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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视角、人性善恶及文明对话——读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
作者:陈苑苑  发布日期:2024-10-17 18:16:38  浏览次数: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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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汪应果著,最先由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将于本月底以中英文重新出版。新版封面上南京明城墙斑驳的墙体,水晶球玄幻的光彩,传递出历史沉迹和儿童奇幻的讯息。打开书本,其沉重、和缓、克制的叙述,一下子便将读者带入天寒地冻,日兵横行的故都南京,展示出童年视角里的战乱世界,极具史料价值和思想意义。小说在海内外华人文学界多有好评,称其为“唯一一部以儿童视角反映日军占领期民国首都(重庆是陪都)生活的作品”,是比《城南旧事》更宽阔,更多面,更丰富,也更生动的南京版《城南旧事》。

苏格拉底认为“没有经过审视的人生便没有价值”,《烽火中的水晶球》以双重视角呈现“我”的人生价值。单纯幼稚的童年视角记录衣食无着、生离死别的世道艰辛和互助互爱、舍己为人的人性良善;而历尽沧桑的老者视角则从人类文明的高度,审视和解读童年的所历所为,发掘深层的人文价值。 


战争的苦难


1942-1945年是日军占领南京的中后期。虽然不再有狂轰滥炸,不再见烧杀抢掠,年幼的“我”依然体验到饥寒交迫的艰辛,目睹了红消香断的惨痛。

“我”家房东三姨和她妹妹小美丽的故事是全书最动人心魄又催人泪下的部分。这对美丽的姐妹,在日军的空袭中丧失了父母和所有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两姐妹又不幸散失了彼此。失散了的姐妹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对方:年幼的妹妹不知姐姐何以抛弃她却无法减少对姐姐的思念;姐姐虽然愧疚自责,却全无线索去寻找妹妹。现实中失踪比死亡更令人煎熬。

这对姐妹的故事情节跌宕,令人惊魂动魄。乱世里失散多年的姐妹,本已对找到对方几近绝望,却因为“我”发见的手形胎记而重又燃起希望——比绝望更折磨人的希望。最终姐妹不仅未能相见,反而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锥心疼痛。警车将小美丽发送刑场,黎明前的黑幕里,两姐妹双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姐姐终因不堪承受妹妹的死去以及日本人的凌辱,愤而投井自尽。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三姨和小美丽这对姐妹原本天生丽质,才艺超人,个性强烈,但战争摧毁了这一切,作者记录了这些美好被毁灭的过程。虽为小说,但这对姐妹的悲剧故事高度真实。小说出版后,江苏省档案局负责人曾经核查过这段时期的资料,连其中帮派之争的情形都同小说所述无异,这更加深了这对姐妹命运的悲剧色彩。

战争不仅是被侵略国的灾难,也对侵略国带来苦难。那个年仅十五岁断腿日本兵,今后如何谋生?而小坂医生处理301病人,内心的折磨会延至终生,更有小龟田父亲切腹自杀后,和母亲一起沦为难民。是战争打断了他们的正常人生。

人道的原则

雨果在《九三年》里提出“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 还有一个 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而汪应果指出:人道与爱高于战争与仇恨。《九三年》写的是法国大革命,是你死我活的阶级冲突;《烽火中的水晶球》则是中日战争,是生死存亡的民族厮杀。套用雨果的语式,在民族的绝对真理之上,存在着人道的绝对真理。——汪应果的人道理念跨越了阶级,跨越了民族。

小坂是个着墨不多的人物,却和姐姐共同承载了小说的主旨:人道高于战争,爱大于恨。

姐姐是日军医院的护士,小坂医生的助手。日军有送返伤残士兵回国的规定,失去一条腿的小兵流露出盼望回乡的情绪,几个日本兵痛斥他对天皇不够忠心而施以棍棒,这与当年的红卫兵为忠于领袖而施暴于无辜如出一辙。姐姐不能容忍这样的暴行,当即痛斥日本兵,保护了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她认为战争不应该把纯真的 孩子卷入进来。

小坂理性克制,谨慎谦恭,言辞得体,深信人性人道。小坂仅仅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姐姐让小坂为“我”看病。小美丽和三姨先后惨死令“我” 精神恍惚,姐姐请小坂医生为“我”诊治。初次见面,小坂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来给“我”,这对一个缺吃少穿的五岁孩子而言, 无疑是极有诱惑力的,故印象深刻。第二次是“我”去找姐姐,无意间在玻璃窗的反光里看到小坂和姐姐,听到他们的谈话。那段长长的对话,并不为读者所期许,因而产生更为强烈的阅读体验。如此的安排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小说手法。该情节让读者了解到:他出身医学世家,先祖师承仲景汉医,历代心系所为均为救治生命。而战争摧毁生命,这与珍爱生命、保护生命的医道截然相反。他作为医生为国家服务,但他的内心仍旧遵从自己的价值观念。    

姐姐和小坂虽然身处敌对的民族阵营,却秉持着相同的人道理念。共同的人道主义价值观使得姐姐和小坂的那段长谈有了可能。这个谈话不仅表达了人道和爱高于一切的绝对法则,而且究其根源,这一法则置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

人性的良善

一部讲述外族侵占的小说,记述战争加于普通人的苦难,是题中应有之义。但《烽火中的水晶球》跨越了这一点。当战争结束,双方如何看待战争如何处理战后问题,涉及到人心的重建,文明的发展。

王尔德认为现实拷贝艺术。人们观念中应当是怎样的世界,他们便会建设怎样的世界。小说近结尾处对此做了延展。虽然只是小孩子的行为,但揭示了人性。在日本的统治下,小龟田打过“我”,并夺走了“我”的水晶球,“我”对此耿耿于怀。小龟田的父亲,中华门看守长无故打断根宝父亲的腿,根宝恨之入骨。得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龟田当即切腹自杀;根宝听说龟田已死,立刻拉上“我”去找小龟田报仇。一腔仇恨的根宝把小龟田揍得满脸是血,并叫“我”也挥拳解恨。“我愣住了”,看着鼻血直流的小龟田,“我”下不了手。想到小龟田打“我”时的痛苦,“我”不愿意让小龟田也承受同样的痛苦,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失去父亲。“我”还教他仰着头止血,小龟田也鞠躬领情。几天以后,“我”在已经沦落为难民的日军家属中,看到了小龟田和他妈妈,正巴望着陌生的中国人能将他们领走。我们目光对视,小龟田眼里分明流露出“悲凉和无助”。

然而何以如此?作者在之后一段长长的文字里,对七岁孩子的“心软”做出了令人感慨发人深省的议论。在以仇恨和斗争为社会主旋律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我一次次地反思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勇气打他一拳,在一次次地斗私批修的检讨书里,我都曾把这一段当成思想根源来狠狠地挖掘”,以满足当年的政治逻辑。但作者始终未能说服自己,当初的“心软”是错,是罪。幼年的行为仅仅是一种本能,是造物主设置的人性。雨果在《九三年》里说:“人类自古就有恻隐之心”。“姐姐”阻止了日本士兵欺负断腿的小兵,小坂成全了301求死的意愿,都出自恻隐之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良善。我对小龟田固然有恨,但在其父已死的情形下,人性中的怜悯和同情超过了个人的恨。

从人类的高度,战争让交战国双方的国民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小说揭示了:人道与爱虽然不为处在战争和仇恨中的国家和民族一致认同,但却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这是人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神性,是人类得以文明发展至今的根性。而那些鼓动仇恨和杀戮,如希特勒对犹太人,波尔布特对高棉人,为一己之利而无视他人痛苦和生命的,是丧失了人性的魔鬼。

文明的对话

小说还揭示了一个更高的维度——文明的对话。这里的“对话”指对同一件事不同民族的反应方式、思维观念等等方面的冲撞激荡,它们往往体现出不同民族的文明高度。《烽火中的水晶球》通过一些次要人物表现出这一深层思想。

汪应果在小说里安排了日本军官企图追捕“我”父亲的情节。来人要父亲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父子一同矢口否认。虽然对方相当确定父亲的真实身份,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恼怒的日本军官并没有乱杀乱捕,而是将已经抽出的一截军刀又推回刀鞘,后退一步,很恭敬地向父亲一鞠躬,黯然离开。虽然太平洋战场日军败局已定的大势必然约束了日军的行为,但父亲以不畏生死的态度对峙日本军官,表现出对国家的高度忠诚,这在中日文明里是相通的,日本军官不由自主地表达了应有的尊重。

笔者不禁联想到小说之外广为人知的一个事例,即日军对待张自忠将军。张自忠在战场上与日军殊死搏斗,以身殉国。是日军为张自忠整理遗容、入殓,称其“绝代勇将”,“军民共仰之伟丈夫”。国民政府在宜昌为张自忠将军举行葬礼,日方单方面宣布停止轰炸,以示对这位战将最诚挚的敬仰。

文明的对话也发生同命运的民族之间。救助韩国慰安妇表达出同样受到战争侵害的民族——中国和韩国——之间的文明对话。风雪夜里,“我们一家”,还包括了“三姨”,合力救援这位逃出日本军营的韩国女子。在极度困难和危险的境况中,“父亲”依旧遵循安徽老家的祖训:绝不允许拒绝向你伸手求助的人。为了将追来的日本人引到别处去,“三哥”带病在雪地里奔走多时,几乎拼掉性命。

最为感天动地的文明对话,是深受战争苦难的南京市民,战后却收养了无法回国的日本妇女和儿童。由于驻守中华门的日本军人必须集中受降并甄别处理,家属不能同行而成为异乡他国的孤儿寡母。南京市民没有将她们赶尽杀绝,也没有对她们欺压凌辱。当中华门城门下,一众日军家属支起“好心人,把我们带回家吧”的牌子,当地的居民陆续收留了他们。中华民族对弱者同情和爱的伟大品格,让留在中国的日本妇女和儿童融进了中国的家庭。这样的文明对话,是比枪炮更加强大的力量,因为它融化仇恨,赢得人心,赢得尊重,赢得更持久的和平。    

“我”的教学生涯中也有同质的文明对话:“我”对一位日裔女生的真切关爱。这位女生就是在日本投降的那天,跟母亲一起被养父带回家的。养父是原中央大学(现为南京大学)的职员,或许是位知识分子。不同于严歌苓笔下的小姨多鹤,养父与她们母子组合成了正常的家庭。这一细节坐实了南京居民接纳了日本难民的史实,也是“我”有意识做出的文明对话。

水晶球的意象

小说运用水晶球为意象。“我”的父亲是清末民初的海军官员,水晶球为冠冕上的顶子,显示前海军的高等官阶。水晶球亦体现父亲在位时的功勋,于国于己都是光耀,彼时却是不能言说的历史。然而在敌国眼中却是可捕可杀的罪证,成为家中必须保守的秘密。可对于幼年的“我”而言,它仅仅是粒比弹子大的玻璃球,好看好玩而已。

水晶球的意象使得叙述更加集中,并推动情节发展。“我”五岁时背着父母将其带到学校,结果落入小龟田的手中。正直又有爱心的文老师想要帮“我”要回水晶球,但当文老师遭遇不测,水晶球归主无望。为此,父亲中断了“我”仅仅开始了两个月的小学生涯。“我”由此转向社会学校,才目睹了了小美丽和三姨的悲剧,看到了中国人和日本兵在同一天被打,听到了姐姐和小坂的谈话。

落入日方手中的水晶球差点暴露了父亲的身份——日军至今仍要追缉的要员。当他们上门以求确认父亲的身份时,双方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智斗,最终日方未能得逞。之后,一身正气的父亲以赴死的决心准备最坏的结果。日军投降后,我还想要回我的水晶球,但从儿子手上拿到水晶球的龟田已死,“我”的水晶球也永远找不回来了。

永远找不回来了。如果水晶球确能存储其周边事物的所有信息,那么水晶球的失落,便是真实的失却,历史的失却,史书只是当朝统治者要人们相信的历史。这,大约就是人生的宿命吧。

余音

《烽火中的水晶球》诚然是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是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品,因为它除了对中小学生具有“励志”的价值之外,还表现出对历史的更深层次的思考,它讲述了中日战争加于中日两国国民的苦难,它提出人道和爱高于战争和仇恨的原则,它还表现出战争中跨越民族的人性爱以及不同民族间的文明对话。

这些熠熠生辉的思想形成了这部著作的独特价值,成为对抗战文学的独特贡献。因为此,我以为它可以成为南京——世界文学之都——的一张亮丽的文学名片。

             2022年11月15日 Adela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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