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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桑榆忆旧两则
作者:任芙康  发布日期:2024-08-08 07:21:13  浏览次数: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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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文学自由谈              建纲的墨宝

许多人信奉,世间善事、劣行,无不含着“缘分”二字。但我说话、写文章,通常避免如是表达。因我不信。凡事讲概率,有了“凑巧”一词,足矣,便天下道理皆通。

1983年初夏,阴差阳错,“插足”一作家团伙,从重庆动身,先到蜀东山里,做客奉节、巫溪、巫山各县。川籍作家周克芹、克非、杨贵云,逢座谈、就餐,均被拥上贵宾正位,也合常情,这里是他们的“主场”。而同行的陆文夫、高晓声、叶文玲、苏叔阳等人,个个德慧双修,文坛如雷贯耳,却似云遮雾隐、群峰无光,一路默默瞧景,静静用饭。

船到宜昌,川人上岸,余者直下武汉。湖北施主,省文联多人,于汉口码头迎候。陆、高、叶、苏诸位,仿佛天涯沦落客,一头撞见老亲人,终结郁郁寡欢,个个气定神闲,“还原”名士风流。

在荡气回肠的九省通衢,给众人灌注充沛阳气的汉子,名叫李建纲。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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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高大(1.86米),英俊,干练。既是湖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同时主持大型文学杂志《长江》丛刊。他代表作协及刊物,构思两日餐叙,为游子们洗尘、饯行。陆、高、叶、苏,似与李建纲早就相熟,彼此劝酒,相互布菜。宾主动容,发散出阔别重逢的欢乐,抑或分手在即的遗憾。言谈话语间,方知建纲亦非等闲之人,文章、书法双绝,盛名久已远播。

建纲有革命资历,有文学成就,又年长一轮还多,十足前辈。结识之后,便有了四十年的“知音”延续,我对他始终执弟子之礼。

离休之初,他曾勾留北欧数载,后赠我新著两部,《斯德哥尔摩之旅》与《瑞典美人》。写书的建纲,将旅居的异域当家,登堂入室,从眼的细处状物,从心的深处抒情,全是情思无限。这就轻而易举,将众多外访作家的走马观花,衬托出透顶的肤浅。

a33..jpg建纲愈到年迈,愈是爱山爱水,恐是对从前时光的补偿。时见微信朋友圈里,有他境内境外的留影。每临大好景致,必是衣着新潮,身姿挺拔。俯仰无愧的洒脱,或许就是他一生做人的写照。许多高地,未见得都有索道缆车,大半得靠他腿脚的矫健。又常见老人安坐餐台,属意满席“硬菜”,与家人大快朵颐……幅幅晚霞景象,绚丽感人,多是依傍其令郎李更的孝顺。

有一年,我买回一块石头,置于办公桌背后,俗念中的小心眼儿,无非寓意:本尊也有靠山。意犹未尽,睹石心动,又乘兴写出心得一则——

石 头 记

二〇〇一年秋,于津门碟馆,经贵州王君中介,购得乌江硅质岩一尊。喜不自胜,书以记之。玩石圈中,素有与石俱进,远见卓石,石全十美,石来运转,智者千虑、必有一石之类吉言妙语。谐趣固有几分,终究只是闲情、奢念之寄托,不可当真矣。然自古以来,石迷甚众,与石纠缠,借题发挥,装神弄鬼,多为哗众取宠之徒。任某别无雅好,遂与品味无缘,尤因长于西南山地,司空见惯,此前竟视赏石为无聊,浅薄毕露而贻笑大方也。不经意之间,未料黔石入目,恰如山岳拔地而起,令人惊喜莫名耳。抒怀远望,相貌堂堂;凝神静观,婀娜多姿,活脱脱老屋门前巨屏一扇。常年客居燕赵,蓦然他乡遇故知,抚石泪目,乃十足一部童年记忆。如此这般,斯石价值几何,孰可估算出来;借物言情,又岂是几句俗辞所能道尽?草拟《石头记》,聊述心绪一二,石话实说,不敢附庸风雅,掠曹翁(雪芹)之美焉。

芙康撰于二〇〇一年十月八日

写罢搁笔,一直心虚,遣词造句,或有不妥。过了几年,心血来潮,为避免洋相,便送韩石山斧正。老韩旋即在他掌管的《山西文学》刊出,表明认可。亦发李建纲求教。建纲则以书法回函,表达谬赞。虽不胜荣宠,但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

岁月飘忽,再过十数天(5月26日),便是建纲九十大寿,念及书札寄我个人,定然未曾示人,今合盘托出,以飨朋友。我当然愿意读到的看官,只去赏鉴老人的书艺,对其中赐予的“助兴”之辞,大抵宽容一笑,不必信以为真,那就谢天谢地矣。

此刻,我铺展开“窖藏”的书法瑰宝,恭恭敬敬,抄出原文,亮相如下——

尊敬的芙康:

你好!昨接惠赐手书并大刊(任注:指《文学自由谈》),多谢多谢。捧读《石头记》,喜形于色。一篇精美散文,由视赏石为无聊,忽爱斯石当无价之宝,皆因睹石思乡,睹石思亲,他乡遇故知,泪眼而相望。此情感人至深,一般玩物爱石者,自不能与先生相提并论。短短三百七十余字,清辞丽句,文情并茂,用词典雅,堪与美石媲美。令我想起少时所读魏晋辞赋,多年不见这类文章,亦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先生学养深厚,文章圣手,敬佩敬佩。大刊乃置于案头、枕旁,时常翻读,令人顿添勇气与正气,亦能破除迷信,看透文坛是非,快哉快哉!

谨祝暑安

李建纲顿首 二〇〇五年七月六日

3.jpg李建纲致作者的书信(局部)

眼下书坛,抄录唐诗宋词、名人名言,已成积习,而与书者见识、胸襟,毫无关联,顶多让人觉出几许笔墨手艺。这般涂鸦“作品”,无论虚名多响,最终断无香火。

近二十余年,每每重温建纲信札,总令人百端交集,其书艺有独步之态,其内容有儒雅之势。端的是墨宝稀奇,字字如珠,熠熠生辉。

我于各类收纳,均属外行,且唯恐有甚闪失。便已经说好,不日将建纲的墨宝原件,快递李更,由老弟收藏为妥。

2024年5月15日

往事

今日端午,打开手机,各地江河湖泊,浪花飞溅,龙舟穿梭,好不热闹。不由想起一段往事。

1974年,孔丘运气不佳,堂堂大成至圣先师,继世纪初叶的坎坷,再遭群殴,其间又夹杂一“评法批儒”。屈原幸被列入“法家”,成为正面人物。受巴蜀风俗熏陶,我自幼知晓屈原,年年食粽纪念。此刻便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动手,译注《离骚》。该诗属于巨著,统共三百七十多句,两千四百余字,乃华夏浪漫主义文学鼻祖。我参考郭沫若和游国恩两种译本,熬更守夜,伏案多日,终将郭老的情感飞扬、游老的治学谨严,融会成“第三种”成果。

郭沫若著《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

当年,《南开大学学报》已属邮局订阅的公开出版物,登稿须经系里审查同意。然中文系头目视我为异己学生,因我从不理会他们的眼色,后又泰然于“红豆相思”,不顾闲人诧异,自认通情达理便我行我素。平日拿咱束手无策,但这回“落”到他们手里,遂将我的译者姓名,生生抹掉,标上一个子虚乌有的“中文系屈原研究小组”。当拿到1974年第4期样刊,见多日劳动被一笔勾销,对系里做下如此手脚,我付诸一笑,直接扔弃。

发表作者译注《离骚》的《南开大学学报》

话说近日,因叙写陈年旧事所需,便托付朋友的公子、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卢桢,寻找系里帮我“换名”的两期学报(另有评论肖洛霍夫杂文一篇)。

涉笔此篇杂文,纯属偶然。曾有一阵,我专去图书馆阅览室自习。曾以两天一部的匀速,八天读完四卷本《静静的顿河》。顿河不静,以陌生时空的悲欢离合,涌动我东方青年的洪波巨浪。某日翻报,忽见一则消息,是年五月,恰逢肖洛霍夫七十寿辰,苏联将有系列祝寿活动。我一时兴起,言不由衷,草成一篇“凑趣”文章。完稿后,麻烦外国文学教研室崔老师帮忙履行审批。1975年第3期载有拙稿的样刊到手,同样出怪,我的作者姓名,再度无颜见人,又被变更为“靳钟”二字。

a33..jpg署名“靳钟”的相关文章刊于1975年第3期《南开大学学报》

才俊卢桢,精明强干,仅隔数日,竟让叔叔如愿以偿。学报双双到手,再无年轻气盛时的不以为意,如同见到失散整整五十年的孩儿,揽入怀中,欣慰无比。当然我没得喜极落泪,更未怨极骂娘,只觉岁月待我不薄,娃娃归来就好。

惟兹佩之可贵兮,                
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  
芬至今犹未沬。

(摘自《离骚》)                2024年6月10日于津西久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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