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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64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9:47:40  浏览次数: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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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闷气怒拚缠臂金 中暗伤猛踢窝心脚

朱淑人、洪善卿在周双珠房间里用过午餐,善卿遂携淑人并往对过周双玉房间,与双玉当面说定。善卿自愿担保,带领淑人出门。双玉满面怒色,白瞪着眼瞅定淑人,良久良久,说道:“一万洋钱买你一条性命,便宜你了!”淑人掩在善卿肘后,不敢作声,善卿搭讪说笑,一同出门。

淑人在路,问起一万洋钱作何开消。善卿道:“五千让她赎身,另外五千,替她办副嫁妆,让她嫁人好了。”淑人问:“嫁个什么人?”善卿道:“就是嫁人难。你不要管,自去凑齐了洋钱,我替你办。”

淑人要善卿到家与乃兄朱蔼人一起商量。善卿不得已,随至中和里朱公馆见蔼人于外书房,淑人自己躲去。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寻死之由,淑人买休之议,或可或否,请为一决。蔼人始而惊,继而悔,终则懊丧欲绝。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慨然叹道:“花了洋钱,以后没了瓜葛,这也可以。不过一万价格,好像太大了点。”善卿但唯唯而已。蔼人复道:“我是什么事都一概拜托你老兄去办的,倘若还有可以减省之处,全凭老兄帮助斟酌。”善卿面有愧色受命而行。蔼人送至门口,拱手分别。

善卿独自走出中和里弄口,欲要坐东洋车,左顾右盼,一时竟无空车往来,却有一个后生摇摇摆摆自北而南。

善卿初不在意,及至相近看时,不是别人,系嫡亲外甥赵朴斋,身上倒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较诸往昔体面许多。

朴斋止步叫声“娘舅”,善卿点一点头。朴斋因而禀道:“姆妈病了好几日,昨日病情又加重点,时常牵记娘舅。娘舅可否去一趟,与姆妈说说话?”善卿着实踌躇了半日,长叹一声,竟去不顾。

朴斋以目相送,只得罢了,自归鼎丰里家中,复命于妹子赵二宝,说:“先生晚歇就来。”并述善卿道途相遇情状。二宝冷笑道:“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倒也看不起他的!他的生意,比我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赵洪氏脉息,说道:“老年人体气大亏,须用二钱吉林参。”开方自去。二宝因要兑换人参,亲向洪氏床头摸出一只小小头面箱开视,不意箱内仅存两块洋钱,慌问朴斋,说是“早晨付了房钱,哪里还有呢!”

二宝生恐洪氏知道着急,索性收起头面箱,回到楼上房中和阿虎计议,拟将珠皮、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典质应急。阿虎道:“你自己的东西拿去典当倒也没事,现在绸缎店的帐一点也没还,倒先拿衣裳去典当,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好像不对。”二宝道:“通共就剩下一千多的店帐,你是怕我付不起吗!”阿虎道:“二小姐,你现在好像不要紧,倘若真正没有了,不要说是一千多,戏里唱的一钱逼死英雄汉,要一块洋钱也难啊!”

二宝不服气,臂上脱下一只金钏臂,令朴斋速去典质。朴斋道:“吉林参末,就娘舅店里去借点吧。”被二宝劈面喷了一脸唾沫,道:“你这人也真是,还要说娘舅!”朴斋掩面急走。

二宝随往楼下看望洪氏,见其神志昏沉,似睡非睡。二宝叫声“姆妈”,洪氏微微接应。问:“可要吃口茶?”伺候多时,竟不搭嘴。二宝十分烦躁。

忽听得阿虎且笑且唤道:“咦,少大人来了!少大人几时到的啊?楼上去?。”接着靴声托托,一齐上楼。

二宝连忙退出,望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军务中人)成群围立,认定是史三公子,飞步赶上楼去,顶头遇着阿虎,撞个满怀。二宝即问:“房里啥人?”阿虎道:“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

二宝登时心灰腿软,倚柱喘息。阿虎低声道:“赖三公子是有名个癞头鼋,倒真真是好客人,不比史三只不过是空场面。你现在一个多月没有多少生意,现在如果巴结一点。做上了癞头鼋,那么年底下也好开消。”

话犹未了,房间里一片声嚷道:“快点喊大老婆来?!让我看看,像不像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撺掇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认得一位是华铁眉,那一位大约是赖三公子了。

原来赖公子因前番串赌吃亏,所以此次到沪,那些流氓一概拒绝,单与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闻得周双玉第三个大老婆之说,特地挽了华铁眉引导,要见识这赵二宝是何等人物。

二宝走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一番,呵呵笑道:“你就是史三的大老婆?好,好,好!”二宝虽不解所谓,也知道是奚落他,不去瞅睬,只问华铁眉道:“史公子可有信?”铁眉回说:“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白头之约,目下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道:“那么他的局帐可曾开消?”二宝道:“他去的时候是想给我一千洋钱,倒是我与他说:‘你就要来的,一起开消也可以。’哪里知道一去就再也不来,信也没有。”

赖公子一听,直跳起来嚷道:“史三赖局钱,笑话了吧!”铁眉微笑道:“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之词如何可信。”二宝遂绝口不谈。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二宝,不转睛的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低着头,弄手帕子。赖公子暗地伸手揣住手帕子一角,猛力抢去,只听哗喇一响,把二宝左手养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迸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待发作两句,却为生意起见,没奈何忍住了。赖公子抢得手帕子,自顾得意。阿虎取把剪刀授给二宝,剪下指甲,藏于身边。

二宝正要抽身回避,恰好朴斋在帘子外探头探脑,二宝便走出中尾。朴斋交明兑的参,当的洋钱,二宝就命朴斋下去煎参,自己点过洋钱,收放房中衣橱内。赖公子故意诧道:“哪里来的小伙子,标致得来!”二宝说:“是阿哥。”赖公子道:“我以为是你的老爷。”阿虎道:“不要瞎说。”回头指着阿巧道:“哪,是她的男人呀。”阿巧方给华铁眉装水烟,羞的别转脸去。

二宝憎嫌已甚,竟丢下客人,避入楼下洪氏房间。华铁眉乖觉,起身振衣,作欲行之状。然赖公子恋恋不舍,经阿虎怂恿,直接喊相帮摆个台面,铁眉不好拦阻。赖公子因问二宝何往,阿虎道:“在面看望她娘,她娘生病了。”随口又把病势说的重些给赖公子听。

支吾许久,不见二宝回来,阿虎令阿巧去喊。二宝有心微示不满之意,姗姗来迟。赖公子等的心焦,一见二宝,疾趋而前,张开两只臂膊,想要抱入怀中。二宝吃惊倒退,急的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生了三分气。华铁眉假作关切,问二宝道:“你娘是什么病?”二宝会意,假作忧愁,和铁眉喋喋不休说病情,方打断了赖公子豪兴。

随后相帮调排桌椅,安设杯箸,二宝复乘隙避开又下楼。赖公子并未请客,但叫了七八个局,又为华铁眉代叫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赖公子即拉华铁眉入席对坐。相帮慌的送上酒壶,二宝又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自己赶下洪氏房间,只见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阿虎跺脚道:“二小姐去?,台面上坐坐呀!叫你巴结点,你倒理也不理了!”二宝低喝道:“要你去瞎巴结!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着紧问道:“赖三公子这个客人你不做,那你做什么生意啊?”二宝红涨了脸。阿虎道:“你是小姐,我是娘姨,本来做不做随你的便!店帐带挡帐都付清后,真不关我的事!”二宝暗暗叫苦,开不出口。阿虎也自赌气,不顾台面,直往往灶下闲坐。台面上只剩阿巧一人夹七夹八说笑。

赖公子含怒未伸,面色大变。华铁眉为之解道:“我闻得二宝是孝女,果然不差,想来现在侍候她娘,离不开。难得难得!”遂连声赞叹不置。赖公子才又露回笑容。

二宝喂药既毕,仍扶洪氏睡下,然后回房应酬台面。适值出局络绎而至,赖公子发话道:“我没有去叫过赵二宝的局,赵二宝怎么自己来了?”二宝装做没有听见。华铁眉讨取鸡缸杯,引逗赖公子划拳,混过这场口舌。

赖公子大喜,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这拳输的多,赢的少,约摸输了十余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娘姨争先代饮,阿虎也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划个不了。划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周围审视,惟赵二宝不曾代过,将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饮干。赖公子要取回那杯子,伸过手去,偶然搭着二宝手背。二宝嗔其轻薄,夺手敛缩。

赖公子触动前情,放下杯子,扭住二宝衣领,喝令过来,二宝抵死望后挣脱。赖公子重又怒起,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早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奔救不及。

二宝一时爬不起,大哭大骂。赖公子愈发怒,发狠上前索性乱踢一阵,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不住的哭骂。阿虎拦腰抱住赖公子,只是发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跤。幸而华铁眉苦苦的代为讨饶,赖公子方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

二宝想起无限委屈,那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直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定要撞死。赖公子如何容得如此撒泼,火性一炽,按捺不下,猛可里喝声“来”!那时手下四个轿班、四个当差的,都挤到房门口垂手观望,一喝百应,屹立候示。赖公子袖子一挥,喝声“打”!就这喝里,四个轿班、四个当差的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顿乱打,打个粉碎。

华铁眉知不可劝,捉空溜下,乘轿先行。所叫的局也不告辞,纷纷逃散。阿虎、阿巧保护二宝从人丛里逃出来。二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倒把刚才的眼泪鼻涕都吓了回去。

这赖公子所最喜的就是打房间,他的打法极其利害,如有一物不破损者,就要将手下人笞责不贷。赵二宝前世不知与他是何冤家,无端碰着这个“太岁”。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应家伙什物,风驰电掣,尽付东流。本家赵朴斋胆小没用,躲得无影无踪。虽有相帮,谁肯出头求告?赵洪氏病倒在床,闻得些微声息,还尽着问:“什么事啊?”

赵二宝踉跄奔入对面书房,歪在烟榻上歇息。阿巧紧紧跟随,厮守不去。阿虎眼见事已大坏,独自走到后面亭子间怔怔的转念头,任凭赖公子打到自己罢休,带领一班凶神,哄然散尽。相帮才去寻见朴斋,相与查检。房间里七横八竖,无路入脚。连床榻橱柜之类也打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架保险灯晶莹如故,挂在中央。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要寻二宝,四顾不见,却闻对过书房阿巧声唤:“二小姐在这里。”朴斋赶去,屋里黑魆魆的。相帮移进一盏壁灯,才见二宝直挺挺躺着不动。朴斋慌问:“打坏哪里了?”阿巧道:“二小姐还算好,房间怎样了?”朴斋只摇摇头,对答不出。

二宝蓦地起立,两手撑着阿巧肩头,一步一步忍痛蹭去,蹭到房门口,抬头一望,由不得一阵心痛,大放悲声。阿虎听得,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止二宝,搀回烟榻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道:“阿是告个癞头鼋?不要说啥是县里、道里,连外国人见了个癞头鼋也怕的,你哪里去告啊?”二宝道:“看他的腔调,就不像是好人!都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摆手厉声道:“癞头鼋是自己跑来的,他不是我做的媒人,你自己去得罪他吃了大亏,倒说我不好!明天茶馆里去讲讲,如果是我不好,所有的都我来赔。”说毕,一扭身去睡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且令朴斋率同相帮收拾房间,仍令阿巧搀了自己,勉强蹭下楼梯。一见洪氏,两泪交流,叫声“姆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未知就里,犹说道:“你楼上去陪客人?,我没有关系的。”二宝益发不敢告诉其事,但叫阿巧温热了二和药,就被窝里喂与洪氏吃下。洪氏又催道:“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去?。”

二宝叮嘱“小心”,放下帐子,留下阿巧在房看守,独自蹭上楼梯。房间里烟尘历乱,无地存身,只得仍到书房。朴斋随后捧上一只抽屉,内盛许多零星首饰,另有一包洋钱。朴斋道:“洋钱与当票都被打在地上,不知道有没有少了。”

二宝不忍阅视,均丢一边。朴斋去后,静悄悄地,二宝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走向烟榻,合衣倒下睡去。

忽听得弄堂里人声嘈嘈,敲的大门震天价响。朴斋飞奔报道:“不好了,癞头鼋又来了!”二宝也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了二宝,却打个千,陪笑禀道:“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了,请二小姐快点去。”

二宝这一喜真乃喜到极处,连忙回房喊阿虎梳头,只见母亲洪氏头戴凤冠,身穿蟒服,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这人不错的,现在可是来请你。”二宝道:“姆妈,我到了三公子屋里,刚才的事情不要再说起。”洪氏连连点头。

阿巧又在楼下喊声“二小姐”,报道:“秀英小姐来道喜了。”二宝诧道:“啥人去给的信,比电报还要快?”

二宝正要迎接,只见张秀英已在面前。二宝含笑让坐,秀英忽问道:“你穿好衣裳,是不是去坐马车?”二宝道:“不是,是史三公子请我去呀。”秀英道:“不要瞎说!史三公子死了很久了,你怎么不知道?”

二宝一想,似乎史三公子真的已死。正要盘问管家,只见那七八个管家一霎时都变作鬼怪,前来摆扑。吓得二宝急声一嚷,惊醒回来,冷汗通身,心跳不止。

第六十四回全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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