,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看,应该是诗人心态与时代心态的“共生”。同一时代或稍晚一些的其他诗人也已经感受到了盛唐将临的气势,不管是悲还是喜,个体是得还是失,诗境之开阔,气势之宏大,思想之深邃,已经跳出六朝许多,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写下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虽是悲伤,但思想深邃;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喻,论眼界或见解,都有前朝无法比拟的开阔高放;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论是写个人怀抱还是天下怀抱,都达成了一种令人景仰的大气与高度。

《春江花月夜》有意识地采用长篇铺排,来细腻地描写一个宁静丰满的月下世界,以此表现盛世来临前夜的大唐光景,诗人感受到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丰乐平和的世界,惆怅中“有着甜蜜的忧愁”。正如李泽厚先生的赞叹:“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这就是盛唐艺术,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唐诗。”(李泽厚《美的历程·盛唐之音》)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四句补写题面之“花”,但重点仍然是写月色的神奇,月光的谐和。前四句写何处春江无月,这四句写何物不蒙月色。

“芳甸”,不是私家园林,而是遍地芳草鲜花的天然大花园,境界不一样。“宛转”,多写女子体态,这里却用来写流动的江水的形态,“宛转”不再是柔弱,而是写春天江水的丰盈温柔,江流带着欣赏绕过芳甸,“宛转”前行,没有局促不安,没有逼仄紧迫,是宽容与共存,是接纳与欣赏,有一种心灵躺平式的惬意。

接下来三句反复渲染月色笼罩的神奇光效,月下花林如霰,空里流霜虚明,汀上白沙隐形,月光下的花林、长空、沙汀,不再有分别之色,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原有的“固执”而虚荣的表现,化五彩为虚白,将山河大地虚化成一种意境,这就是美,这就是清虚,这就是绝尘。

月光,笼罩了天地,统一了万物,回归寂静和洁净。你能感觉到诗人不仅是写景,也是在表达心境,将月色、江色、夜色打成一片。明人钟惺、谭元春《唐诗归》云:“浅浅说去,节节相生,使人伤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读,读不能厌。”“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四句继续写月亮,但时间已有推移,已经是月到中天。

空中唯有一轮明月,山河大地,俱在月色笼罩中,以“轮”喻月,见其丰盈,突出因为“江天一色”,因为“无纤尘”而显得特别饱满的月相;以“孤”写其独一无二,“空故纳群有”,是更大的包容。这真是奇特的世象结构,自然地引起了诗人的遐思冥想,兴起了追问明月来历的“元宇宙”之问。

这是闻一多最为欣赏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畔何人初见月”,一个从没有人提出过的天问,问了人类的起源。“何人”,询问的是,哪一位真正有了自我意识的人,某一天在江边“发现”了月亮,对着月亮开始区分“物”“我”的对立存在,发现了另一个超然于主体意识之外的“存在”,这问题令“何人”心头一惊、醍醐灌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存在的久远与洪荒。

“江月何年初照人”,一个更深远的问题,宇宙的起源,纯粹是哲学。闻一多心动了,为此赞不绝口:这是“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

有人认为这几句充满了佛教的玄意,我认为,月在青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佛教修为者看到了佛教明心见性,其他哲学思考者也自有他们心中的“所见”。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四句诗还是沉浸在人生最迷茫处,问到世间开天劈地时,问到明月与“人”相见处,越发迷惘。人类生生不息,代代更替,而江山风月虽有轮回,但物性不改,这是感叹,也是悲叹。这两句其实是中国文人更为关切的人生与哲学之问:长江流水不止,物质世界永存,而人类代代更替,只有短暂的存在,在人类短暂的“存在”期间,还有很多“求而不得”的悲哀。有一些“开悟”了的文人对人生熟视、对人生参究以后,发现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世人热衷的功名利禄都是 nothing, 都成了人生意义的陪衬物。诗人之思也开始由玄虚之问转向人生之问,开启了后面的新的迷思。我们在下一讲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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