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兆也不避讳，大模大样地掏出手机，讲了几句话，复又放回衣袋里，道：“是杨凤打来的，汇报外面的事情。我告诉她你在这里，让她过几天来看你。老朋友了，能在这里碰到真不容易。涌金泉现在靠她在管着，我还要她帮我上上下下打点关系，好早点出去。你知道在这里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看看能不能搞个保外就医，只要能快点出去，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人一出去，什么钱怕找不到！”

监狱里的犯人是不允许有手机的，华东兆能用手机，能和许监区长并肩走进来，而且不穿囚服穿便服，其关系之强大不可小觑。古力特突然看到了希望，这次因为吃肉断了记功，说不定还是老天给安排的，否则怎么可能调来一监区？又怎么可能在这里碰到华东兆？这种冥冥之中的奇妙安排，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华东兆又黑又瘦，个子不高，看着就像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两眼烱烱有神，处处透着精干。他的生活也很简单，就是嗜烟成癖，一有空就抱着他的水烟筒；还说抽烟有害健康，但水烟筒可以有效隔绝尼古丁。他的坐牢可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坐牢，一天到晚就是坐着，什么也不用干。但古力特看得出来，华东兆其实时时都在琢磨着什么，坐累了就会起来在院子里踱步，踱步时还是在琢磨。吃的他也没什么讲究，基本上就吃食堂里打来的饭菜。有时叫吕永强去拿几棵大白菜，到院子里自己煮，白菜洗了还不能用刀切，说有铁器的味道菜就不纯了，要用手撕开，放到水里煮，再打点蘸水来吃。

古力特灵机一动，说清水煮白菜没味道，要去小卖部买些罐头来煮。华东兆说我账上也有钱，不过你去拿也好，你这伙子想得周到，会体贴人。古力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华东兆有来头，有关系，得靠牢这棵大树，说不定以后对自己的减刑或是假释帮得上大忙。他跑去小卖部，买了一箱红烧肉罐头，把售货员吓了一跳。平时犯人购物都是一罐一罐地买，能买两罐的就算有钱人，这个新兵一买就是一箱，也太吓人了。他再翻翻古力特转过来的账户，我日，这么多钱啊，简直是犯人第一首富！

古力特看了账单一眼，也奇怪了，怎么账上的钱越来越多了？好像大大超过了应有的收入呀。售货员查了一下，说最近有个叫金世标的人每个月都往你账上固定汇钱。古力特都几乎把金世标这个名字忘记了，没想到他居然能打听到地址，每个月都寄钱进来！古力特很感慨，金世标年纪大几岁，特别会体谅人，他一定是明白古力特性子很好强，如果来探望，古力特可能会面子上挂不住，毕竟从昔日的辉煌一下子落到如今的地步，反差实在太大，此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当面给钱，古力特更不会要，于是就不动声色地每个月寄钱来，以此表达一种关心与思念。想起金世标一贯以来的性格与行事方式，古力特心里好一阵感动，不禁又想起刘超和朱德龙，这些好朋友如今都不知怎么样了。

古力特把罐头扛回小院子，开了两罐煮白菜给华东兆吃，华东兆很满意，夸古力特懂事。一起吃饭的吕永强很不高兴，觉得古力特一来就高人一等，显得劳积委主任都没有了光芒。住在小院子里的有四个人，除了华东兆、吕永强和古力特，还有一个叫张向明的农村人。张向明本来在工地干活，因为逃跑被抓了回来，现在等着加刑。狱方怕他想不开又搞什么自杀一类的破坏活动，就把他放到小院子来，吕永强负责看管，华东兆负责劝解。华东兆的做法很有企业管理特色，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先是吓，说张向明你再闹事以后就不是加刑这么简单，只怕要拉去吃枪子，你还想不想回家去看婆娘和娃儿？各种威胁各种恫吓之后，又哄说以后你别担心生活，刑满了到我度假村去给我打工，每月开你几百上千的工资，比你在村里刨土坷垃强多了。

张向明说我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技术，我去度假村能做什么？华东兆说你呀真是死脑筋，你不会扫地么？你不会洗厕所么？我度假村这么多工种，就安排不下一个你？没有无用的员工，只看老板怎么安排！你从现在起，每天扫地、洗衣服、冲厕所，先表现给我看看，合格了我就要你。张向明果真吃这一套，每天在院子里扫地冲厕所，还把大家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吕永强在一边捂着嘴不屑地偷笑，古力特也觉着乡下人太好骗，度假村里搞卫生的员工也要长得年轻好看的，哪有张向明这种猥琐的老头！

吕永强说按照许监区长的安排，古力特的编制还是归在后勤中队，就是六中队，但是工作在监区宣传室，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赶快改变一监区的落后面貌，要多写文章在《育新报》发表。以前古力特在五监区发过不少，让五监区领导很有面子，而一监区在这方面基本上是空白。许监区长是一监区管改造的副监区长，他的目标是每一期《育新报》都要有一监区的稿子见报。

古力特的脑袋立马就大了，他去向许监区长汇报，这是个绝对无法完成的任务。许监区长不高兴了，说我把你调过来就是看中你这个特长，为什么在五监区就能完成，在一监区就无法完成？古力特慢慢解释说，《育新报》是面向全省监狱的，它首要考虑的不是文章的水平（当然水平高更好），而是范围的广度与普及度，所以它会以比较平均的用稿率来采用稿件，就是让每个监狱都有机会见报。以前我们米粮监狱的用稿率集中在五监区，以后会转移到一监区来，但要求每期报纸都见稿，那就行不通。全省的监狱都要轮流在《育新报》上排队亮相，我无法左右编辑部的意图。许监区长就有点丧气，垮着脸说那我把你白要过来了！古力特说你让我想个办法好不好？许监区长你是管改造的，我明白宣传工作做得好不好直接与改造成绩挂钩，我回去想一想，让一监区在宣传方面有一个新的突破。

古力特把原来做财务的劲头拿出来，构思了一个方案：1.一监区六个中队都做出各自的墙报专栏来，不要木板的，是水泥的那种，才能达到有光泽又鲜艳夺目的视觉效果。由各中队宣传员负责出墙报，用水彩颜料制作，每月出一期，然后监区每期进行评比打分。在如何写稿、如何排版、如何插图这几方面，由古力特对各中队宣传员做培训。2.监区可以先自办一份油印的小报，类似《育新报》那样的，办成功了以后再向监狱申请，升级成监狱级别的小报，形成自己的宣传阵地。3.可以成立一个文艺演出队，条件许可的话购置电子琴、电贝司、电吉它和架子鼓各一个，选拔些犯人来学习，由古力特负责教授。如果经济条件不允许，那就只买一台电子琴，基本上也有不错的效果。那么各个中队的节日晚会一类活动就可以有声有色地开展了。这三件事可以分头做，也可以同时做，做出规模以后古力特将统一做全方位的报道，配上各种照片，不但向《育新报》投稿，也可以向北京的《法制日报》或是《民主与法制》这种著名杂志投稿，监区也以此向上级层层汇报。多方面努力与多方位宣传一结合，许监区长的成绩就出来了，监狱的名声也打响了。

看了这个方案，许监区长喜不自禁，说古力特的脑瓜还真好用，这几条措施做出来，绝对是监区监管工作的新突破。做墙报没问题，办小报也没问题，就是买乐器有点难，光是这个电子琴，恐怕就得要几千块钱。古力特说那就不要搞乐队，只买一台电子琴，当成是我自己买了自用的，从我账上扣钱好了，以后可以带回家去。说是这样说了，几年以后这琴早就玩烂了，谁还耐烦带回家去！

许监区长说没问题，但慎重起见，要先向监狱长汇报一下。监狱长你认识的，就是李副监狱长，他专门管犯人的改造，我要向他汇报一下。这话引起了古力特的思疑，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副监狱长，许监区长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又想到，李姓在这边可是大姓，身边碰到的好多姓李的，度假村有李明川，看守所里认识了李志坚，现在才知道米粮监狱管改造的副监狱长又是姓李的，这李姓可真是人丁兴旺。

杨凤来了。别人接见都是隔着玻璃板说话的，杨凤却叫狱警另开了个小房间，大毛閪四地和古力特坐在一起接见。她一见面就道：“哎哟古总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瞧我这嘴巴，还古什么总，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还咋个肿得起来？我喊你古师好了，瞧你这么瘦，我心都疼了噻！”

古力特也笑了，这杨凤还是这么一张刀子嘴。他打趣道：“尿尿尿，尿尿尿！”

杨凤没明白过来：“啥子尿尿尿？还要尿几次？”

古力特道：“北京人一见面就说你好你好你好，热情如火的样子。可他们说话语速又极快，叭拉叭拉地就是一大串，‘你好’念快了就是‘尿’，不信你试试，你好你好你好，尿尿尿。”

杨凤念了几句，果然是尿尿尿，她笑得脸若桃花，称赞古力特想得开，精神状态不错，真是个刀枪不入的硬汉。古力特摇摇头，说现在的刀枪不入，是因为曾经的万箭穿心；他把自己的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听得杨凤嗟叹连连，大骂林永浩没得良心，以后一定不得好死。叹着骂着，眼睛一红，竟然落下泪来。

原来杨凤的感情道路也很曲折，她自小生长在一个不错的家庭，生活环境在当地还算中上水平，一直都是无忧无虑。到了思春谈爱的年龄，她看上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很快堕入爱河，又很快地结了婚。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平地起了风云，老公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杨凤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了老公，为了这个家，可是付出了全部。老公喜欢吃什么，她就做什么；老公穿衣服没有品味，她就亲自为他挑选合适的衣服；老公的工作岗位不好，她又到处跑关系，把他调进了交警队，谋得一个悠闲又收入好的职位。家里的一切都是杨凤在操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老公回家什么也不用动手。可是到头来，他却在外面找了女人，而且这女人又不漂亮！

杨凤的性子很要强，她坚决和老公离婚，自己抚养女儿。到女儿可以上学了，她把女儿托付给母亲，自己跑出来闯世界。原来的地方太伤她心了，看着就会睹物思人，干脆到外地去，眼不见心不烦。就这么跑了几个地方，最后在涌金泉落了脚。她觉得这家企业还算不错，老板也是个开朗的人，谁知道现在老板也栽进来了，唉，可能真的是命不好呢。

古力特心想，很多男人都受不了一个太要强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要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再加上咄咄逼人，就更会令人反感。杨凤其实就是这种女人，做朋友很好，做老婆头疼。不过他不能这么说，只是反过来安慰杨凤，不要嫌命不好，现在离婚的人多了去了，与其心里有根刺还凑合着过下去，还不如趁早放手。换一个角度想想，女儿也长大了，现在又有一个这么大的度假村给你掌管，正说明你是个很能干的人呐。这世界上没有人不辛苦，只是有人不喊疼；烦恼像根葱，往里一看全是空。退一万步来说，你总不至于比我更糟糕吧？我都没有埋怨命运，更没有失去希望，你应该比我活得更精彩才是。

“就是就是，我活该掌嘴！”杨凤拍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道：“我是来安慰你的，怎么却倒过来要你开导我了，真闹大笑话了！”

他们又聊了一阵子，方方面面都谈到了，杨凤告诉古力特，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不必客气，只要她做得到，她都会尽力帮忙。这时狱警过来提醒杨凤，接见已经超时太久了，是不是应该结束了？杨凤说那好吧，古师你要多保重，我先走了，你告诉华总，过几天我会来看他。

他们互相告别的时候，监狱的大喇叭正在播歌，是叶倩文唱的《真心真意过一生》。

看世间忙忙碌碌，

何苦走这不归路，

熙熙攘攘为名利，

何不开开心心交朋友，

时时刻刻忙算计，

谁知算来算去算自己……

跟着这歌哼了几句，古力特觉得自己也是个性格分裂者，劝说别人劝得头头是道，劝自己就肯定是另外一套。不要再去斤斤计较以前的恩怨？恩怨恩怨，构成了江湖的根基，写就了人类的历史，说放下就真能放得下？100万元现金，再加上十年刑期，试问谁能放得下？如果就此饶过李明川，饶过林永浩，那还是个人么？如今的不去计较，并不是不想计较，只不过是无法计较；一旦有了计较的机会，若还能做到不计较，那才是真正的不计较。古力特心里很明白，能够支撑着自己在监狱里好好干的其实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以后出去要那些人的好看，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是的，仇恨是一根毒刺，种下了以后既伤对手也伤自己，但仇恨更能转化成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一个人面对刀山火海，却无所畏惧。

古力特回到六中队报了个到，打算回小院子去，白干事喊住了他，叫他稍等一下，一会儿有事和他说。白干事是六中队的管教干事，被犯人誉为米粮监狱里最子弟（女人长得好看叫漂亮，男人长得好看叫子弟）的政府，而且脾气极好，从来不会打骂犯人，犯人做错了事他就耐心地谈话，永远都是谆谆善诱的样子。不像许监区长那种暴烈的性格，许监区长声音特别大，一开口就像是打雷，如果碰上犯人打架什么的，他一巴掌搧过来，能让你的脸肿好几天。

白干事很欣赏古力特，说一件小事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其他犯人打亲情电话回家，都是说到哪里算哪里，古力特却不是，通电话时说得差不多了，就会看看电话机上标注的时间，然后在55秒时和家人道别，在58秒或59秒准时挂掉，那就省得跳过60秒又多交5元钱了。白干事说穷人之所以穷，就是赚不到钱还不会省钱，既会赚钱又会省钱才叫做有钱。古力特写一篇稿子就能赚几百块钱，还会省每分钟5元钱的话费，你们穷迷日眼的，怎么反而大手大脚呢！有个犯人更好笑，打亲情电话回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憋了半天却说了句：“家里那条狗还好么？”白干事又好气又好笑，说要是我儿子这样，我就一巴掌拍死他算了，打电话回家不问爹好不问妈好，颠倒去问狗好不好，养这样的儿子有个毬用啊！

白干事和犯人谈完话，把古力特叫到一边，告诉他一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能多嘴说出去。按照五监区转过来的档案，古力特的记功是已经断掉的，得重新记功才能减刑，所以这次一监区没有打算给他做减刑材料。但是监狱的李副监狱长直接对白干事发话，叫给古力特做减刑材料；白干事做好后交到监区，许监区长怕担责任不肯签字，结果李副监狱长叫管全面工作的正职监区长把字签了。白干事的意思是现在所有减刑材料都上报法院了，古力特要小心做事，千万不要惹什么麻烦，这种大好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得上的。只等法院的判决下来，减刑大会一开，就板上钉钉了。

古力特听得有点恍然，对白干事千恩万谢，连走路都脚步打漂，不知自己何以交了如此好运。这个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他觉得极不真实，不知道是不是身在梦中，梦一醒来就会一切成空。还有，这个李副监狱长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施下如此大的恩惠？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如此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